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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万 灵 国(6)

  营长,我非常钦佩你,也可以做到无条件地尊敬你。但有时我又在骂你,把你叫做“催命判官”叫做“魔鬼”,你知道这是为什么?营长,爱护一下你自己,也爱护一下战士们吧!他们的忠诚不应该成为你让他们去死的条件,尽管你自己已经抱定了为忠诚而死的决心。营长,我走了,我留下的所有东西,请你务必交给马大群。他家穷,穷得令人难以想象。我枕头下面还有二百四十元钱,是父母寄来让我贴补身体的,一并交给马大群。另外,告诉马大群,他过去借我的六十元钱就不用还了,但愿指导员能真心实意为他办一件好事,马大群的战友们都会感激他的。可我又怀疑,指导员骗了他的钱,因为指导员一个月的工资是一百四十多元,而上个月寄给他老婆的却是二百元,这事问问团部常来送信的小谷就知道,钱是他替指导员寄走的。我留心此事是因为我对指导员的人品表示怀疑。营长,你最好过问一下。

  我们明天清晨就要起漂了,营长,为我们祝福平安吧,你也多保重。别了,部队,再见,战友。

  华老岳盯着最后的签名:“热爱生命的战士朱冬夏”,不知该说什么好。良久,他大掌一阵战栗,把信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而徐如达却泣不成声了,他已经知道了马大群的死讯。

  这时,在连部,刚刚听说马大群离世的王天奇迅速将浑身的萎顿和疲惫丢开了。他起身找出那个瓦罐,郑重地投进了一粒黄豆,然后,步履迟滞地朝外走去。一种默契使士兵们都跟了过去。

  无边的黯夜里,是唐古拉呼啸的寒风,是一股朝苍凉的墓地悄悄移动的人流。前方,一只贪婪着人尸的蓝眼豺正在掘墓,深深的黑洞里它探出幽蓝的眼睛,流萤般飞闪。一会儿,它窜出黑洞想迅速跑开,可又从人的脚步声中谛听到了某种孤寂无援的悲哀和生命正在走向衰弱的信息。它断定人类不是来残害它的,便又溜回洞里,低伏在洞口,想着要是万一有人来骚扰,它就飞快地跳出去逃跑。它不怕逃不掉,因为它知道黑暗会使人类变成瞎子,而它是属于黑暗的。

  然而,人们并没发现新起的坟包上已经有了一个黑洞,带着哭声庄严地呆了一会儿就走了。蓝眼豺又开始打洞。它得意地想,一夜之后,尸体就不存在了。而他们也许还会来吊唁。那时,它会躲在某个隐蔽物后面,看他们面对一座空空荡荡的坟包,如何去搞人类悲天悯人的那一套。它会吃吃发笑的,还会把那由人尸蜕变而成的粪便提前摆置在坟尖上,好让他们明白,他们虔诚地膜拜和悲悼着的不过是生命的粪便,而对一个活物来说,最最重要的就是让自己多吃些食物多拉些屎,不能像苦行僧那样,唱什么见素抱朴的歌,哼什么少私寡欲的调,搞什么宏大事业、壮丽奇迹,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事业是最最不重要的。它飞快地刨着土,已经可以嗅到尸体的气息了。杞人忧天,杞人忧天,想这些干什么。它富有节奏地刨着,一股浓烈的肉味扑鼻而来。不可救药,不可救药,这些不知死活、多愁善感的人类。它终于抓到死人的脸颊了。

  伟大神秘的黑夜改变着一切,第二天,这里就是冬天了。风火山、昆仑山、唐古拉山和藏北高原普降一场大雪。雪色无边无际,天和地在瞬间贴近,浑成一体了。那白色中沉寂的远峰近岭,莫不就是高地和远天碰撞时所产生的力的象征?洒落在苍茫大地上的人群变成了渺小的黑蚁,挣扎着蠕动。粗犷的地平线拉近了,荒凉在蜿蜒伸展。无数雪花,无数闪闪烁烁的光华亮色,天好像哭了。这天泪,这白色,同化了生命,同化了人类智慧的呆傻和迷人的盲目乐观。

  施工照常进行,这是自然力和超自然力以及任何人为的力量都无法阻挡的事情,就如同无法阻挡的时间的流动。疲倦的营长华老岳和四连的所有干部,包括身体仍然十分虚弱的王天奇都上了工地,分散在各排,铲除积雪,举起铁锤和十字镐,一下比一下扎实地向大地磕头顶礼。中午收工后,雪停了,干部们又端着饭碗聚集在连部,边吃饭边开会。会议由华老岳主持,他要党向国先说说田家航的事。

  党向国咀嚼着饭菜,含混不清地说:“我找田家航谈过了,但他吞吞吐吐的,还没把事情说明白。”他咽下那口饭菜,“而且态度很不好。依我看,田家航不可能马上讲出实话来。”

  “你就讲他是怎么说的。”华老岳急躁地说。

  据他说,那姑娘是医院门口商店里的售货员。他去逛商店,看到一筐人家吃剩下的瓜皮,瓜皮上还有一层厚厚的红瓤。他向那姑娘讨要瓜皮,人家问他干啥,他说喂猪。后来,他就和姑娘搭上话了……”

  “你先把瓜皮讲清楚。”王天奇放下只吃了几口的饭,闷闷地道。

  “瓜皮人家给了他。他到医院的花园里把剩下的瓜瓤全啃了,还对同去看望连长的马大群和另一位战士说:你们也来吃,丢掉就太可惜了。山上囚犯,山下神仙,到底不一样。这瓜皮要是在山上,那就金不换啦!马大群看不过,就去买了两个瓜,一个留给了连长,一个他们三个人砸开吃了……”

  “还是说那姑娘吧!”华老岳皱着眉峰道。

  “他去还筐子,就和那姑娘搭上话了。”

  “怎么搭的话,是谁先主动?”华老岳又道。

  “这个还用问嘛,姑娘家总是被动的。”

  “不能猜测。”

  党向国望着营长停了片刻,说:“反正,下午他又去了,给人家说,他是总部保卫营的,来高原执行任务,再过两个月就要回北京。第二天归队前,他去商店和姑娘告别,姑娘带他到她家里,杀了一个西瓜,吃完了,就上路了。田家航说的就这些。”

  “那就这样给团里汇报。”王天奇对这件事已经厌倦,用手掌擦着嘴,斜斜地靠到被子上。

  华老岳沉吟着,对怏怏不语的徐如达道:“你去把田家航叫来。”

  田家航来了,他知道是为什么叫他来的,没等别人问及便道:“营长,要说的我都给指导员说了。我没犯什么大错。我想,要是我能给自己找个媳妇,家里人会高兴死的。”

  “大错也许没有,但小错肯定有。你为什么要编出个总部保卫营来,还说你要回北京?”

  “营长,我不是诚心骗她,我要是说我是唐古拉山上的兵,人家能跟我恋爱吗?”

  “你们真的恋爱了?”

  “我回来后,和她通了两次信,信上恋爱的。”

  “信呢?”

  “烧了,因为她后来又说她父母不同意。”

  “烧了?”华老岳思谋了一会儿,“你想搪塞我们?”他看田家航急红了脸,便瞪起眼睛说,“烧了就烧了,我们也没办法让你拿出证据来。以后别再给我出这种乱子,去吧!”

  田家航走后,华老岳撇撇嘴,似笑非笑地说:“他倒很精。行了,这事就这样汇报吧!”

  “那……我们的处理意见呢?”党向国道。

  “没证据处理什么?再说找媳妇也不犯法。”王天奇道。

  华老岳点点头。接下来便是沉默,因为华老岳直来直去惯了,要他委婉而得体地提出下面这个问题,感到非常困难。徐如达则担心,沉默是由于营长想改变追究问题的打算,便道:

  “营长,还有什么问题,快提出来,马上就到上工时间了。”

  华老岳干干地咳一声,冷峻地瞄一眼党向国,仍然不说话。

  “我有一个问题。”徐如达忍不住道,“我听说,马大群有六十元钱在指导员那里。现在,人死了……”

  党向国倏然抬头,愣了片刻,又一迭声说了好几声“有”,接着笑了:“他托我找门路,想留在运输连当志愿兵。找门路就得送礼,我说我出,他不肯,非要把钱塞给我。我这是正大光明地替战士办事。”

  “谁也没说你不正大光明。”徐如达又道,“可有人说,你把钱寄回家了。”

  党向国半晌不吭声,突然道:“我当然要寄回去。我身为指导员,不能离开连队去为他跑私事。”

  徐如达没想到对方会承认得这样痛快,噎得他不知再说什么了。

  “行了!这事不值得研究。”王天奇道。

  党向国瞪着徐如达:“反正钱已经用了,我不能给人家说,马大群死了,你把礼退回来。”

  华老岳恼怒地搓着大手:“用了也罢,没用也好,指导员自己掏出六十元钱,就算是一个干部对战士家属的关心吧!”

  “那不行,好像我骗了他的钱,现在必须交出来。我作为一个指导员,难道会骗一个战士的钱?要关心也得大家关心。”

  这话又勾起徐如达的怨怒来:“职务不能保证一个人的人品。欺骗战士的是小官,欺骗小官的是大官,事情往往这样。”

  “你这是说谁呢?”党向国望了一眼华老岳,就见营长掏出一沓钱来,拍到桌子上:

  “那就让我来关心吧!有良心的再添点。”

  徐如达冲党向国哼了一声,把自己这个月的工资全部拿出来,痛快地喊一声:“没良心的靠边站!”

  党向国气鼓鼓的,一动不动。王天奇直起腰,拎过来自己的挎包,拿出两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咣当两声扔到桌上。

  “好几年的积攒,本来有个大用场,现在用不上了,放在我这里也不能生出儿孙来。两千五百元,给马大群家五百元,剩下的,分给连里别的几个家庭困难的战士。”

  人们愣怔着。半晌徐如达道:“你自己总得留点吧?”

  “我说了,留着没用。”说罢,他便漠然躺了下去。

  “你老婆也没用?我不信。”徐如达又道。

  “我老婆用不着你来关心嘛!”

  华老岳笑起来,拍着王天奇说:“这才叫大将风度。”说着,盯了一眼党向国。党向国并没有丝毫尴尬的表示,恨恨地说:

  “各尽所能嘛!要是我宽绰,我也会买个大将风度的桂冠戴戴,多气派!”

  “行了!钱的事以后不准再提,要把全部心思用在施工上,现在你们连干部都齐了,怎样才能加快施工进度,你们得想想办法。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呢,不可能天天盯在你们连里。”

  又是一阵沉默。但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会议就被帐外一阵异样的声响给搅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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