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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黑 色 海(1)

  十一月,又是雪飘高原。大野浩茫,青藏高原以茹古涵今的沉默创造着不朽的死寂,荒寒地区的永恒冰凉再次困扰了那些艰难存在的生灵。但挽救他们的已不是华老岳,也不是那种在大自然的驱赶面前,宁死不屈或赖着不走的精神了。总部命令输油管线工程团全部撤离各个施工点,在格尔木集中,边营建边休整。

  在离别唐古拉荒原的最后几天中,华老岳又一次来到工程四连。他是来沿线检查撤离情况的,顺便将王天奇的妻子带到了这里。

  这个女人和王天奇并没有办理离婚手续,因为她一直在犹豫。男人死了,她的犹豫也就消逝了。悲痛之后,她希望自己能在一种平静的生活中获得心理上的解脱。她得想一想,生活对女人是不是太苛刻了?如果嫁男人并不意味着幸福,那她干吗要匆匆忙忙再去领略痛苦呢!她开始淡漠生活了,但无论如何她无法淡漠自己的男人。她和王天奇从认识到他死,掐头去尾也有十三年了。往事中总有他,所以,她常常怀想往事,哦,真想回去。但她是回不去的,只能来看看他,在他的坟头烧一沓纸,女人总是女人。可是,一到连队,她就发现自己似乎早就不是王天奇的妻子了,天和地的冰凉,士兵们那种奇怪的眼睛里播放出的冰凉,都使她感到她距离自己的男人已经十分遥远了。在连部,炊事班的人给她端来了饭菜,说:“吃吧,最好吃完,连队不养猪,剩菜剩饭不好处理。”要么吃完,要么一口别动,她选择了后者。但过了半个小时,炊事班的人把没吃的饭菜端出去后,却连碗都扔了,嘴里还唠叨着什么。她没听清,但能感觉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厌恶。后来,又有那么多士兵来看她,却没有一个人主动和她搭话,都那么冷漠地望望就走了,走时还有人怪声怪气地喊了句什么。甚至有人在帐外故意亮着嗓门说话:

  “她并不漂亮嘛!凭啥嫌弃我们连长。”

  “看她脸上一点哭的意思都没有。”

  “说这种话滚远点!”

  团长华老岳进来了,坐在她对面,假装热情地东拉西扯。她是女人,女人最敏感男人的假装。她看他假装得有些累了,才问了句:

  “天奇死了,死了的人都这样?”

  华老岳不明白她的意思,盲目地点点头。

  “都不是烈士?那你们这是为了啥呀?天奇可是把啥都交给部队了。”

  这话锥子一样扎得华老岳一阵心痛,他不安地站起。女人不再问什么了,拿起她带上山的黄表纸。

  “天奇的坟在哪里?”她问。

  荒原的黑雾中,山影呆痴着,愣愣地朝后退去,随后便消逝在了人们的视阈之外。风急天高,飘来飘去的是铁青色的自然法规。华老岳陪着她,朝那座寂然无声的死者的城堡走去。

  她随他站住了,神情板滞地望着那些凌凌乱乱的荒冢。

  “那边,第五个。”华老岳轻声道。

  她过去了,又不相信似的回头看看。华老岳朝她点头。她蹲下,将黄表纸用一块石头压住,愣了片刻,便一点一点用手抠起地上的土,又一点一点朝坟堆撩着,撩了很久,一直到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坑,而丈夫的坟堆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新土后,她才怔怔地跪在那里。一会儿,她又用手掌将那新土抹平,翘出自己的手指颤颤悠悠画起来:

  烈士

  突然,她哭了,没哭几声,就扑倒在坟堆上,两手使劲往下扒土。

  “天奇,我来了,我来看你……”

  她哭着,扒着,终于扒出了一个深洞。她将胳膊探进去,侧着身子,拼命朝里够着。

  “天奇,我来了……”

  她已经意识到再也够不着他了,便将胳膊伸出来嘶喊着用胸脯贴紧洞口,一把一把地拍打着坟堆。华老岳赶紧过去,将她扶起。可她却躺在他的怀里不动了,眼光发直,嘴唇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的咕噜声。华老岳以为她不行了,赶紧拖着她朝回走。这时她眼睛活动了一下,便又哭又喊地挣扎着推开他,朝坟堆扑去。她倒在了地上,剧烈地抽动着身子。华老岳再也不敢过去扶她了,他的好心只会引起她更为剧烈的嘶喊哭泣,而对一个初上唐古拉的人来说,任何过分的悲伤都有可能是在接近死亡。

  有几个士兵走了过来,将那被她扑散后又被风吹向四周的黄表纸拣到一起。

  “嫂子……”

  她抽搐着从坟堆上直起腰,回望着士兵们。

  “嫂子,别哭了,连长会不安的。连长从来不哭,也不喜欢别人哭。”

  她挪动身子,跪到黄表纸前,抖抖索索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火柴,将纸点着。火苗升起来,左右耸动着,燃着了她的衣襟。她不动,身后的士兵忙将她拉起,拍灭了她衣襟上的火。她推搡着他们,哭声变得低低的,就像怎么也关不紧的滴着水的水龙头。黄表纸还在燃烧,眼看就要熄灭了,她突然高哭一声,一头朝前栽去,前面是刚才压过黄表纸的那块石头。华老岳惊呼着跳过去,要将她扶起,可她身子软软的怎么也直不起来了。血渗透了她浓密的头发,流淌在华老岳身上。她微闭了眼睛,半张着嘴吞吐着大团的气雾。

  “快,抬她回去!”华老岳吼道。

  她被抬进了华老岳的吉普车。车走了。华老岳抱定了等待噩耗的念头,因为在这里,死亡是正常的,活着才是奇迹。然而,女人没有死,更让华老岳出乎意料的是,在十一月的大雪天里,陆陆续续撤离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唐占拉山以及藏北高原的所有连队,竟没有一个人死去。大概是老天爷欣赏人类这种败逃的行动,突发慈悲了吧!

  十二月,格尔木的气温突然转暖,天上虽然时有雪粉落下,但一接触地面就化了,地面散发着股股潮气,似乎是新生的大陆上最后一抹海洋气息的蒸发。总部委派一名技术处长在北京组建了一个五人小组,来格尔木拟定格拉输油管线改建工程方案,方案未出,处长又被任命为工程团新任团长。工程团改为独立团建制,团长享受副师级待遇,原团长华老岳和副政委周凤枝分别被任命为副团长和政治部主任,另一位一直待在西藏负责三营施工的副团长,则被任命为参谋长。几乎在同时,党向国被越级提拔为一营教导员,其理由是,在工程出现严重失误、部队极端混乱的情况下,他能及时将事实真相写信反映给上级,致使上级部门采取了果断措施,避免了更大损失的出现。自从那次猎捕怪物得病之后,党向国一直在住院治疗。接到任命的这天,他突然发出了一阵令医生护士毛骨悚然的笑声,而且笑声不断。人们看到,从此他便在自己这种似人非人的笑声中度日了。

  新班子组成后所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开会,总结教训,检查错误,研究工程改建前的诸项准备工作。但新任团长窦保安却把会议内容总结成了两句含糊其辞的口号:“告别过去,面向未来。”会议开了四天,全团连职以上的干部全部参加。华老岳的沉默使会议气氛显得异常压抑。因为直到这时,全团大部分干部心目中,华老岳仍然是他们的唯一中心。鉴于这种情况,窦保安利用休息时间和周凤枝进行了一次谈话,之后会议气氛才算有了转变。周凤技用了整整一上午时间检查自己的错误,最后竟至于痛哭流涕,连连发问:

  “那么多人死了,残了,落下毛病了,难道我没责任?工程需要全面改建,给国家造成重大损失,难道我能够冷眼旁观?军队和老百姓,本是一家人,但在我们这里,却是你诈我,我恨你。我作为行使政委职权的副政委,难道能说自己没有错误?”他停了一会又道,“部队给了我很多,不当兵我就吃不上商品粮吧?不当兵我就挣不来工资吧?不当兵我就当不了副政委吧?可是,我却做了一些对不起部队的事,我应该检讨……”

  党向国被临时接出医院参加了会议。听周凤枝说到这,他便肆无忌惮地发出一声大笑,喊道:“我也要检讨,也要检讨…-.”

  但他的检讨是窦保安不需要也不喜欢的。他说,他反映情况还不够,还要加倍努力,继续反映,还有他说话时不停地发出的笑声,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中,备感痛苦。窦保安是想通过周凤枝的悔恨引出华老岳的检讨,可华老岳中途退场了。他再也没有出现,一是他不想听,二是他情绪又受到了另一种冲击。在他办公室里,通讯员交给他一封信。他慢腾腾似乎有点不情愿地拆开,看了一遍,就觉得内心开始翻滚了,也不知翻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弄得他胸脯像接受雷电殛击似的感受。信封里装的是一张地方发给部队的死亡通知书。死者是没有了亲人的房宽。他将那张白纸揉在手中,不禁有了一种伴随着伤感的思念。但他需要思念的太多了,死人和活人,男人和女人。他吃惊地发现,由房宽的死讯引出的感情波动,竟会被他轻而易举地转移到自己的妻子身上,好像妻子也已经死了。那种悲怜,那种惆怅,那种孤独,使他情绪饱满地念叨了一声“房宽”,又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爱菊。”于是,他觉得自己是一艘随风逐浪的三桅船,正在靠向一座绿濛濛的岛屿,而这岛屿那样熟悉,好像是他童年睡眠过的地方。在这种幻觉中,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原来,生命是不能告别爱情的,如同人不能告别人间,星光不能告别灿烂,河水不能告别清澈,大山不能告别耸立,天空不能告别永恒的蔚蓝,太阳和月亮不能告别那一片火红和银光,而他华老岳不能告别的,是自己的士兵和爱人。他之所以能够从意志到行动,支配这个团,也绝不是靠了自已的威严,而是他和他们在共同的经历、共同的命运面前,无形中建立起来的那种共同的情怀。可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想到这些呢?很多人死了,房宽也死了,房宽是怎么死的?他问那张揉皱了的死亡通知书。通知书不语,因为它不想告诉华老岳。

  房宽回到家乡了。他发呆,而这座骤然变得形形色色了的小镇也在发呆。他背着背包,将大衣敞开着搭在背包上,背包两边还绑着一双大头鞋。没有帽徽的军帽罩着一圈白色的汗碱,只有顶端是黄色的。缺了三个扣子的军衣一边高一边低,从下摆露出里面的失去了白色的衬衣,宽大的裤子在两条枯瘦的腿上晃动着,一双污迹斑斑的黄胶鞋发出哔叽哔叽的声音,汗水已经将它浸透了。他从火车站的出口来到街上,惊奇地顾望那些不久前才陆续出现的店铺和货摊,一直走到镇子尽头,又原路拐回来,把那些店铺和货摊再看了一遍。不知是由于他的记忆衰退,还是由于小镇的莫名其妙的变化,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立着,呆望一个从自己身边过去的陌生的人和他们的千奇百怪的穿戴。而他们也在打量他,欣赏着他的没有时代特色的惊人的邋遢和狼狈。

  “喂!让一让。”有人推着一辆装满食品的铁皮车冲他喊道。而他却以为这是他回到家乡后第一个和他主动说话的人,感激地把腰弯了一下。

  “喂!叫你让一让。”

  他迟缓地朝一边跨跨,道:“同志,我打听个事,这个地方的莫家坑哪里去了?”

  那人瞪了他一眼,说了句他没听懂的话,就推着车急急忙忙走了。他傻乎乎地笑笑,却见不知从什么地方闪出一个老头来,对他道:

  “你刚才说啥?莫家坑?你要到那里去?我知道,要是你给我两毛钱,我就带你去。”

  “你要钱?你缺钱花?我有啊!”他说着从上衣口袋拿出一沓钞票,抽出一张拾圆的给他。

  那老头吓了一跳,伸手不敢接,道:“我找不开呀!”

  他“嘿嘿”一笑,“找钱?找钱做啥?我有钱。”他将手中的一沓钞票晃晃,又放回到上衣口袋。

  老头接了钱,赶紧塞到拴在裤腰上的旱烟袋里,拉拉他:“走,没见过你这么爽气的人。”

  他们来到公共汽车站的路牌下。车来了,老头推着他,要他先上。人很多,但他还是挤了上去。这时售票员要关门,他看老头没上来,便喊道:“别关别关,还有他哩!我们是一搭里的。”

  女售票员笑了:“还意大利的呢!怪不得是这副样子。”

  门“咣”地关上了,那老头朝他挥挥手,转身走了。他惘然,怎么也猜不透老头为什么要走和女售票员为什么要笑。他远离家乡十多年而乡音难改,但居守家乡的人却已经把生硬的普通话当做门面来炫耀自己的洋气了。

  “买票!上车的买票!”

  “我去莫家坑。”

  他掏出拾圆钱来。女售票员收了钱,说:“零钱不够,待会给你找。”

  “我看不用了。”他“嘿嘿”一笑。

  车到站了,门一开,他就要下,女售票员撕住他:“还有好几站呢!”

  他忙把伸出去的腿收回来。女售票员又喊:“上车的同志请买票。”一连喊了好几遍,他突然醒悟过来,忙又掏出拾圆钱递过去,女售票员不接钱,瞪他一眼。他又是一阵大惑不解。

  莫家坑到了。女售票员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将该找的钱和车票塞在他手里。他满把攥起,被人流裹挟着下了公共汽车,四下望望,又愣了:这是莫家坑,他怎么就记不起这里还有楼房呢?

  “同志!”他将一个路过的人拉住,“我打听一下莫家坑……”

  “就是这儿。”

  “这?”他使劲跺跺脚,像是要跺出一个坑窝来,使莫家坑名副其实似的。

  那人惊奇地看看他,转身走了,又猛地转过身来,仔细端详他:“你姓房?”

  他点头,半晌才道:“我叫房宽。”

  那人跳过来,握住他的手:“是房宽哪!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明天哪!”

  “明天?”

  “陆明天,你过去的邻居嘛!听说你老婆孩子都死了,我们都想你不会回来了。”

  “嘿嘿!我还是回来了。”他像孩子一样摇晃着那人的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走,我带你去我家,吃了饭再说。不行就先住在我家,知道吗,你家的房子已经拆了。”

  “知道知道。”他连声说道,又问那人,“怎么拆了?”

  “你还不知道?”

  “知道知道。我不住你家,我有钱,我要盖新房子了。”他将一只手伸进上衣口袋,一摸,里面竟然什么也没有。“钱呢?”他问那人。

  “是不是你手里攥的这个?”

  他一看:“对对,这就是钱。”又一想,“不对啊!我的转业费,厚厚一沓,全是大票子。”

  不用说,房宽的钱被人偷了。但这似乎并没有过分影响他回归故里的情绪。甚至当他在老邻居家住了一宿后,便忘了自己曾经有过钱的事。他乐呵呵地赘在陆明天的屁股后面跟进跟出,再也不提自己盖房子的事了,好像他原本就和陆明天住在一起似的。这样过了一个星期,这位热心的老邻居便发现他的毛病了,也明白,自己已经背上了一个很难甩脱的包袱。他对房宽说,我给你找个工作吧!以后你就可以住在单位上了。房宽“嘿嘿”一笑,没表示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表示了。

  工作没费多大劲就找好了,因为陆明天是镇上有名的厨师,哪个饭馆都有他认识的人。而房宽已经没有了挑剔工作的能力,叫他端盘子抹桌子他是决不会去洗菜切肉的。他干得很来劲,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像房宽这样和气礼貌、全心全意为餐厅着想的服务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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