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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万 灵 国(1)

  那年初冬,在格尔木到拉萨的漫长的输油管道铺设线上,输油管线工程团四个工程营的营部和他们所属的十六个连队全部开进了各自的施工点。然而,不到半个月,就已经有八个连队撤了下来。这八个连队分布在风火山、昆仑山、唐古拉山和藏北无人区一线,也就是说,除了工程一连、四连、五连和七连外,地处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别的连队都没能经受住严酷自然的无情筛选。他们失败了,甚至有些连队在没有到达目的地之前,就已经注定了失败的命运。工程六连在开往藏北高原的进程中,边走边送葬,沿途为这片鸿蒙大地增添了五座簇新的坟包。五个人都死得莫名其妙,但探究死亡的原因是徒劳无益的,它只能加剧活人的恐怖和加快失败的步伐。人员损失最为惨重的是念青唐古拉山工地的八连,整整十具尸体齐崭崭地摆在了人们面前,其中有一名是副连长。他们是喝水喝死的,万灵国中的死亡之湖向他们不加掩饰地奉献了真诚,那就是毒素对生命无情的否定。而在险恶的不冻泉地段,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疾病猝不及防地蔓延开了,三连的几乎一半人都有了必须砍断双腿才可免除痛苦的感觉。腿骨扭曲着,肌肉迅速萎缩,筋脉改变着走向,人心也就在痉挛中呼唤苍天保佑了。自然对生命的神秘而无穷的制约更为鲜明地体现在昆仑山腹地。二连的三个士兵去离住所一公里外的野马泉挑水,竟然全部倒毙在星罗棋布的湖泊中间。当地的牧人说,他们是被昆仑山怪摄去了灵魂,因为他们并没有敬畏圣湖的意识,却要去破坏湖中的涟漪,舀走清澈的圣水。还有一个连队根本就没走到施工点。他们在昆仑山和唐古拉山衔接的茫茫大野中迷路了,无所适从地瞎闯了五天,看到天外有一片蓝色的灯光朝他们眨眼,便走过去,才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人畜的骨殖平铺在一个方圆一公里的洼地里,而这片洼地是他们四天前经过的。这时,已经有三人死于迷途了。久远年代的骨殖播散出的迷人的光辉和那些哑默的幽灵一起向他们指出了活命的道路。他们是最先撤回格尔木的。失败的道路更加艰难,由于心境颓唐,情绪在无底的深渊里滞留,由于体力已经消耗过半,还由于天寒地冻的昼夜使他们本能地亲近着死神洁白温暖的大手,所有撤回格尔木的连队在失败的路上都留下了士兵的尸骨。

  然而他们的失败并不意味着工程可以就此下马,呼唤依旧在前方,死亡是可以被忘记的,新的进军便是对生命的重新估价。在经过一个月的休整和干部的调配之后,他们又一次向倏忽百态的万灵国出发了。接着便是团部对自始至终坚持在高海拔工地的几个连队的通报嘉奖。半年过去了,格拉丹冬冰川在暖气流的抚爱下融化出股股泉水,长江正源的沱沱河已经涨满,高寒带的曼陀罗花选择湿润的地方,迅速完成了它们一枯一荣的年度使命。就在这个生命旺盛的季节里,一营营长因心脏病溘然长逝,早在一个月前就由于能够坚守阵地而被任命为副营长的华老岳,顺理成章地接替了这个职务。这对当初带领连队撤回格尔木的那些连长,自然就意味着一种惩罚。

  华老岳终于收到妻子的来信了。在这点上,他作为营长,和每个普通士兵一样,也处在一种“信饥渴”的状态中。团部每两个月才能派出一辆吉普车,在漫长的输油管道工程线上分送信件和报纸。官兵们生活在一种远离人间的地方,他们那期待中的焦躁是可想而知的。信被通讯员放到桌上了,等通讯员走出他的宿舍后,他才过去撕开,由于着急,连那张红脸猴的生肖邮票也给撕烂了。他喜欢一个人无拘无束地品尝读信的滋味,而且总相信自己品尝到的滋味比别人的要甜美一些。甜美来自远方的海边。那座广厦如海的城市里,她在灯下哀婉凄恻地说着悄悄话。可他听到了吗?他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而一个女人伶俜的心境和真实的存在,却被世俗生活的怒浪淹没了。

  ……我的思念的眼泪滴落在冰凉白皙的双颊上,这双颊是印满了你的吻花的。它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凋落在明亮的秋风里。因为我常常在向天边那片忽隐忽现的红云祈祷,让它永驻吧!在这悲恸的祈祷声中,我看到了你那雄壮的身影镶嵌在蔚蓝的天空中,我闻到了你的真正男人的没有脂粉没有花露水的质朴的气息。可你的身影你的气息总给人一种虚无的感觉,并不比我的眼泪具有更多的真实。当我的真实的眼泪落在这张洁白的纸上,经过一个漫长的旅途和旅途中的多次周折,飞到你面前时,你还能看到我的眼泪干涸后的遗泽吗?不会的,你甚至根本想不到我的信的背后隐藏着深深的悲哀。我说:“全世界、全中国两口子分居的多了,为什么偏偏我就要感到苦恼呢?我不苦恼,也不在乎,因为我时时提醒自己,我是一个军人的妻子。”我似乎在向全世界宣告,我已经不是一个女人了,寡情淡欲对我不是一种灾难而是一种荣耀。可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能够在枯燥乏味的生活中得意忘形的人,我的青春的欲念长驻不去,我不仅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属于男人的甘愿忍受一切虐待的博大的母性。我说:“我白天上班,晚上做家务,料理两个孩子的事,节假日就去街道一个病卧在床的老妈妈家料理一下她的吃穿洗漱。虽然忙,但习惯了,也就不算什么了。”就在忙乱的日子里,我发现了生活的另一种意义,那就是对痛苦的践踏,而痛苦永远是崇高的产物;那就是对充满了自我陶醉、自我欣赏、自我戏剧化的虚荣的追求;那就是我要在信中告诉你的:我很激动,因为过两天我就要去出席全省拥军优属先进代表大会了。一个女人更注重夜晚的美丽。白天无论怎样丑恶怎样虚伪,怎样让她感到一种囚犯挣扎在牢狱中的苦恼,夜晚的淡蓝色的壁灯和宽大柔软的粉红色沙发床,会使她在袒露一切中变得光辉灿烂的。我是属于夜晚的,夜晚有梦,有梦中的你,有身边的他。老岳,他来了,他的双臂伸开了,他的滚热的多毛的胸脯已经贴向我的脸颊了,而他短粗的手指却在我的身上按响了欲望的琴键,柔曼甜腻的音乐顿时在我心间响起,感动得我恨不得一头将他撞死,然后自己也在一个永恒的舒畅中长眠不起。老岳,我就要迫不及待地扑向我的神奇而美妙的海洋了,但我不得不用一种非凡的毅力克制我的大浪般汹涌的冲动,写上最后一句必须写的话:“家里一切都好,孩子们也好。安心工作吧!吻你,我的营长。”

  华老岳把这封信细细看了三遍,不满足地摇摇头。到底不是新婚夫妇,她的信越来越空洞了,就像八月晴空下兽迹隐去的唐古拉荒原。但来信本身就能带给他甜丝丝的回甘味长的感觉。因为只有在这时,他才能将恼人的工程毅然撤向脑后。他愣愣地将信装起,一转眼,发现桌上还有一封信。写信人不知道他的大名,只写了“营长收”几个字。他拿起信看看写信人的地址,便匆匆打开。信是四连战士马大群的妻子写给他的。她说家中老人常年有病,大群的两个妹子都还小,家中就她一个人操劳,责任田荒了,老人和妹子也没法子照顾好。她恳求营长放大群复员,如果办不到,哪怕准一个月假让他回家看看也成。他没有全部看完,就把信放回桌上,又觉得不妥,便从自己上衣口袋拿出这个月的工资,数出一半,喊通讯员进来,将信和钱交给他,说,下次去团部送信,别忘了把钱按信上的地址寄走。要注明是他寄的,别让人家以为他华老岳是个不懂七情六欲的坏蛋。

  这件事就算解决了。他披上大衣,来到营部院里。营部一个月前才从沱沱河迁到这个唐古拉以南靠近藏北无人区的地方,和四连的工地相隔两公里,五间土坯房,上面盖着铁皮,又用就近挖来的草皮垒起一圈一米高的围墙,已经算是工程沿线的豪华型住宅了。教导员周凤枝正准备下连队,见华老岳过来,便将两手一摊:“大概是要吹灯了,莫名其妙。也好,吹了灯,一片黑,啥也看不见,我也就不看她了,下半辈子清静清静。”

  在和老婆闹别扭这件事上,周凤枝显得异乎寻常的开朗和雍容大度,似乎想让别人透过他少言寡语的外表,看到他骨子里的男子汉的率直和旷达。两个月前,周凤枝接到过老婆的信,看完了,气呼呼甩给华老岳:“你看看,哪像个军人老婆说的话,动不动就我要我要的,要个屁!我是你要的吗!连队要我,营里要我,现在她又要我了。哈!我成啥了,宝贝疙瘩?满世界都难找的珍奇动物?”

  华老岳看过那封信,至今还记得里面的一些话。她说:“你来信给我报喜,我就不喜。别说你提拔为教导员,你就是当了军长,当了司令,当了炸弹、军旗,我也不稀罕,我要的是你快快回来,我要的是丈夫,不是军长、团长、教导员,那对我有什么用!”

  “是啊,对她有什么用呢?一个女人只有在下军棋时需要军长营长。可你们两口子不是在下军棋,而是要生孩子、过日子。”华老岳记得他说这话时带着一种开导人的意味,可他有什么资格在这方面开导别人呢?当时周凤枝就问他:

  “要是你遇上这种事,你会怎么办?”

  华老岳想想:“寄点钱,安慰安慰。女人的事,不管就没有,要管就永世管不完。”

  “钱!她不需要,她一个月的工资比我还高呢!安慰?那不可笑吗?我们自己还要她们来安慰呢!”周凤枝说着,一挥手:“算了吧,管毬她!”

  华老岳想到这儿,便道:“上次你给她回信没有?”

  “回啦!我说,我顾不上你,因为我是个当兵的。”

  “那人家当然就不会再给你写信了。我看你这是活该,自讨苦吃。”

  “唉!活该就活该。我们生下来就是自讨苦吃的,不然,我就不来高原,我他妈当初干脆就不出娘肚子。”周凤枝愤怒地攥了一下拳头,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又道,“走喽,想什么老婆,还是找战士们去。”他今天要去四十公里外的一连工地,那是他的娘家,阔别五个月了,想得慌。而华老岳今天的安排是去四连工地。自从当了营长后,他只去过一次四连。那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团部任命原组织股干事党向国来四连任指导员,同时任命的还有连长王天奇。他那次去四连,主要是想找王天奇谈谈。王天奇是他极力推荐的,其理由便是这人狠,浑身散发着一种说不上的威严,而且有在高海拔地区生活的经验。在唐古拉带兵,没有冷酷和狠劲是不行的。当时施工部队已经能够自己解决吃住了,兵站即将撤销,王天奇面临着留用还是转业的问题。华老岳找到王天奇,向他透露了准备留他当连长的消息。王天奇说:

  “我留下可以,但我要当团长。”

  华老岳快活地笑了:“老弟,为我争口气吧!干好了,我推荐你当总参谋长。”

  可是,王天奇并没有来得及干出一番成绩,他那难以揣测的身体就使他离开了连队。那次下山去团部开会,王天奇当众晕倒在会场上,送到格尔木地区的野战医院后,医生至今不让他出院。

  也是由于华老岳的赏识,兵站撤销后,冯高川被提拔为四连一排排长。但整个团队连职干部严重缺乏,不久,他又被任命为三营一连副连长而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四连。

  如果只用眼睛去观察,唐古拉山的夏天和冬天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荒原的开阔依旧是荒凉寂寞的延伸,邈远的天际线是云的世界,那云依旧像断裂的山体一样伟壮狰狞。冬眠后的野兽依旧不肯放弃它们神秘的行踪,来到人们的视域之内。夏季的萧瑟已经是冬季悲凉的翻版了,自由的独立于地球之巅的荒原蔑视着斗转星移的变化,似乎不愿意随同季节一起走过时间的历程。然而,一个在种种原因的驱使下,不知不觉地贴近着这片荒寒高土的人,不管有意无意,都会在他的感觉世界里留下自然变迁的痕迹和音响。云山背后,莫不是惊雷在悄悄地蓄积力量吗?不然那白色为什么显得如此明亮呢?暖风从高空飘过,已经透露出夏雨降临的消息。而地层深处嗞嗞哼唱的冰融之歌,给这里的荒原人生带来了多大的快慰!还有那纯净的沁人心脾的气息,不是正在华老岳的周身引起了一种女人抚爱般的舒适吗?他健步走去,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来到了四连住地。连队还没有开工,士兵们队不成队,行不成行地站在帐篷外的平地上,爱理不理地听着指导员党向国的大声训话。

  这是一个应该受罚的人群,这是一伙贪睡的生命。而党向国的训斥,便是由于一部分人对清梦的留恋破坏了按时吃饭、按时开工的既定秩序。他点到马大群和田家航的名字了,还要说下去,就见营长朝他走来。他将话打住,朝士兵们喊了一声:“立正!”然后前跑几步给华老岳行礼:

  “报告营长……”

  “免了免了!”华老岳也不还礼,望望党向国那张被紫外线破坏了毛孔细胞后往外渗血的面孔,又望望那些神情冷漠的士兵,挥手道,“你继续讲吧。”

  “正好,营长来了,就请营长讲几句,给连队鼓鼓劲。”党向国看华老岳怫然不悦,便又提高嗓门道,“请营长讲话,大家鼓掌!”

  好一会儿,才有掌声响起,稀稀落落的。华老岳只好向前,习惯性地清清嗓子,朝地下啐了一口痰。

  “好吧!那就讲几句。对四连,我不应该讲更多的,我的老连队嘛,当然是经过考验的了。”几句开场白之后,他就明白自己该讲什么,“一种考验会产生一种精神,现在你们应该具有什么精神呢?我考虑,那就是一种四不怕的唐古拉精神。有人说,在高原当兵,垮了身子,误了孩子,苦了妻子,亏了老子。不错,事实就是这样,谁不承认谁就是瞎子。可是,承认了也好,不承认也罢,你都得给我好好干。干好了,那就是四不怕干部,四不怕战士,不怕垮了身子,不怕误了孩子,不怕苦了妻子,不怕亏了老子!有这种精神的人才称得上英雄好汉,这样的英雄好汉在我们部队大有人在嘛!我华老岳敢拍着胸脯说,我就是一个,你们连长也是一个,别说四不怕,就是十不怕,我们的肩膀也扛得起。当兵就要当个像样的兵,有出息的兵。有的战士想探亲连里不批,就发动家里人给我写信,做我的工作。我的心肠就那么软?别把我看得太好了,我不是一个慈祥的老妈妈,我是营长,一个承担着输油管线最艰苦地段工程的指挥员。我首先要求每个连队必须做到的是,不惜代价,拿下工程。”他抬手将泛出嘴角的白沫揩去,突发灵感,“我现在给你们提个问题,一个很简单的问题,那就是一加一等于几?”他看人们呆愣着,又道,“是不是等于一?”

  “是!”士兵们中间有了一阵零零星星的回答。

  “不对!”他一声炸喊,“一加一等于五,也可以等于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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