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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高 大 陆(5)

  已经跑出去数千米了,马大群的步子变得沉重起来,渐渐地和身后这只可怕的恶狼缩短着距离。他意识到自己笃定是跑不脱了,他听到王天奇险恶的狞笑出现在了他脑后,他突然停住,忽地朝下一蹲。王天奇躲闪不及,绊着他的身子朝前栽去。等王天奇爬起来时,对方已经离开自己五十米了。奇怪的是,马大群又一次拐向了那道沟壑。管他呢,追!这是他现在唯一的职能。他是个由生活赋予了冷酷和自傲的人,尽管如此,他并不打算一锨拍死马大群,但如果对方不告饶的话,他至少会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痕的,这是纪律的需要,也是尊严的需要。眼看又要追上了,马大群来了个急转弯。这次,王天奇早有预备,他转他也转,而且转的弯度要小得多。可等他横插过铁锨去,想要拦截对方时,马大群突然将身子一倾,用身体的惯性朝他撞来。他连忙躲开,这就等于又一次给马大群让路了。王天奇停下,看看四周,发现对方奔逃的路线恰好是个套起来的双环,也就是说,马大群在跟他兜圈子,在试探他是否具有真正的坚韧,在轻蔑地冒犯着他的被自然强化了的野性。他脸上突然渗出一丝阴毒的凶光,吸口冷气,比刚才更加自负地追了过去。他忘了自己的初衷,一步比一步险恶地迫近着对方,手也有些颤抖了。他明白,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征兆。老兔已经无法舒展四肢了,在极度绝望中一步比一步艰难地跳着。突然一个趔趄,它摔倒在地上,瞥了一眼那个追撵而来的狂怒的人。它的没有灰毛的至死也要保持光滑的肚腹剧烈地伸缩着,它费力地翘起头,向已经偏西的太阳深深鞠了一个躬。这时,它看到,一块突起的岩石在阳光下泛着美丽的青辉,就像母亲的胎盘那样对它充满了诱惑。它动作僵硬地支撑起身子,朝那块青石悲怆地挺进了。

  马大群也许就要死在王天奇手里了,而他却以为自己正在摆脱追撵,他就要胜利了。他急不可耐地跑向部队上山时走过的那条路。他对这条似乎已经开始向他欢呼的逃跑之路太专注了,竟没有发现脚步轻盈的王天奇已经举起了铁锨,只要朝他狠狠一插,他就会全身仆地。但王天奇并没有那样做,只是大喊一声:

  “停下!”

  马大群一惊,在回头的同时,脚步乱了,右脚踩在左脚上,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他看到王天奇将铁锨飞了过来,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但接触到自己身体的却是王天奇的脚。

  “听着,要死你就摇头,说明你当逃兵当定了;不想死,你就点头,那就等于你向我鞠躬求饶了。”

  马大群僵僵地躺着,什么动作也没有。

  灰色的和大地同一色泽的灰兔用最后一丝力气,朝闪烁着熠然之光的青石撞去,迷乱的世界顿时变得一片漆黑,一阵痛苦伴随着一股空前愉悦的感觉袭遍了全身。当那个只配猎捕弱小生物的人跑过来时,它安详地贴紧了大地,死了,用优雅的睡姿宣告了一段生命里程的结束。那个人立住了,俯首望着它。好一会儿,他蹲下身去,用双手在青石旁刨出一个小土坑来。他没有按最初的愿望将它带回去煮熟吃掉,而是用人类送终的办法埋葬了它。一个小士兵,那么矮小,但也是生命最终走向理想王国的象征。

  王天奇挪动了一下踩住马大群身子的脚:“我再说一遍,我今天想杀人,杀的就是你。”

  一阵大风刮来,呛得王天奇连连咳嗽。就在这时,华老岳带着朱冬夏和另外几个士兵回来了。他二话没说,就朝王天奇扑去。两个都倒在地上,同时又都爬起来,恶狠狠地对峙着。

  “我的战士,你有什么权力处置?”

  王天奇不回答,弯腰拾起脱手的铁锨。

  “他要当逃兵就让他当,与你没关系。”华老岳又道,“我要让他活着,我的兵不能再死!”

  这话让王天奇清醒了许多。他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为了你,我想杀死他,现在,又要看在你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他说罢就走。荒风很快吞没了他的身影。

  朱冬夏跳过去,要将马大群扶起,却被他一把推开了。他现在已是一个心室贮藏了耻辱的人,任何来自别人的帮助只能加剧这种耻辱。他站起来,用一种复杂的神情望了一眼华老岳。

  “路就在脚下,朝回走还是朝前走,你最后再考虑一下。”

  这话引出马大群眼中的一丝期待来。朱冬夏隐隐感觉到了。

  “连长,不能让他走,你必须命令他回去。”

  可华老岳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命令就是对马大群的自尊心的照顾,固执地摇摇头:“不!我不向一个逃兵发布继续作战的命令。对怕死的人还是让他活着逃跑吧!”

  马大群听着,转身走去。朱冬夏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跳过去拦住:“我们是战友,而且是一个班的。我不允许你走,我也有权抓回一个逃兵。”

  朱冬夏将他的胳膊反扭住了,像押送犯人那样,不客气地朝回推搡着。马大群晃了几下胳膊,但没做更剧烈的反抗。华老岳这才明白,这时的马大群是期待着他的强迫命令的。他懊悔地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又一撮头发随风飘走了。

  夜即将来临,天色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受到了重力的撞击。工程四连的全体官兵就要淹没在第二个唐古拉黯夜之中了,情绪和荒原一样惆帐倦怠。吃过晚饭,又喝了些王天奇熬的蓬碱草根汤后,人们早早地躺在了铺上,乞求着睡梦的到来。失眠太可怕了,它会让人把白天发生的奇险万状的事情强化到极端惊惧的地步。

  华老岳已经发现,严酷的环境把他头顶的头发像鬼剃头那样剃尽了。他神奇地变成了一个秃子,瞬间苍老,顷刻衰败。而全连像他这样的秃子已有好几个,更多的人的头发则正在缓慢地脱落,头皮东一块西一块地裸露着,花斑点点,尤其是晚饭前从格拉丹冬冰川背冰回来的三排,其中有的人竟连眉毛和睫毛也开始往下掉了。是由于气候水土?还是由于天神地鬼?谁知道是什么原因。华老岳第一次去向老高原王天奇讨教,问他这毛发是不是还可以再生出来。王天奇不语,将自己的帽子脱了让他看。他也是个秃子,和华老岳一样,鬓毛犹在而头顶全谢了。他说他谢顶已经四年了。

  “也有例外,我们站长过去比我脱得还厉害,可他临死前长出了一头好发,又明又亮,又厚又长。”

  “非得等到死前吗?”

  “要是你们马上撤离唐古拉,到内地休养一阵子,也许很快就会恢复的。战士们都年轻,脱的是头发,失去的比这更多,对象,家庭,还有孩子。这种病会遗传的。”

  王天奇不露声色地散布着恐怖的信息,依旧固执地期望他们全体下山。他像荒原的代言人,在一群爬虫一般盲目蠕动着的众生面前,冰冷而超然地关注着命运和他们的拥抱,似乎只有他懂得,万象横生的荒原到处都是对生命的诓骗。

  “谢谢你的关心。”华老岳恶声恶气地说罢,离开了他所憎恶的王天奇,但对方的话却牢牢嵌进了他的脑海。他走进一排的帐篷,鬼使神差般地停在朱冬夏挂在门旁的一面圆镜前,久久痴想。明亮的镜子里有一颗更加明亮的头颅,像一朵背时的奇葩招摇在万头攒动的黑色的海洋里。他看到了四十年前那个由一滴过剩的****衍变而成的生命的雏形,在母腹中渐渐膨胀,膨胀的结果便是这种雏形的愈加完善,而最彻底的完善似乎并没有出现。一个生命长眠的水清气轻的季节,不就是这种完善所极力寻求的岁月的尽头吗?镜中的形象变得朦胧迷离了,他不禁发出一声思虑重重的惊问:那就是我?不错,是我。我就像一块被大海用巨浪甩向高岸的光滑莹润的石头,阳光把我烤得滚烫滚烫,那绿色的灵光秀气正在一首无声的挽歌中悄悄退去。而先前,曾在我身上长期居住的毛茸茸的海藓已不知去同何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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