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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惊人的突破

  这是2013年8月的一个满月之夜。在加拿大温哥华市西区的贝恩街上,卡箩尔正和几个本地的妓女等待今天的主顾。卡萝尔很年轻,今年刚刚18岁,漂亮的火红色头发扎在头顶,她有浅绿色的眼睛和性感的厚嘴唇。像其他妓女一样,她穿着领开得很低的T恤衫、黑色吊带袜和一双黑色与金色相间的高跟鞋,一对硕大的乳房几乎把衣服胀破,黑色的皮裙紧紧裹着圆滚滚的臀部。她是美国加州人,是那种追逐金钱的候鸟。离此地不远的温哥华纳特贝利体育场正在举行世界田径锦标赛,数万名运动员、记者、体育商人和田径迷从全世界云集于此,这里面当然少不了喜欢和妓女睡觉的男人。而且,一般来说,在比赛期间亢奋热烈的气氛中,男人们掏钱时也常常大方一些。

  可惜,在妓女的行当里也存在着严重的地域歧视。那三个本地姑娘(两个白人和一个黑人)都知道卡箩尔是一个有竞争力的对手,一直充满敌意地斜视着她。当某个潜在的主顾过来时,她们会齐拥过去,有意把卡箩尔挡在后边。不过,卡箩尔对自己的美貌很有自信,几天来她已经不止一次让那几个同行品尝失败的滋味了。

  一辆银灰色的雪佛莱在街口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下来。他是黄种人,圆脸庞,黑短发,黑眼珠,身高将近1米9,这在黄种人中是比较高的身材。他穿着浅色运动装,手指上戴着沉甸甸的方形戒指,脚下是白色运动鞋。他大步走过来,步伐极有弹性,脊柱和腰部像是一根性能良好的弹簧。

  卡箩尔的第一眼印象是,此人的气质和体态很像运动员,不过,直到第二天从血泊中醒来时,她也无法验证自己的直觉是否正确。那三名妓女早就围了上去,用英语招揽着。处于包围之中的那个男人没有说话。卡箩尔发现,与他富有弹性的身体截然相反,他的“精神”十分僵硬,表情烦躁而阴郁,脸部肌肉有时神经质地抽搐着。卡萝尔猜想,也许他刚刚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挫折,需要在女人的胸脯上求得解脱。他来这儿当然是找女人睡觉的,但此刻他却神情冷漠地站在那儿,目光望向远处。

  三名妓女的“进攻”一直没有得到回应。卡箩尔想,也许他不懂英语?其实完全不需要语言互通,这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交易,只要了解肉体与美元的兑换率就行了。

  卡箩尔走过去,试探着用汉语问:“要我为你服务吗?”

  她的汉语说得结结巴巴,但她猜对了,那个男人果然懂得汉语,他立刻拨开那三名妓女走过来,皱着眉头打量她。

  卡箩尔嫣然一笑,“我是在旧金山的华人区长大的,能说简单的中国话。你要我吗?”

  男人向她扬扬下巴,转身向汽车走去。卡箩尔从那三名失败者旁边走过时,还得意地瞟瞟她们,那三位用刀子一样的目光剜着她的后背。男人先为卡箩尔打开车门,待她上车后,再为她关好车门。这一串动作做得很顺畅,就像卡箩尔不是妓女,而是一位法国贵妇人。然后他坐上驾驶座,用英语问道:“到哪儿?”

  原来他并不是不懂英语,他的一口美式英语十分地道。卡箩尔回答道:“到邓巴尔街的洛基旅馆吧,不远,过两个街口就是。”

  那个男人不再说话,按她的指点专心开车。卡箩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侧脸。总的来说,这是一个有型有味的男人,圆脑袋,高鼻梁,肩宽体阔,眉间锁着英气。虽说妓女们真正的情人是麦金利、富兰克林和汉密尔顿(美元上的肖像),但卡箩尔更愿接待这样有味道的男人。

  卡箩尔把身体软绵绵地倚过去,立刻感到对方的肌肉深处泛起一波强劲的震颤。不用说,这人一定正处于极度的情欲饥渴中。卡箩尔偷偷地笑了。这是个好兆头,也许他付钱时会更慷慨一些。不过这会儿,他并不像一般嫖客那样色迷迷地看着她,而是一言不发,目光僵直地盯着前方。

  卡箩尔笑着说:“先生,我们还没有谈价钱呢。你是玩一玩,还是让我陪一夜?玩一玩是50美元,陪一夜是100美元。”

  那人冷冰冰地说:“我给你100.”

  卡箩尔让他把车停在邓巴尔街尽头的一个小巷里。洛基旅馆的门面很小,玻璃门内,两名客人正在大厅里看电视,沙发上扔着几本黄色杂志和几份日报。经理格瑞戈罗是个南美人,留着短须,长得鼠头鼠脑。他站在柜台后,看着卡箩尔(这几天她已是这儿的常客了)和那个男人走进大门,没等他们开口,经理就说:“四楼有双人间,一晚50美元。”

  那男人不声不响地掏出50美元现金——凡是来这儿的客人都不会使用信用卡的。

  “先生,怎样写你的名字?”

  他略为犹豫后说:“麦吉·哈德逊。”

  “请二位上楼吧。”

  卡箩尔挽上这个男人的胳膊上楼,但那人突然在楼梯口停住了。电视中正播放着男子200米决赛的实况。现在是最后冲刺时刻,加拿大年轻选手哈奇曼突然加速,越过最前边的美国名将林德,以半肩之差率先冲过终点。全场立时响起海啸般的欢呼声。屏幕上显出吉纳·哈奇曼的特写镜头,他狂喜地跳跃着,吼叫着,用力挥着拳头。然后,他接过两面旗帜,一面是加拿大国旗,一面是阿迪达斯体育用品公司的旗帜,绕场狂奔。数万加拿大观众齐声欢呼:“吉纳·哈奇曼!吉纳·哈奇曼!”

  镜头转到迈克·林德身上,这位200米和400米双料世界纪录保持者显然不愿接受这次失败,他低着头,满脸无奈,怏怏地在跑道上踱步。不过,等哈奇曼返回时他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大度地微笑着,走上前同胜利者握手。

  旅馆里的几名观众也和着屏幕上的欢呼声大声叫好。卡箩尔的主顾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似乎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卡箩尔好奇地看着他,显然,这名主顾是激情型性格,一只脚已跨进妓院,还不耽误他沉醉于赛场的亢奋。看来他真的可能是运动员,要不就是个超级田径迷。她轻轻碰碰他,他这才转身上楼。

  412房间不大,陈设也相当简单,但位置不错。凭窗能眺望到深蓝色的英吉利海峡,灯火通明的船只在缓缓靠岸,满月把银辉洒进屋内,白色的百叶窗随着夜风微微起伏。那个男人走到窗前默默向外眺望着,卡箩尔熟练地扒下T恤、皮裙、丝袜和内裤,随手扔在地毯上,快活地说了一声:“等我一下,我去洗浴。”

  在卫生间里,卡箩尔还在琢磨这位主顾的身份。他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又能听懂汉语(但不知道他是否会说汉语),他到底是哪国人?很明显他是一只色中饿鬼,这瞒不过卡萝尔的眼睛;但他今晚的精神有些异常,似乎是处于半梦游状态——在那个时候,卡萝尔绝对没料到此人是一个行事残忍的虐待狂。

  她赤身走出卫生间,看见那个自称麦吉的人仍面朝窗外站着,衣裤已经脱了,扔在座椅上,赤裸的身体上披着一层月光。他的身躯确实十分健美:微曲的脊柱,凹下的腰弯,筋腱清晰的小腿……麦吉回过身,目光狂野,没有一点理性的成分。

  没容卡箩尔多寻思,麦吉已经狂暴地扑了上来,把她扔到床上,接下来是一波又一波狂野的进入。他没有讲话,只是喉咙里呼呼地喘息着。卡箩尔惊惧地承受着他的攻击。几个回合之后,她觉得下体被撕裂了,疼痛像刀刃一样锋利,黏稠的血液流淌到大腿上。20分钟后,卡箩尔终于忍受不住了,哀求道:“先生,请停一停!麦吉,请停一停!”

  但这个麦吉已经不是那位文质彬彬的绅士了。他狂暴地低声吼叫着,骑在她身上,用力扇她的面颊。卡箩尔的头颅被扇得来回摆动,很快头晕目眩。她声嘶力竭地求饶,但没有用处。几分钟后,她从精神休克中醒过来,知道自己今天遇上了一个危险的虐待狂,他的绅士外衣下是十足的兽性。求生的本能苏醒了,她用尽全力把他推下去,翻身下床,向外边跑去,“救命!……”

  那个男人敏捷地追上去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回到床上。卡箩尔恐惧地看着那张狂怒的脸,看着逼近眼前的两排森森白牙,然后喉头一紧,很快失去了知觉。

  三公里外的阿比斯特街区,道克·索恩警官正在执行巡逻任务。他是加拿大皇家骑警队的上士,今年45岁,身材魁梧。道克年轻时爱好田径,曾是大学的百米短跑和三级跳远冠军。现在他虽然年岁大了,但仍保持着对田径的兴趣。他一边开车,一边拿眼瞄着车载电视。电视里刚刚播完男子200米决赛的实况,吉纳·哈奇曼爆了一个大冷门,战胜了夺冠呼声最高的200米之王——美国的迈克·林德,为加拿大夺得一枚金牌。看看场内的5万名观众吧,他们个个都疯狂了。

  道克·索恩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安迪……”

  12岁的安迪截断爸爸的话,兴冲冲地说:“爸爸,吉纳是200米冠军!观众都在喊吉纳万岁呢!”

  道克笑道:“我已经知道了,我正要跟你们分享喜悦呢。”

  屏幕上,疯狂的现场观众在向空中扔帽子和衣物。道克不由得感慨体育的魅力,它能使最冷静的人血液沸腾,使文雅的绅士和淑女变得癫狂。他想起加拿大的另一位英雄、百米之王多诺瓦·贝利。贝利曾说过,他立志走上田径之路是从目睹本国的本·约翰逊百米夺冠时开始的,那是在1988年汉城奥运会上,“当时我激动得无法自制,浑身流汗,身体颤抖,牙齿咔嗒作响。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这一生肯定都和田径割舍不开了。”

  但贝利说的那位偶像本·约翰逊却很不争气,他随即被查出服用了兴奋剂,成绩被取消,英雄一下子变成狗屎。不过,这位丑角儿倒自有一副痛快淋漓的无赖劲儿,在几次翻供不成后,他终于承认自己服用了兴奋剂,而且公然宣称:“我仍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为什么?因为“没有一名短跑选手不服用兴奋剂,所以我们仍是在同样的水平上参加比赛。他们只是比我幸运,没被查出而已。”

  也许他说的是大实话?道克暗暗咒骂了一句。

  电话响了,是骑警队的调度打来的,声音很急促:“索恩警官,请立即赶往邓巴尔街北端的洛基旅馆,那儿的412房间刚打来一个报警电话,一个女子,声音很微弱。话未说完声音就断了,但电话中仍能听到她微弱的喘息声,很可能这会儿她的生命垂危。”

  道克警官立即关了电视,把警灯放到车顶,警车一路怪叫着驶了过去。几分钟后,警车在那家旅馆门口停下。格瑞戈罗经理听见警笛声,看见一名警官从警车上下来,忙打开玻璃门,小心翼翼地迎候着。他的旅馆里经常住着几对嫖客和妓女,但警察对这些“人类难免的罪恶”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这位警官来干什么?

  警官匆匆进来,向他出示了警徽,说:“412号房间有人报警,有一名女子可能有生命危险。”

  格瑞戈罗脸色变了。他不怕妓女在旅馆里揽客,但他可不想惹上人命官司。412是卡箩尔和她的主顾住的地方,那个自称麦吉的男人几分钟前出去了,而女的没有下楼。他当时就微觉诧异,但没有去深究,心想也许这个男人是到车上取什么东西吧。格瑞戈罗立即领着警官上到4楼。道克掏出手枪,侧身敲敲门,没有动静。经理掏出钥匙,手颤抖着,好一会儿才插到锁孔里。门锁打开后,道克把经理拉到一旁,踹开房门,闪身进去。他一眼就看见一名浑身赤裸的女子,半边身子滑在床外。电话筒扔在床柜下的地板上,电话线还在微微晃荡。女子的下体浸泡在血泊中,屋内有浓烈的血腥气。道克举着手枪,警惕地检查了床下、阳台和卫生间,没有发现其他人。他过去摸摸女子的脉搏,还好,她还有呼吸,便立即让柜台经理去唤救护车。

  经理拿来一副简易担架,道克用被单裹住女子的身体,放到担架上。在这当儿,他发现女子的上半身满是伤痕,像是抓伤和咬伤,脸颊又红又肿,在喉咙处……道克浑身一凛,俯下身仔细察看。没错,是牙印,喉咙处的确有两排深深的紫色牙印。

  格瑞戈罗喊来一名帮手,把伤者抬下楼,救护车已经到门前,两名实习医生正抬着担架跑过来。他们把伤者换到医院的担架上,抬到救护车里。汽车开走了。道克留在屋里,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太多的线索。地毯上丢着女子的T恤、皮短裙、黑色的长筒袜和透明的内裤,卫生间里的一次性毛巾和香皂只用了一份儿,床柜上放着一百美元。他捏着纸币的一角,把它装到塑料袋中。

  柜台经理返回来,小心地告诉他,这名女子是40分钟前和一名高个男人一块儿来的,那个男人十几分钟前已走了,“是个黄种人,身高约1米9,身材挺好,动作富有节奏感,他留的名字是麦吉·哈德逊,当然可能不是真名。”

  “他付的是现金吗?”

  “对。没有用信用卡。”

  这些年温哥华的华人日渐增多,华人黑社会也逐渐在温哥华扎根,这令警方很是头痛。道克问:“他是不是本地华人?”

  格瑞戈罗迟疑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看他不像是本地人。”

  道克点点头,不再追问。这桩案子的脉络是很清楚的,一名不幸的妓女遇到了虐待狂嫖客。这种情况他不是第一次遇上,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三年前,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家星级酒店里,一名颇有身份的嫖客(在那之前,道克常在报上或电视上见到他的名字)把一名妓女咬得遍体鱗伤。另一次则正好相反,嫖客央求妓女用长筒丝袜把他的双手捆上,再用皮带狠狠抽他。这些怪癖令人厌恶,但另一名案犯的行为甚至不能用“怪癖”来描述,只能说是地地道道的兽行。在这个案例中,一家人全部被害,4岁的孩子失踪,后来她的尸体在下水道里被找到。女主人被杀死后还被割去乳房,性器官也被割开。这个案件的极度凶残激起了强烈的社会公愤。三个月后,警方抓到了凶犯,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眼神恍惚的精神病患者。法官判定他在施暴时没有自控能力,因此凶手没有被判刑,只是被关到疯人院了。知道真相后,公众都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因为他们的愤怒简直没处落脚。

  当警察时间长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都能遇上。妻子南希是个虔诚的浸礼会教徒,对丈夫讲述的这些非常规案件十分不解。她总是皱着眉头问:“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道克调侃地说,这证明达尔文学说是正确的。人是从兽类进化而来的,因此人类的某些个体(或更广义地说,是正常人在某种程度上)仍保留着几百万年前的兽性在适当的环境下,这些兽性就会复苏。南希很生气,不许他说这些“亵渎上帝”的话。但道克认为,如果抛开调侃的成分,那么自己说的并不为错。确实,他所经历的很多罪行并不是因为“理智上的邪恶”,而完全是基于“兽性的本能”,比如上述凶案的凶手。

  道克记录了格瑞戈罗的证言后便离开了旅馆。

  第二天早上他赶到医院,一名年轻的女医生告诉他,那个女子早就醒了,她的伤势并不重,失血也不算太多,主要是因极度惊恐而导致的晕厥。

  道克走进病房时,那名女子斜倚在床头,雪白的被单拉到下巴。听见门响,她惊慌地盯着来人。她脸上还凝结着恐惧,左臂裸露在被子外,肘弯处有几个明显的针眼,显然是静脉注射毒品留下的痕迹。

  道克把一个塑料提袋递了过去,“我是警官道克,昨晚是我把你送到医院的。这是你的衣服,还有100美元,我想是那个男人留给你的吧。我已经在美元上取过指纹,但在罪犯指纹库中没有找到相吻合的。”

  女子眼神颤动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你。”她的声音很低,显得嘶哑干涩。

  道克拉过一把椅子,在她的床边坐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地址吗?”

  女子低声说:“我叫卡箩尔,是美国加州人,5天前来加拿大的。”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请你尽力回忆一下。”

  卡箩尔脸上又浮出恐惧的表情,脱口喊道:“他是一头真正的野兽,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是吗?请慢慢讲。”

  女子心有余悸,“我们是在街头谈好的,他答应付我100美元。一到房间,他就把我扑到床上,后来……我受不了,央求他放开我,我也不要他付钱了。那个人忽然暴怒起来,用力扇我的耳光,咬我,掐我的脖子。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道克怜悯地看着她,“恐怕他不是用手掐你。医生没告诉你吗?他是用的牙齿,昨晚我就在你颈上发现了两排牙印,很深,呈紫色激斑。”

  女子打了个寒战,用手摸摸脖子,把下边要说的话冻结在喉咙里。道克继续问道:“还是请你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辨认他的身份?听经理说他是亚裔。”

  女子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回忆道:“对,他是黄种人,可能是个华人。能说流利的美式英语,也能听懂汉语。”

  “经理还说,他很像是一名运动员。”

  “嗯,他的步态、肌肉,都像是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我们上楼前,他还扭头盯着门厅里的电视看了很长时间,那时正播放着男子200米决赛的实况。”

  “还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卡箩尔迟疑地说:“他的精神……好像不大正常。他不能控制自己。”

  “是吗?”

  “他的表情一直很阴沉,话很少,显得神情恍惚。他带我上车,为我开关车门,完全是一个有教养的绅士,可是后来……”

  道克点点头,在心中同意她的判断。想想床柜上放着的100美元吧,他把性伙伴几乎咬死,但临走时却没有忘记留下应付的嫖金,真是个诚实的君子!

  不知为什么,道克立即联想到3天前看到的100米决赛情况。站在起跑线上的8名运动员中有7名是黑人,只有一个黄种人,是中国的田延豹。这是多少年来少有的能杀入决赛的黄种人选手。田延豹是个老选手,已经32岁,他在近年来才突破10秒大关,最好成绩是9.90秒。这次比赛很可能是他运动生涯的最后一次拼搏了。他在起跑线上来回走动时,道克便几乎能触摸到他的紧张。事实证明道克没有看错。发令枪响后,牙买加的奥利加抢跑,裁判鸣枪召回,但田延豹竟然一直跑到50米后才意识到第二次鸣枪。等他终于收住脚步,离终点线只有30米了。他目光忧郁,慢慢地走回起跑线,走得如此缓慢,返回的时间足够他跑3次100米了。裁判同情地看着他,没有催促。

  那时道克就知道,这个不幸的中国人体力消耗和受到的心理干扰太大,肯定与胜利无缘了。再次各就各位时,这个中国人恶狠狠地瞪着邻道的那位牙买加选手。很可能,因为这名黑人选手的一次失误,就影响了另一名选手的一生!

  那次决赛田延豹果然是最后一名,而且这还不是不幸的终结。冲过终点线他就栽倒在地上,中国队的队医和教练急忙冲进赛场,把他抬了下去。刚才他榨尽最后一滴潜力以求一搏,不幸又把腿上的肌肉严重拉伤了。

  这样,两天后,也就是昨晚的200米决赛他不得不弃权,可是按他过去的成绩来看,他在200米比赛中的把握更大一些。如果发挥正常,也许有希望拿到铜牌。在电视中看到这些情况时,道克很同情这个倒霉的中国人,但此刻他却不由得把怀疑的矛头对准了他。按体育频道主持人的介绍,田延豹恰是将近1米9的身材,体型十分匀称剽悍,与旅馆经理的描述很相似。也许,一个在赛场上遭受毁灭性打击的男人会怀着怒火去摧残一个无辜的女人?

  他问卡箩尔:“那人大约有多大岁数?面部有什么特征?”

  “二十几岁,我想不超过二十五吧。圆脸,短发,长得很英俊。至于别的特征……我回忆不起来。”

  那么不大可能是田延豹,他的年龄是32岁。“不超过25岁?你能确定吗?”

  卡萝尔迟疑地摇摇头,“我不能,他没有给我足够的观察时间。”

  “他走路是否稍有些一瘸一拐的?”

  “不,没有。他的步态很正常,至少我没有注意到他是否一瘸一拐的。”“如果看到他的照片,你能认出来吗?”

  “我想可以。”

  “请你稍候。”

  道克离开病房,到值班室找到两天前的《温哥华日报》。上面有百米决赛的照片,但镜头是对准胜利者的,那个中国人隐在照片的角落里,不太清晰。他拿着报纸返回病房,卡萝尔看到照片,仔细端详后说:“不是他,我想不是他。”

  道克追问:“你能确认不是他?”

  “我觉得不是他。不过,这张照片太模糊了。”

  道克沉默片刻,“那好,你休息吧。我下午再过来,同时带来温哥华电视台的录像资料,你再仔细辨认。”

  卡箩尔的否认并没有完全打消他的怀疑,这张照片上,田的面容太模糊了,卡箩尔不一定能认准。当然,罪犯也可能确实不是此人,而是另一名运动员或一个体育爱好者。不过,不管怎样,他要把这事查清。他动身到电视台借来了百米决赛的实况录像光碟。中午在饭桌上,他向家人讲了这些情况。

  安迪问:“你说的是谁?是那个跑到最后一名、又把腿拉伤的中国人吗?”

  “对。”

  南希迟疑地问:“你要把光碟拿去让妓女辨认?”

  “嗯,这只是臆测,但我要把它弄清。”

  南希不置可否,只是叹息道:“那个可怜的运动员。”

  道克听出了妻子的话意。确实,他的推测纯属臆断,没有多少根据,卡箩尔叙述的疑犯情况与田延豹并不完全贴合,比如年龄。而且……即使疑犯确实是这名不幸的中国选手,他也是在一时的精神崩溃状态下干的,很可能这会儿已经后悔了,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既然如此,有必要为了一个妓女去毁掉一名优秀运动员吗?

  不管心里怎么想,道克仍带着那盘光碟来到了医院。但那名妓女已经失踪了,她趁护士不注意,穿上自己的衣裙溜走了,也带走了属于自己的100美元。这不奇怪,哪个妓女没有违犯过法律?她们不会喜欢到警察局抛头露面的。于是,道克警官还了光盘,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四年后,在雅典田径锦标赛上,一桩震惊世界的杀人案被披露于世,几乎每家报纸、每家电台都频繁播送着两名死者(一个男人,一个姑娘)的头像。温哥华市皇家骑警队的道克·索恩警官自然也收看了这条新闻,一开始,他并没有把雅典惨案与温哥华那件往事联系起来,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

  “是道克·索恩警官吗?”

  “对,请问……”

  “我叫卡箩尔,四年前,在温哥华是你把我送进医院的。”

  道克想起了那个几乎被咬死、后来又从医院溜走的妓女,“对,我想起来了。你有什么事吗?”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虐待狂!他在雅典又害死了一名中国姑娘,自己也被杀死了。千真万确是他,我绝对不会认错!”

  道克这才想起那件尘封的往事。他没有怎么重视,仅把有关情况输入电脑便告完事。他没想到后来自己也被唤到雅典,去做那桩连环杀人案的证人。随着案情的逐层剥茧抽丝,他才知道洛基旅馆那个小小的案件只是冰山的一角。在冰封的水下,隐藏着一桩令全世界瞠目的历史性事件。

  晚上6点,两辆奥迪一前一后停在北京机场门口。6个人下了车。田子野夫妇把车开到停车场去了。费新吾把大伙儿拢到一块儿,相随着进了候机大厅。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到处是扎堆的人群、扎堆的行李。墙上的时钟显示着世界各大城市的当地时间。一对青年恋人在窗前旁若无人地亲吻。一位疲惫的母亲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抱着正在打瞌睡的儿子向安检口走去。七八名来接班的空姐拉着式样相同的行李车走过来,她们都化过晚妆,面容娇艳,穿着天蓝色的空姐服,薄如蝉翼的丝袜裹着线条优美的腿部,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显得十分晃眼。进口处,工作人员耐心地用金属探测器检査着旅客。向远处看,一架巨大的波音757正缓缓开出停机区,驶入跑道。飞机上灯火辉煌。

  费新吾先去给几人办了登机手续,然后把大伙儿领到一个空场等着。两岁的牛牛已经困了,浑身酥软地伏在妈妈夏秋君肩头,田歌一直在逗他,“喊姑姑,喊!不喊姑姑不让你睡。”牛牛恼火地说不说:“不喊,姑姑坏!”牛牛爸田延豹笑着看姑侄俩斗嘴。少顷,停好汽车的田子野夫妇急急赶来了。

  费新吾说:“去雅典的班机还有50分钟起飞,我们就要进去了,你们请回吧。”

  费新吾是一名老牌体育记者,刚办完退休手续。中等身材,眉肃目正,穿一身深灰色的西服。这次雅典之行算是中国体育报社对他的临别赠礼。报社胡主编说:“退休了,再出去玩儿一趟。以前出去都有任务,没法子痛痛快快地玩儿,这次弥补一下。”不过说归说,还是给他布置了一项任务,要他交两篇能叫座的专栏文章。“不交文章就不给你报销旅费。”胡主编“威胁”他。费新吾说:“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大方啊,临退休了你还这么榨我,这就叫剥削‘剩余价值’啊。”说笑归说笑,他对报社的情意还是很感激的。

  这会儿,他接过老伴儿手里的小皮包,笑着问:“你到底去不去?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老伴于香雯也是体育报社的,不过一辈子都是“值内勤”(做编辑)的,很少踏出国门。这次费新吾一心要拉老伴儿同去,说:“权当咱们是重度蜜月。但儿媳临产在即,老伴儿坚决打消了出国的念头。她笑道度蜜月能有小孙孙重要?你一个人去吧,记住要照料好田歌。”

  田歌用双臂搂着妈妈谷玉芬的脖子,低声说着告别的话。她今年22岁,是北京邮电大学四年级学生。田歌具有上天垂赐的美貌,虽然不施脂粉,但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光芒四射,艳惊四座。长发又黑又亮,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她穿一身亚麻质地的白色宽松式休闲装,显得飘逸灵秀,白皙的脖颈上挂着一串极细的金项链。

  她父亲田子野是一个有儒商气质的中年人,再次笑着嘱托:“老费,歌子就托付给你俩了,你知道她不大出远门的。拜托了。”

  “尽管放心。”

  田歌把妈妈手中的桶包要过来,背到身上,同妈妈告别。说起来,这次雅典之行全是她撺掇起来的。按说她已过了追星族的年龄,但她对近年崛起的华裔美国选手鲍菲·谢却有着近乎痴狂的崇拜——她在6年前就与这名短跑运动员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谢还是一个很不显眼的人物。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关注着谢豹飞(这是那人的中文名字)的进步。这次得知鲍菲争到了进军雅典田径赛的资格,比赛又正好赶在大学的假期,她就宣布要去雅典观看比赛。父母对她一般都是有求必应的,这次却迟迟不肯答应。原因也很简单:这次雅典之行有一定的“危险性”。她已经是大姑娘了(还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又是奔着她的偶像去的,爹妈害怕女儿在异乡情感失控。难就难在这点心思不大好直接挑明,虽然双方心照不宣。但田歌可不是遇困难就退缩的人,两个月前她就开始打工凑路费——当然这只是个象征性的举动一还不屈不挠地化解着父母的反对,缠着奶奶为自己说情。奶奶已经82岁了,又瘦又干,一阵风都能吹走,但头脑清晰,说话既幽默又人木三分。她端详着孙女送来的一大沓关于鲍菲·谢的剪报,笑嘻嘻地说:“小妮子春心动啦!”

  田歌含羞嗔道:“奶奶!”但她的羞怯只占三成,而七成是幸福。她当然是冲着这位谢豹飞去的,准备把他俘获,这一点不用藏着掖着。奶奶眯着眼审察了一会儿说:“不错,小伙子挺精神,挺英俊,又是个中国人,这点对奶奶的心思。就是不知道人品咋样,隔皮不识货。”

  田歌妈插了一句:“人家可是世界名人。”

  “名人?名人咋的?”奶奶抢白她,“你说说咱小歌子配不上谁?我就看不得你们这副自卑相儿。”

  有了奶奶的支持,这事算定下了。不过当爹妈的还是不放心,毕竟田歌没怎么出过远门,连上大学也是在家门口,属于那种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娇宝宝,咋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国?于是他们想到了田歌的堂兄田延豹,他当运动员时走南闯北,对国外很熟悉,上次小歌子去东非大草原游玩就是他陪着去的。田家住在一幢四合院内,这种独门独户的四合院在北京已经很少见了,要不是保护民俗,只怕连这座院落也早扒掉盖高楼了。田子野生意做大后在三环外另置房产搬了出去,但田歌的奶奶坚决不挪窝,所以这个老宅田家人仍常来常往。田歌比哥哥小14岁,是豹哥看着长大的,兄妹感情极好,可以说,她在豹哥面前说一不二,但这次请豹哥出山却费尽口舌。

  田歌跺着脚下了最后通牒:“豹哥,你要是不去雅典,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36岁的田延豹唯有苦笑。不谙世事的小妹啊,四年来,温哥华那个失败之夜像红热的铁条一样,时时刻刻烙着他的心房。一辈子的追求和奋斗,就这么轻易断送在“偶然”和“意外”上。谁说上帝不掷骰子?……那晚,他违犯了团组纪律,单独一人外出,在酒吧中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焦灼的领队和老费在警察局的收容所里找到了他,那时,他对头天晚上的事情已经没有一点记忆了。

  回国之后他就挂靴了,也辞谢了让他做教练的决定,彻底告别田径,到一家合资公司做了一名职员。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他曾经对短跑投入了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但现在,只要一听到“百米短跑”这四个字,他的头皮就发炸,心头就滴血。所以,对田径他只能彻底地逃避。看着娇嗔的妹妹,他心中暗暗叹息,小歌太单纯太天真,她怎会知道,再次面对朱红色的塔当跑道,对我是怎样的精神酷刑!

  但他显然错怪了田歌。田歌并非不理解他的内心痛苦。那天她跺完脚后,又乖巧地挽着他的胳膊劝说:“豹哥,我知道你忘不了那次失败。这几年,你连有关田径的电视节目都不看。你是在逃避。但一味逃避不是办法呀!陪我去吧,也许这一趟雅典之行能帮你跳出那片阴影。”

  耐不住她的缠磨,也感激她的关切,田延豹只好答应了,而且执意不要叔叔付路费。此后,他又打听到老相识费新吾也要去,于是便三人结伴同行。

  广播里已经在通报,飞往雅典的航班开始登机。三个人都没有大件行李需要办托运,便拎上自己的随身行李,走向安检口。在安检口告别时,夏秋君递过牛牛,“亲亲爸爸,跟爸爸再见!”

  在妈妈的再三催促下,牛牛勉强睁开睡眼,应付地在爸爸脸上啄了一下,几个人都笑了。

  “跟爸爸说,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别把咱娘儿俩忘了!”

  两岁的牛牛学不来这大套的辞令。田延豹没有回话,笑着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作为最后的告别。田子野夫妇和田歌都装着没有听见这句稍显粗俗的、半真半假的玩笑,但费新吾敏锐地发现了他们与夏秋君之间的距离。

  中航波音757客机正飞在北京—雅典的航线上,高度1万5千米。从舷窗望出去,外边是一片深蓝色的晴空。飞机是追着太阳飞的,所以,正在西沉的夕阳几乎是静止地挂在天边。飞机下方是凝固的云海,云眼中镶嵌着深蓝色的黑海。

  晚餐已经结束,空姐推着镀铬的餐车走了过来。费新吾用餐巾纸揩揩嘴巴,把杯盏递还给空姐。两个同伴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专心听着耳机里的新闻和音乐。田歌靠窗坐着,田延豹居中。他退出田径场后,身体已经稍有发福,但行为举止仍带着运动员的潇洒利落。

  飞机上乘客不多,不少人到后排的空位上观景去了。留在原位的乘客大多调暗了灯光,仰躺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前排的几个小伙子年龄都是十七八岁,穿着李宁运动衫,听口音是东北人。他们正神情亢奋地大声交谈,费新吾拾了几句,听出谈话主题是鲍菲·谢:谢的身高啦,谢的历次比赛名次啦,谢的潜力啦,等等。“但愿这回谢豹飞能进入前三,也给咱黄种人争争光!”

  原来他们也是冲着谢豹飞去的。他们属于迟到的观众,田径锦标赛早在三天前就开幕了。不过费新吾是有意为之的,因为他和两名同伴主要是冲着田径之王一男子百米决赛而去,不想多花三天的食宿费。

  男子百米半决赛定于今晚举行。决赛是后天晚上。

  从头等舱里走出一位老人,大约65岁,面目清癯,银发,穿一身剪裁得体的藏蓝色西服,内配细条纹衬衣,戴着淡蓝色领带,显然都是出自名家手笔。他举止优雅,目光锐利。这位老人径直朝这边走过来,边走边含笑打量着费新吾和他的同伴。费新吾开始在记忆中搜索这是不是一个熟人,这时,老人已站在他身旁,微笑着俯下身,“如果我没有看错,您就是著名的体育记者费新吾先生吧?”

  他说的是略带江浙口音的南方官话,口音相当标准,但仍能听出他不是大陆人,而是久居国外的华人。

  费新吾赶忙起身,“不敢当,我曾经当过体育记者,现在已经退休了。先生。”

  老人接着向田延豹示意,“这位先生……”费新吾忙触触同伴,田延豹睁开眼睛,看见一位老人正笑着看他,忙取下耳机,欠过身子。老人继续说:“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位就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田延豹先生吧田延豹的目光变暗了,这句赞扬实际是一根赤红的铁棒,无情地烙着他的心房。他不想谈这个话题,但对方是个陌生人,总得顾及起码的礼貌。于是他惨然一笑,对老人说一个著名的失败者。”

  老人在前排空位坐下,慈祥地看着他,“失败的英雄也是英雄,折断翅膀的鹰仍然是鹰。毕竟你是在田径世锦赛上‘听四枪’的少数黄种人运动员之一,更是第一位中国选手。历史不会忘记你。”

  费新吾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所谓“听几枪”是体育界的行话,比如“听两枪”是进入预决赛,“听四枪”则是进入决赛。看来这位老人对田径比赛比较熟悉。老人看见了两人的询问目光,自我介绍道:“我姓谢,双名可征,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生物学教授,也是去看雅典田径比赛的。”

  靠窗坐的田歌忽然扯下耳机,兴奋地喊:“半决赛刚结束,他已经杀入决赛了!”

  田延豹急忙问:“成绩呢?”

  “9. 92秒,仍是最后一名最后——一名也是央雄,飞得再低的雄鹰也是雄鹰!”

  她刚才只顾戴着耳机听新闻,并没有听见三个男人的谈话,所以这番关于鹰的比喻纯属巧合。三个男人不由得笑了。田歌不知道笑从何来,诧异地瞄着三个人,眼珠滴溜溜的像头小鹿,三个人又一次笑起来。

  前边的三名小伙子耳朵很尖,立即回头趴在椅背上,没头没脑地问:“进入决赛了?”

  田歌很默契地笑着点头。三人高兴地说:“姐姐也是冲着他去的?我们也一样!”

  谢教授微笑着,目光被田歌吸引住了。她的美是天然的,就像山中的清泉,荷叶上的露珠。她身上穿戴的都不是名牌,但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番风韵。

  费新吾为老人介绍:“这个漂亮姑娘是田先生的堂妹,一个超级田径迷,虽然她自己的百米成绩从未突破15秒。田先生为她找到了其中的原因:老天赐给她的美貌太多,拴住了她的双腿。所以她只好把对田径的一腔挚爱转移到她的偶像身上。”

  这番亦庄亦谐的介绍使田歌脸庞微红,她挽住哥哥的手臂说:“豹哥是我的第一个偶像。”

  谢教授微笑着问:“你刚才谈论的是谢豹飞的成绩吧?”

  “对,美国运动员鲍菲·谢,那是我的第二个偶像,在世界级的赛事上,他和我豹哥是仅有的杀人决赛的两名中国人,而且名字中都带一个‘豹’字,真是难得的巧合!我想他的父母在为儿子命名时,一定希望他跑得像非洲猎豹一样迅疾!”

  听着她的话,田延豹只是微微牵动嘴角。费新吾纠正道:“你说错啦,这名运动员只是华裔,不是中国人。”

  老人微微一笑,“田小姐说的也不为错吧,虽然谢豹飞,还有我,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中国人,但总归是炎黄的血脉。”他眼睛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压低声音说,“透露一点小秘密,谢豹飞是我的独生儿子,我是特意去雅典为他助威的。”

  三名小伙子立即瞪圆眼睛,田歌甚至要蹦起来,惊叫道:“你……”

  老人把手指放在唇边,“嘘……请不要声张。”

  田歌站立过猛,膝盖狠狠地撞在未折起的小餐桌上,但她没有感觉到疼痛,而是异常兴奋地盯着老人。她做梦也想不到能有这样难得的巧遇,居然能遇上谢豹飞的父亲!费新吾和田延豹也很兴奋。

  老人说:“我在乘客名单中看到了你们两位……你们三位的名字。我对田先生、费先生早已闻名了,今天才有缘见面。几位的人场券准备好了吗?”

  费新吾说:“先期抵达的中国记者中有我的熟人,已经托他们办了,应该没问题。”

  “百米决赛的人场券比较吃紧,虽然他们能弄到票,但不一定能弄到好位置。这样吧,为了向各位表示一点心意,我准备赠送三张百米决赛的入场券,都是比较好的位置。到雅典后请用这个电话号码与我联系。”

  他递过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片。费新吾由衷地说:“谢谢,我太感激了。衷心希望令郎在明天取得好名次。”

  老人起身同三个人告别,也同前排的三名小伙子点头示意。三人忙起身拦住他,不好意思地说:“谢先生,难得遇上你,能为我们签名留念吗?”

  谢教授笑了,“我可不是什么明星或者偶像,干吗找我签名呢?”不过他不想让三人失望,掏出签字笔说,“拿来吧。”

  三人十分欣喜,手忙脚乱地翻出笔记本。谢教授问:“三位的名字?”“我叫王刚。老爹起的这个名字太次了,光沈阳至少就有30个重名的,印在电话号码簿上足有半页。这个高个子叫纪士强,这个圆脸的叫夏飞。”谢教授边签边问:“你们三位都很熟悉豹飞?”

  “当然!”三人如数家珍地列举着谢豹飞的个人资料:25岁,身高1米88,体重71公斤。最好成绩是9.94秒,这是室外成绩,室内是9.95秒(不算这一次)。他的成绩一般徘徊在世界第20名上下,但最近进步神速,直到刚才杀入决赛。“他是我们的偶像!”大嗓门的王刚说,“虽说他是美国运动员,但毕竟也是华人呀。在他之前,黄种人中除了日本选手吉岗隆德,还有这位田大哥外,从未有人进人过百米决赛。黄种人在技巧性项目上占尽了优势,男女长跑也翻身了,就是在短跑上让黑人压得没脾气。我们盼着鲍菲为我们争一口气呢!”

  费新吾笑着插话道:“白人也不行。在早期的奥运会上,白人曾在百米项目上称雄,但后来被‘黑色旋风’扫地出门。在这几十年100米选手年度排行榜上,前25名基本上全是黑人!而且多是加勒比地区的黑人,连加拿大的多诺瓦·贝利和美国的迈克尔·约翰逊的原籍也都是加勒比国家。专家们说,长跑靠锻炼,短跑靠天赋,不服气也不行。”

  王刚不服气地说:“这到底为什么?是那儿的风水好吗?”

  费新吾有些嘲讽地说:“说起来还是白人殖民者的功劳哩。两个世纪前,他们对黑奴进行了有组织的、全球性的、卓有成效的基因淘汰。你们想嘛,能在运奴船和甘蔗园那样残酷的环境中活下来的黑人,自然有特别优秀的基因!对吧,谢先生?”

  谢教授微笑着点点头。费新吾感慨地说:“这位小伙子说的‘短跑上让黑人压得没脾气’,我也早有感触,也同样不服气。为此我拜访过不少专家,听到的论证难免让人丧气。专家们说,黑人的体质确实适于短跑。他们的髋部较窄,小腿较细,跑动中空气阻力小,股四头肌发达,肌腱结缔组织厚,肌肉黏滞性好,用力时不会硬化,尤其是肌纤维中的厌氧酶高,快肌纤维的比率大,所以特别适于短跑。”

  田歌听得一头雾水。她喜欢短跑,喜欢看谢豹飞在赛场上潇洒飘逸、有如天人的姿态。当了这么多年的田径迷,她也积累了不少短跑知识,但费伯伯说的这些生理学术语和知识对她而言过于艰涩。她轻声问:“什么是快肌慢肌?”

  费新吾耐心地解释:“人的骨骼肌分红肌和白肌两种。红肌中毛细血管丰富,所以呈红色,这种肌纤维中含的肌浆、肌红蛋白、糖原、线粒体和各种氧化酶较多,主要靠有氧代谢产生的ATP(三磷酸腺苷)供给能量,所以氧化能力强,不易疲劳。但反应速度慢,收缩力量小,不适于快速运动;白肌又称快缩肌,受大运动神经元支配,这种肌纤维中的脂类、ATP和CP(磷酸肌酸)含量较多,主要靠无氧酵解产生的ATP供能,适于快速运动。据测定,加勒比黑人的小腿三头肌中快肌高达65%~85%,所以奔跑特别迅速。”他看看谢教授,笑道,“我真正是班门弄斧了,这个问题该由谢先生或小田来回答。”

  谢教授仅简单地回答:“我虽然是生物学教授,但这不是我的专业,所谓隔行如隔山。”他向众人告别,回头等舱去了。

  费新吾问那几个小青年:“听口音你们都是东北人吧?”

  “对,沈阳人,我们都是沈阳石油技校的学生,超级铁杆田径迷。”

  “这次出国是自费?”

  “那当然,难道我们还指望哪个单位报销?老爹掏钱呗。”王刚笑着说,“俺们仨的老爹都是个体户,掏得起我们的路费。不过,我们也尽量打工挣了一点儿。”

  三人又同田歌攀谈几句,坐回自己的座位。隔着座椅,听见他们仍在兴奋地小声嘀咕。费新吾发现,田氏兄妹好一会儿不说话,好像各有心事。田歌忽然站起来,莞尔一笑,“我出去一下。”

  她从两人面前挤过去,朝前舱走去。看她走远,田延豹轻轻碰碰老费,“知道吗?听说这几天有个华裔美国人通过熟人在体育界打听你我,尤其是你,打听得很详细,个人经历啦,人品啦。我是从朋友那儿偶然得知的,一直没往心里放。刚刚想起这档事儿,我想,那个华裔八成就是这位谢先生费新吾很纳闷,这么说,这位谢先生今天和他俩的见面并不是偶遇,说不定他是特意定的这个航班。还有一点让他纳闷,百米决赛的门票价格不菲,前排座位更是珍贵,这位陌生人主动赠送门票(而且一出手就是三张),未免有点异常。他困惑地问打听你我?他有什么用意?”

  “不知道。我想不出他会有什么用意。我们身上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名失败的运动员,一名已经退休的记者。”

  费新吾思忖片刻说:“不必把问题想得太复杂,很可能他听说我们也去雅典,想找两个聊天的伙伴。有些老华人长久生活在英语环境中,很想用汉语聊聊天。”

  “可能吧。”田延豹闭上眼睛。

  谢教授正在闭目养神,忽然觉得旁边有人。是田歌,她站在他的座位旁,落落大方地微笑着,“谢伯伯,你好。”

  谢教授忙欠起身,指着旁边的空位,“你好,请坐。”

  田歌在旁边坐下,含笑说:“不打扰你吧?我想同伯伯聊一会儿。”

  老人笑道:“怎么会打扰呢,尤其是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

  田歌在他旁边坐下,两手放在膝盖上,多少有些局促。茶几上有专为头等舱旅客准备的水果,谢教授掰下一根香蕉,塞到田歌手里,笑着说:“你好像有点局促,我的面相很凶恶吗?”

  田歌笑了,局促感一扫而光。她爽朗地说:“伯伯,你知道,我的豹哥曾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他在三十一二岁时的崛起曾让国人抱了多大的希望!可惜……受他的影响,我从小就喜爱田径。这些年,我对鲍菲很注意,你看,这都是关于他的剪报。”她从随身的女式拷包中掏出一沓剪报,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我知道有关鲍菲的不少资料,比如:在费城出生,母亲叫方若华,教练是南非的道格拉斯先生。美国一些报纸称,鲍菲近两年的崛起靠的是道格拉斯先生的秘诀。”

  谢教授很有兴趣地听着。

  但我豹哥再三说,鲍菲的成功不仅仅是靠什么秘诀,他本身就有极好的先天条件。他的体形、他的奔跑姿势都是近乎完美的,毫无瑕疵的。豹哥说,其实最著名的短跑之王也常有技术上的缺陷,只是圈外人大都不了解罢了。比如多诺瓦·贝利,他跑百米的步频不稳定,有时48步,有时52步。他的左髋神经有毛病,右脚步幅比左脚大。又如迈克尔·约翰逊,他的膝盖到踝关节的那一段特别短,跑步时上身和脑袋挺立,姿势十分僵硬但在鲍菲身上完全没有可见的缺陷。豹哥说他简直就是一部完美的奔跑机器,也许唯有猎豹才能和他媲美。他一定能在百米项目上称王,只要他的心理稳定,不出现我豹哥那样的悲剧谢教授轻轻点点头,“谢谢你,也谢谢田先生。我会把这些精辟的分析和你们的关爱转达给我儿子。”

  “不过,他的教练确实也有秘诀,而且我凑巧知道这个秘诀!谢伯伯,我有幸在六年前见过他们两位,那时谢豹飞在田坛上还籍籍无名呢。”谢教授非常注意地看着她,“你六年前见过我儿子?在哪儿?”

  “在东非大草原,肯尼亚察沃国家公园。道格拉斯正在用他的秘诀训练谢豹飞。”

  谢教授噢了一声,没有往下问。他当然知道田歌说的秘诀是什么。在为豹飞的短跑训练打基础时,道格拉斯曾用过“猎捕式”训练,以便最大限度地激发一个人的野性。这种方法卓有成效。其实,短跑源于什么?源于古人类的逃跑(逃离猛兽的捕杀)和追捕(追杀比人类弱小的动物)。保命和觅食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高科技社会的人们在很大程度上忘记了这种本能,而道格拉斯的办法就是唤醒它。

  不过,豹飞的成功主要不是因为这种办法。真正的原因现在还妥妥儿地密封着,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他和妻子。

  田歌戏谑地说:“伯伯,鲍菲什么时候才能夺冠呢?我已经急坏了!近几年他的崛起比较快,但在世界排名榜上从未突破过前8名。豹哥说,依鲍菲的实力,他完全可以在近期内取得好名次,比如说,跻身前三名!”谢教授富有深意地微微一笑。他看看四周,邻近的旅客都不是中国人,他们对这儿的汉语对话不感兴趣。谢教授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也很钦佩田先生的眼力。透露一点小秘密吧,这个秘密你可以告诉费先生和田先生,但对外要绝对保密,直到明晚9点,百米决赛结束之后。可以吗?”

  田歌性急地说:“当然可以!是什么秘密?”

  老人嘴角漾着笑意,一字一顿地说:“在这次决赛中,除非有特大的意外,鲍菲绝不会是最后一名,甚至前三名的估计也是太保守了。”

  田歌惊喜地瞪大眼睛,几乎失声喊出来。谢教授笑着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这次谈话到此为止。

  田歌从头等舱回来后,费新吾敏锐地发现了她的亢奋。她面带红晕,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回到座位后默默不语,但嘴角微微颤动着。费新吾戏谑地想,也许田歌的爱情攻势(迂回进攻)已经开始实施并初获小胜?

  当然,他不会点破这一点,他仍然低着头,阅读飞机上提供的杂志。那边的田歌沉思片刻,掏出记事本匆匆写了两行字,撕下来递给田延豹。田延豹看后显然十分震惊,又把纸条递给老费。费新吾困惑地接过纸条,上面写着:

  谢先生说:鲍菲·谢明天绝不会是八名决赛选手的最后一名,甚至暗示他很有可能夺冠。他让绝对保密,直到决赛后。

  费新吾也喜出望外。田歌要过纸条,细心地撕碎,放到前排背上的垃圾袋里。好长一段时间里,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但一只兴奋之球在三人心中来回撞击着。

  田延豹伏在老费耳边轻声说:“如果他是有意隐瞒实力的话……”

  费新吾摇摇手制止住他。作为多年的体育记者,他当然懂得田延豹的言下之意。如果一名有意隐藏实力的选手一直以这样“处于淘汰边缘”的成绩杀入决赛,那就说明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他知道自己不会因为万一的不慎被挤出决赛圈。能如此“游刃有余”的选手极可能握有绝对的优势。短跑不比其他运动,比如5000米,比如马拉松。它要求运动员尽可能猛烈地爆发,尽可能完全地燃烧。所以在短跑比赛中,战术基本上不起作用。谢豹飞怎么能把自己的速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呢?

  他和田歌一样有抑止不住的狂喜。虽然在种族大融合的21世纪,狭隘的种族自豪感是一种过时的东西,但他还是没办法完全摆脱它。黑人雄踞百米赛坛,白人至少“曾经”风光过,难道黄种人就这么一直缺位?现在,这种遗憾可能将要被打破了。他们兴奋地交换着目光,不再交谈。他们不会辜负老人的信任,一定要把这个秘密保守到决赛之后。不过,费新吾心中不免有些嘀咕。说到底,他们与这位谢教授只是初识,他为什么要主动把这个天大的秘密捅给他们呢?他并不像一个不能保守秘密的人啊。

  空姐们开始分发口香糖,让旅客在飞机下降时咀嚼以平衡内耳压力,也敦促他们系好安全带。飞机已经飞临白色的雅典城,地中海在沉沉暮色中泛着波光。城市的光团渐渐分离成单簇的灯光,跑道飞速向飞机迎过来。客机逐渐减慢速度,降落在海伦尼肯机场。

  一行人取了行李,验过护照。在机场出口,三人与谢教授握别。谢教授说:“我住在希尔顿饭店,你们三位呢?”

  “我们只能住便宜一点儿的。先头来的新华社记者穆明已经为我们预订了尼赞旅馆的房间,是在市内普拉卡旧城区。”

  三个年轻人走来同他们告别,费新吾问:“你们打算住哪儿?”

  三个人相视一笑,“走着说吧,只要不下雨,说不定就在公园里或树荫处露宿——虽说是老爹的钱,也得省着点儿花不是?再见,希望还能在雅典碰到你们。”

  “再见。”

  三位游侠骑士各背一只小小的桶包,晃晃悠悠地走了。

  六年前,田歌和堂兄田延豹到东非察沃国家公园旅游。那时,田歌痴迷的还不是田径而是野生动物。从小学起,电视上播放的《动物世界》她期期不落,还收集了很多有关野生动物的视频、音频资料。澳大利亚的毒蛇、毒蜘蛛和塔斯马尼亚虎啦,南太平洋的宽吻海豚和黄腹海蛇啦,北力口里曼丹的巨蜥啦……它们都生猛地活在一个小女孩的心里。其中,她最喜欢的还属东非大草原的野生动物群。由于地势开阔,那儿的动物似乎更为野性,更为昂扬和洒脱。尤其是猎豹的追捕场面最令人心醉:小羚羊在前面灵活地蹦跳躲闪,猎豹紧追不舍,四肢和躯干富有弹性,尾巴高高扬起……对这样的画面她简直百看不厌。16岁那年,她提出要在暑假到东非旅游。父亲很支持,请她的堂兄作陪。那年田延豹30岁,短跑成绩徘徊不前,已经决定要退役了,所以,到东非玩儿一趟,散散心,对他来说也是心理上的一次释放:他没料到的是,这次东非之行竟然使他的运动生涯又有了一个短暂的辉煌——不过最后仍以失败告终,这是后话了。

  察沃国家公园是肯尼亚最大的野生动物园,也是非洲最大的野生动物园之一。它位于首都内罗毕东南160公里,绵延在内罗毕蒙巴萨公路中段的两侧地区。公园以热带稀树草原为主,但也有高山、沙壤、灌木林等,地形十分复杂。园内有1000多种野生动物。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常可听到百兽之王狮子的吼叫。犀牛、羚羊、长颈鹿、斑马等兽类和数万只鸟禽在这里出没。园中共有大象约两万头,是世界最大的野象集中地。加拉纳河的卢加德瀑布附近则是鳄鱼的乐园。那些在全世界放映、为孩子和成人们所酷爱的有关野生动物的影片,大都是在这儿拍摄的。

  那天,他们在公园内的沃依旅馆住宿。这个旅馆周围围着栅栏,窗户上也围着铁栏,游客们在院中或屋里便可直接观赏野生动物。门厅是错层式建筑,田歌和堂兄坐在二楼,粗制的木桌上放着两杯咖啡。窗外,非洲羚羊和狮群在河边饮水,夕阳在水中闪着金光。这会儿没有了惨烈的追捕,河边是一派伊甸园的气氛。羚羊悠闲地走着,小羚羊在母亲的肚子下钻来钻去,没把近在咫尺的狮群放在眼里。当然,这种和睦是有条件的——狮子已经吃饱了肚子。在千万年的进化中,羚羊们已经学会观察狮子的肚子,当它们的肚子下垂时,羚羊们便抓紧时间享受生活的乐趣。因为,明天的太阳升起后,它们中的某几只肯定会死在狮子、猎豹或鬣狗的利爪下。所以,它们此时看上去安适恬静,骨子里却带着宿命的悲怆。

  他们看得十分入迷,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个中年白人在观察他们。中年人满脸是茂密的火红色胡须,穿着汗衫短裤,目光冷淡而疲倦,但十分锋利。他的同伴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黄种人,个子较高,面目英俊,身形十分健美。那两人不怎么谈话,一直在静静地呷着啤酒。后来,中年白人拿着酒杯过来了,对田延豹说:“我能坐在这儿吗?”

  田延豹忙欠欠身子,“当然,请坐。”

  那人坐下,向田延豹举起杯子,直截了当地说:“很高兴在这儿与你巧遇,我认得你,你是中国的短跑运动员田延豹。”他看见田延豹和田歌疑问的目光,解释道,“我是一名短跑教练,世界上排名前50的短跑运动员我都非常了解。”

  田延豹已经决定退役,不想谈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我马上要退役了。你贵姓?”

  “费曼·道格拉斯。”

  田延豹在脑中搜索一遍,没有找到这个名字。对方显然看懂了他的思绪,淡淡地说:“你不会听说过我的,一个无名之辈罢了。”

  田延豹真诚地说:“大部分教练都是无名的。不过,我是名运动员,我完全了解这些无名者的作用。明星们都是踩在无名者的肩膀上才能摘取胜利果实。”

  “谢谢。这句话让我心中好受了一点。”那人咧开嘴笑了,又凝眸看看他,“知道你的成绩为什么一直没有突破吗?”

  田延豹心中微觉不快,他已经决定要忘掉田径了,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再三提起他的失败,实在是太鲁莽了。他冷冷地说:“你知道吗?请讲。”那人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想知道?”

  他的话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连田歌也听出来了,她困惑地看着这个人。

  田延豹皱着眉头盯着他,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想知道,请讲。”

  那人手里正端着啤酒杯,忽然把啤酒照田延豹的脸上直泼了过来!在刹那的震惊之后,田延豹刷地站起来。田歌喊一声:“豹哥!”用力按住他的拳头。田延豹努力克制了自己的愤怒,恶狠狠地说:“你想干什么?”周围的游客都看到了即将开始的争斗,有人立即走到天井的栏杆边,喊旅馆的保安人员。只有那人的年轻同伴安之若素,只朝这边看了一眼,仍回过头,悠然自得地呷着他的啤酒。

  中年白人若无其事地抽过台布扔给田延豹,“请原谅,擦一擦吧。请坐。”他站起来,把愤怒的田延豹按到座位中,“我是有意冒犯你的,我希望你会破口大骂,冲上来照我脸来一拳,而根本不管你同伴的劝阻。但是很遗憾,你太冷静了,你很愤怒但不是狂怒,你有强大的理性自制力。作为社会人,这种冷静可能是优点;但对运动员来说,它不利于竞技状态的爆发,而短跑在很大程度上都依赖这种爆发力。”他总结道,“所以,你不是输在技术,而是输在缺乏足够的野性。”

  田延豹逐渐从愤怒中平静下来。他已看出中年人说的是实话,他并非无事寻衅,而是在试探自己的性格。但他的情绪一时转变不过来,所以没有回答,郁闷地沉默着。田歌掏出手絹细心地擦去堂兄脸上的酒渍,一边惊疑地看着这个白人,他的说法——把短跑成绩和“野性”联系在一起——对她来说闻所未闻,也未免有点儿旁门左道的味道。这时来了两名旅馆保安,有人对他们指指这边。但这儿显然没有什么打斗发生,他们困惑地耸耸肩,又下去了。

  那人指指另一张桌子上的同伴,“我的同伴就不同了。他的汉语名字叫谢豹飞,和你一样,同样是百分百血统的黄种人。刚才如果是他被人无缘无故地泼了一杯酒,他的反应肯定要远为暴烈。”

  田延豹敏锐地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他也是短跑运动员?”

  “嗯,是明天的。他是明天的人。”

  田歌想自己大概没有听错吧,他不是说“明天的运动员”,而是说“明天的人”,这个说法听着比较别扭。也许他的原意是想说“明天的飞人”?

  她好奇地端详他的同伴,那人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剑眉朗目,神态中充盈着傲气和野性。他有明显的吸引力,屋内几个女人一直在打量着他,目光中不无挑逗,看来,这些浪漫的西方女人想在荒野之旅中增添一点风流韵事。不过,那人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这是田歌对谢豹飞的第一印象,印象不是太深,也许16岁的田歌还不能感受到来自异性的磁力。到第二天,她与这两位第二次邂逅,那时,她才有了更为深刻印象。

  这时,楼下忽然喧闹起来,二楼的人都跑到天井的栏杆边向下看。一头巨大的雄象不知怎么从栅栏中闯过来,这会儿已进了旅馆。楼下的人惊慌地向四周逃窜。就在今天上午,马赛族导游告诉他们,不久前,一名法国记者闯到象群中拍照,惹恼了一头雄象。那头暴戾的雄象用鼻子把他卷起来,在树上摔了几下,又踩了一脚,记者当即毙命。好在这头闯进屋里的雄象没有发怒,只是想寻找食物。它用长鼻子卷起桌上的一瓶鲜花,在地上摔碎。又卷过一瓶啤酒,闻闻,甩到一旁,随着一声脆响,啤酒洒了一地。它继续高视阔步地向前走,女游客们尖叫起来。就在这时,谢豹飞越过二楼的栏杆,轻盈地落到一楼的大厅。大象吃惊地停顿片刻,怒气冲冲地向他逼过去。年轻人敏捷地越过桌子,跑向门口,在跑动中顺手拎过吧台上放的一篮面包。他拿起一块面包向大象扔去,大象嗅嗅,用鼻子卷入嘴中。他一块一块地扔着,大象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把大象引到门外,又引到栅栏外,几名服务员赶紧过来关上了栅栏门。他轻捷地越过栅栏,回到院内。

  有惊无险的风波结束了,谢豹飞把手揣在裤袋里,悠闲地踱过来。这会儿,他理所当然地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三个衣着暴露的性感女郎迎上去,热切地说着什么。他俯下身低声说了一句,又朝二楼指了指,三个姑娘都扭头看着这边,兴奋地傻笑着。他绕开三个人回到楼上,道格拉斯向他招招手,他走过来,向两人点点头,在道格拉斯身边坐下。

  道格拉斯哼了一声,“鲍菲,我可不希望训练期间你有什么风流韵事。”

  谢豹飞把身体仰在座椅上,伸了一个懒腰,不在意地说:“甭担心,我已经回绝她们啦。我说,‘我的教练,就是坐在二楼那头满脸鬃毛的公狮子,不会允许我虚耗精力的。谁想和我约会,必须先勾引上他。’估计她们一会儿就会来找你了。”

  道格拉斯蓬松的胡须中泛出一点笑意,他撇开这个话题,对谢豹飞介绍道:“这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田延豹。”

  谢豹飞向这边点点头,“你好。不过这个名字我不熟悉,我只能记得世界上前10名的短跑运动员。”

  田延豹的脸红了,闷头不语。田歌感受到堂兄的难堪,气恼地瞪着谢豹飞,想找出几句锋利的话还击。但她没能找到合适的武器,因为从谢豹飞的表情看,他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并不是成心想伤害谁;或者说,他在说这句话时并不在乎是否会伤害别人的感情。道格拉斯看到了兄妹俩的不快,但没有做任何解释和道歉。

  谢豹飞说:“我下去了。”

  他朝桌子这边略略点头,扬长而去。他下了楼梯,刚才那三个姑娘又迎过来,谢豹飞低下头快速说着什么,三个姑娘又咯咯地傻笑起来。

  由于刚才的不快插曲,这边的谈话也停下了。道格拉斯起身,简单地说了声再见,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显然他没打算让这次交往延续下去。

  他走了,田歌啾啾堂兄,柔声劝道:“豹哥,别生闷气了,这两个人都是生坯子,还没学会幼儿园的礼貌用语呢。咱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田延豹闷闷地说:“西方社会不讲温良恭俭让的,只认得成功者。我是个失败者,只能怪自己。”

  田歌叹口气,不再劝了。

  第二天,旅游团成员乘车去草原游览。那位马赛族导游再次强调了安全事项。他说这里一般是不会发生事故的,但野生动物的性子谁也说不准。停车休息时,游客只能在车辆周围,不能远离,一旦有危险立即回车上。他们乘坐的大轿车的车窗上装了坚固的铁栅栏,车厢上还画了一头威风凛凛的犀牛,可能是用来做守护神吧。

  田歌忘不了这一天。无比广阔的草原,无比广阔的天空。野象、角马、羚羊在这个天地大舞台上自信地演出。这些角马和羚羊随时生活在危险中,也许一秒钟后,它们美丽的身体就会被狮子或猎豹撕碎,但即使如此,它们仍和食肉动物一样是这个草原的主人,它们是美丽的、昂扬的、自由的。当它们像精灵一样灵巧地蹦蹿逃命时,身姿比芭蕾舞姿更为动人。

  不过今天,她没有看到惊心动魄的猎杀场面。那群獅子大概还不饿,懒洋洋地耷拉着尾巴在草丛中散步。视野中没有田歌最喜欢的猎豹,更没有猎豹纵跃如飞的场景,田歌觉得太不过癮了。这时一辆车超过他们,是一辆敞篷吉普,司机满脸胡子——就是昨天那位名叫道格拉斯的教练。同车的人自然是他的同伴了。谢豹飞今天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那辆吉普径直向羚羊群冲过去,羚羊们抬起头,不慌不忙地盯着车辆。直到车辆插入羚羊群时,近处的羚羊们才开始逃窜。纤细的四条腿飞速摆动着,灵巧地转着弯。吉普瞄准了一只个头较小的铃羊,不管它怎么蹦跳转弯,吉普车仍紧紧地咬在后边。田歌拉拉堂兄的袖子,轻声问:“那不是昨天的两个人吗,他们在干什么?”田延豹摇摇头。

  这时,吉普已经接近那只玲羊了,谢豹飞在车上立起身,打开车门,身子半挂在车外,忽然跳了下去。他跳下的姿势是面朝前向后跳,向后的速度多少抵消了车速,但惯性仍使他朝前趔趄着。他紧跑几步调整好步伐,然后全速向那只小羚羊奔去。他的速度十分惊人,但小羚羊敏捷地左拐右转,慢慢把距离拉大了。

  谢豹飞放弃了这次追捕。吉普追上去,谢豹飞敏捷地輝上车。听见那位大胡子教练在厉声怒吼,但相隔太远,听不见他喊的是什么。吉普朝着这个方向开过来了,教练仍在厉声斥骂着,而谢豹飞则狂怒地瞪着教练,似乎下一秒钟就会扑过去咬住他的喉咙。吉普转个弯,又朝另一只小羚羊扑去,谢豹飞又重按刚才的姿势跳下车。这次他的动作更为迅猛,他与小羚羊的距离逐渐缩短。小羚羊向左闪了一下,又以不可思议的敏捷速度蹦到右边。不过这次,谢豹飞对羚羊的动作做出了正确的估计,他没有向左追,而是全力向右扑去。小羚羊被扑倒,一人一羊在地上翻滚。

  田歌一直趴在车窗上紧张地看着前边的追猎,这时她大声喊起来:“司机叔叔,快开过去看看,好吗?”车上的游客都大声赞成,司机笑笑,打过方向盘。

  轿车开过去的途中,田歌不平地问导游:“你不是说不准私自进猎场吗,那他们怎么能?还敢徒步去追野兽,多危险!你看,三头狮子就在不远处蹲着呢。”导游说他们不一样,是经过特许的,听说是在进行一种体育上的强化训练,已经在这儿练好多天了。这时司机把车停下来,游客们争先恐后地下车,围着那两人。谢豹飞仍扑在小玲羊身上,紧紧地咬着它的喉咙,小羚羊痛苦地挣扎着,抖动着四条细腿。而大胡子教练则抱着膀子,平静地旁观。

  可能是不满围观的人们打扰了自己,谢豹飞放开猎物,怒冲冲地站了起来。他的嘴角挂着一缕血迹,嘴边沾着羚羊的短毛,赤裸的身上沾满荒草,面目狰狞,活像一个蛮荒时代的野人。小羚羊脖子上淌着血,但显然这点伤不致命。它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几步,很快恢复了状态,撒开四蹄,急速地逃离。

  目睹了这场人兽大战,田延豹才真正弄明白了昨天道格拉斯说的,“野性”是什么东西。他受到触动,在心中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个热点在枰枰地跳动着。道格拉斯今天显然没打算攀谈,当他扫视的目光经过田氏兄妹身上时,一晃就过去了,就像是看陌生人。他扭回头,向谢豹飞低喝了一声,两人利索地跳上车,吉普一阵风似的离去。

  这两人也就这么一阵风似的从田氏兄妹的生活中消失了,从此再没出现过。

  但这番见闻给田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一开始,这印象中并没多少美感:一个几乎全裸的男子,嘴上沾着血和兽毛,面目狰狞,浑身脏污,简直是一个未开化的土人形象。但时间长了,厌恶感慢慢虚化,慢慢消失,留下的只是他的活力、他的剽悍、他的勃勃生机和他的野性。大约两年后,谢豹飞的名字开始出现在体育新闻中,引起了田歌的关注。谢豹飞在百米田坛上的名次缓慢但不可逆转地上升,直到这次杀人决赛。他的所有历程都被保存在田歌的一沓剪报中。

  田延豹的生活从那时起也有一番意外的转折。他退役前参加了最后一次国内比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成绩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他在百米跑道上奔跑时,脑海中一直闪现着谢豹飞追捕羚羊时的场景。肯定是谢的野性对他起了某种催化作用。国家队的教练一边惊叹着“大器晚成,大器晚成呀”,一边撕碎了他的退役手续。其后,他的成绩飞速提高,直到2013年温哥华世界田径赛进入八强。可惜功亏一篑,他在决赛中败得很惨,所以这两年的辉煌也就成了一次短暂的回光返照。

  雅典的7月酷热难当,出租车的空调不大管用,田延豹干脆让司机打开车窗,希腊特有的里瓦斯热风呼呼地灌进车内。田歌一直趴在车窗上向外看,看见什么都是新鲜的。司机是一个热情的中年人,自信地用英语同他们攀谈着,介绍着沿途的名胜。不幸的是,他的英语只有希腊人才能听懂。田歌只能礼貌地微笑着。后来,费新吾担当了兼职导游。他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期间来过雅典,在这儿待了半个月。

  他告诉同伴,雅典早在4600年前由迈锡尼人建城,最早的城区在一座150米的山包上,即今天有名的雅典卫城。雅典是属于神话和历史的城市,希腊共和时代是人类历史上最生气勃勃的时代。那时的社会和人民健康昂扬,从容大度。在中国历史上,只有盛唐时期才勉强能与其比拟,但盛唐的中国是开明的专制,缺少古希腊的民主政治。“我从年轻时就十分心仪古希腊文明,我真希望自己也是古希腊自由民的一员,喝着茴香酒,嚼着橄榄,到英雄剧场看荷马的悲剧,到奥林匹亚参加古代奥运会,或者参加吵吵嚷嚷的公民大会的辩论和自由选举。我特别喜欢古希腊的裸体雕塑,它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体美。观赏着这些雕塑,能真切地感受到四千年前古希腊人的勃勃生气。我真想不通这样伟大的文明怎么会一蹶不振!”

  他说,希腊在公元404年沦于异族统治,直到1829年才赶走土耳其人,赢得独立。所以,希腊在欧洲是比较落后的,是欧洲的农村。就拿雅典来说吧,这座白色的圣洁城市容纳了全希腊的一半人口,过于拥挤,绿地太少,污染相当严重,到处废水横流。后来,雅典2004年举办奥运会时大兴土木,城市面貌大有改观了。

  出租车已开入雅典市区,现在是当地时间晚上10点20分,雅典人的夜生活才刚刚热闹起来。到处是室外餐厅,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小贩们的集市上兜售着舌鳎、鳐鱼和海绵,身穿白色夏装、肤色稍黑的女孩在叫卖鲜花。在建筑物的空隙里,费新吾为他们指认了著名的帕特农神庙和埃雷赫修庙,它们都是白色的大理石建筑。

  田歌看得目眩神迷。出租车在拥挤的车流中缓慢地爬行,但田歌毫不着急,一直观赏着窗外流动的夜景。汽车到了普拉卡旧城区,这是一片陡峭的山地,密集的建筑物依山势而建,错落有致。出租车停了,司机指着高处快速地说着英语,费新吾请他重复了两遍才听懂。他说尼赞旅馆已经到了,就在这排石阶之上。他愿意帮客人把行李提上去,因为汽车是开不到跟前的。

  费新吾说:“谢谢。只有几件小行李,我们自己可以拿的。这是车费,不用找了。”

  司机高兴地同他们告别,“再见,希望你们喜欢雅典。”

  这是家中等规模的旅馆,十分整洁。经理卡佐米茨看见两男一女进来,立即用英语问道:“欢迎,你们是中国来的费先生、田先生和田小姐吧?”

  “对。”

  “房间已经预订了,是四楼的10号和12号房。按你们的要求,其中10号房有可以上网的电脑,并且加了一张床。”

  “谢谢。”

  田延豹在柜台上办了手续,卡佐米茨殷勤地问:“三位要纪念品吗?本店代卖田径运动会的纪念T恤衫。”

  费新吾婉言辞谢道:“等我们吃过晚饭吧,飞机上的晚饭太早了。”

  侍应生带三人上楼,房间不是太大,但对于“挤惯了”的中国人来说也算够用了。屋里有卫生间,有一间小小的起居室,桌上摆着一台宏碁牌电脑。卧室较小,两张单人床拼在一块儿。

  费新吾对两人说:“抓紧时间洗漱,然后下去吃饭。我先给熟人打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那边说:“是老费吗?新华社的穆明出去采访了,交代我等你的电话。房间还满意吧?”

  “房间很好,谢谢你们。”

  “不客气。穆明让转告你,后天百米决赛的票已经搞到,明天你过来取。”

  “不用了,我们在飞机上遇到一位朋友,他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入场券。那边的三张票好处理吧?”

  “没问题。门票的黑市价格已经翻了5倍。”

  “中国队战绩如何?我知道昨天只有一枚女子5000米金牌进账。”

  “今天又添了两枚金牌——女子竞走和男子跨栏。这次中国队的人气不错,但毕竟大田径上咱们的底子太差,不会有太大的突破。”

  两人寒暄几句,挂了电话。浴室里水声哗哗,但田延豹还是听到了外面的谈话,大声问道:“今天几枚?”

  “两枚金牌。”

  田延豹穿着浴衣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评论道:“不错,开局不错,有这个势头,今年中国队还能上一个台阶。你去洗漱吧。”

  两人穿戴整齐,田歌正好来敲门,新浴过后,她显得格外鲜嫩,“费叔叔,豹哥,吃完饭咱们再逛逛雅典的夜景吧。”

  “你不累?”

  “不累。走前就说要调时差,我看时差肯定调过头了,这会儿特精神,想睡也睡不着。”

  “好吧。”

  雅典似乎没有夜晚,外国游客淹没在希腊人的海洋中。露天舞场里,人们弹着桑图里琴,跳着邦多扎里舞。身佩警棍的警察在街道上溜达,个个满面笑容。

  费新吾领着同伴在一个露天餐厅就座,“先填饱肚子再说吧,吃什么?来点正宗的希腊饭菜?”

  田歌饶有兴趣地答应了。费新吾向侍者点了菜,向田歌介绍希腊的风土人情。希腊的作息时间很特别,由于天气酷热,希腊人的习惯是从中午一直休息到5点,夜里8点到12点吃晚饭,商业活动则彻夜不停。为了节约电力,希腊政府不得不以法律形式规定,凌晨两点商店必须关门。但店主们常常关门半个小时做做样子,随后就又开门了。“和咱中国一样,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们要是有兴趣有精力的话,可以玩儿个通宵田歌雀跃道行,逛个通宵!呀,这是什么东西?”她皱着眉头打量着侍者送来的色味怪异的饮料。费新吾笑了,“你不是想尝尝正宗的希腊风味吗?这就是老希腊人爱喝的鼠尾草煎汁。喝吧。”

  田歌喝了一口,脸立刻皱成了苦瓜,两个男人开心地大笑,正端菜上桌的希腊侍者也笑了起来。

  希尔顿饭店的侍者把谢可征送到豪华套间里,正厅里悬挂着枝形水晶灯,墙上是暗褐色的实木护板,浴室非常宽敞,有一个雪花石的浴盆。

  侍者把行李箱放到壁柜中,微笑着说:“先生也是来观看田径比赛的吧?你来得很巧,正好赶上百米决赛。”

  “对,我就是为它来的。噢对了,请你马上到门票预售处拿三张明晚决赛的门票,报我的名字就行。再把票送到普拉卡城区的尼赞旅馆,给一个叫费新吾的中国人。”

  “好的,我马上去办。先生你休息吧。”

  侍者走了,谢可征先洗了个热水澡。防雾镜中显出他的面容:眼角皱纹密布,鬓发已经全白。他老了,时光之神的脚步是不可阻挡的。65年来,他一直在科学之路上埋头疾进,现在该回过头来看看一生的历程了。这一生中,他在科学研究上取得了不少突破,但最成功的作品是他的儿子。明晚百米决赛之后,儿子的成功就会昭示于世。实际上,儿子早就可以公布自己的成功,但他和妻子一直谨慎地保守着秘密,把这一天向后推延,因为这个成功太惊人了,它一定会像高压锅爆炸一样,把体育界和科学界搅得乱作一团。

  儿子的成功无可置疑,现在他关心的是,怎么把高压锅中的蒸汽慢慢释放一些,让颁奖会上的爆炸不至过于猛烈。

  电话响了,他伸手拿过浴室里的电话,是道格拉斯,“谢先生你好,我估计你已经到了。”

  “鲍菲呢?”

  “正在接受兴奋剂的检查,一切按我们与耐克公司的协议进行。以我看来,这回新闻界是太迟钝了,对鲍菲超强度的兴奋剂检查,竟没人看出其中的不正常!”

  “恐怕是惰性使然吧,他们都没想到一名黄种人运动员会在属于黑人的百米赛坛上取得突破。鲍菲的情绪怎么样?”

  “很好,明晚他一定会有好的竞技状态。放心吧。”

  “我很放心,预祝你成功。”

  道格拉斯笑了,“不,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

  “那好,就预祝我们成功吧。”

  披上浴衣,谢可征拨通了美国家里的电话。妻子方若华这次没来,执意留在家中。这一生中,若华一直与他宛若一体,既是他的妻子,也是他事业上的助手。豹飞的成功是他们两人心血的结晶。但若华年岁渐长后变得怯懦了,她担心儿子的成功会毁了他作为正常人的一生。妻子的退却使他常常有一种孤独感,现在,只余他一人在荆棘之路上前进了。

  是女仆莎蒂玛接的电话,说女主人正在院里修剪花木,是否要去喊她谢可征说不用了,你只需告诉她我已经安顿好,刚才我和道格拉斯通过电话,豹飞的情绪很稳定,让她放心:

  挂上电话,他躺到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很长时间没有入睡,他想起豹飞夭折的六个哥哥;想起鲍菲出生时夫妇二人的狂喜;想起鲍菲的童年,那时他是个脾气暴躁的小家伙……他忽然想到了今天初遇的田歌——那个美貌四射性情爽朗的姑娘。她对鲍菲的情意是很明显的,这大概缘于六年前在东非草原上的邂逅吧,他对田歌的印象很好,也许这位中国姑娘是命运之神送来的。

  他渐渐沉入睡梦。

  体育运动是古希腊人对世界文明的重大贡献。公元前776年,古希腊人在奥林匹亚村召开了第一届奥运会,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公元393年,共举行了293届。后来的异族统治中断了这个传统,留下了长久的空白。直到1896年4月6日,希腊国王格奥尔基奥斯在全雅典体育场宣布第一届现代奥运会开幕,历史才重新接续起来。在那次奥运会上,希腊获得了46枚奖牌,高居奖牌榜的首位。

  其后,希腊的体育成绩就惨不忍睹了。说到底,体育的兴旺不能靠历史的余绪,它要靠巨大的财力和高度发达的科技。但不管成绩如何,希腊人对体育的热情并未降低。

  第三天晚上,费新吾三人很早就吃了晚饭,乘车向帕纳辛奈科体育场出发,他们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能量场,走得越近,越能感受到运动会的巨大气场。一队队警车在为运动员的车队开道,为数众多的警员牵着警犬在附近巡逻。等待转车的新闻记者焦灼地翘首以盼,一旦大会的专车开来,他们就肩扛手提着笨重的摄影器具蜂拥而上身着盛装的本地观众或乘车,或步行,如潮水般拥往赛场。人潮在赛场门口被阻住了,数目众多的男女警察把观众分成单列纵队,认真地进行检查。三个人排在队列中耐心等待着,费新吾摇头叹道:“体育和暴力已经密不可分了。慕尼黑奥运会惨案,亚特兰大奥运会爆炸案……古希腊的运动会总不可能对观众搜身吧?这也是现代文明不可避免的副作用啊。”

  雅典帕纳辛奈科体育场一直是体育运动的圣殿,就像是伊斯兰信徒心中的麦加天房。帕纳辛奈科体育场建于公元前330年,全部由洁白的大理石建成,坐落在圆形的山丘上。体育场正面是典型的古希腊多利亚建筑风格的高大前柱式门廊,门廊中央是巍峨庄严的白色大理石圆柱,前后排列共24根:中央门廊成品字形,共12根,后门廊柱共6根。看台依跑道的形状而建,材料也全部使用洁白如雪的大理石,跑道两端是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方形圣火台,它们静卧在乳白色的地毯上。

  体育场后面是郁郁葱葱的绿树,晚霞洒落在高大的树冠上。这个古老的体育场同时也充满了现代气息,两块巨型电视屏幕高高耸立,十口锅状的卫星天线一字排开朝向天空。暮色渐渐沉落,但体育场内亮如白昼,灯光映照着绿色的草坪和朱红色的塔当跑道,映照着数万兴奋的盛装观众。

  看台上可以说是座无虚席。费新吾不由得想起一件往事。上个世纪,在雅典举行的田径赛事上曾闹过一场小小的风波。世界田联主席内比奥洛批评赛场里观众太少,从而引发他与希腊体育部部长的一番唇枪舌剑。这番争吵在报纸上披露后,希腊人潮水般地购票入场,作为对内比奥洛的回敬:想到这里,费新吾不由得会心地笑了。从某些方面看,希腊和中国有颇多相似之处,两者都有灿烂的古代史,也有令人扼腕的近代史。所以,在涉及民族自尊的问题上,两者都是极为敏感的,甚至敏感到病态的地步。他揶揄地想,也许今天的观众中就有一些并非体育爱好者,他们仅仅是因为民族的自尊心才付出了高昂的票价。不过,他对这种看似幼稚的自尊心十分理解。

  费新吾和两名同伴在靠近跑道终端的2层看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做了多年的体育记者,他知道在百米决赛的黄金时段,这样的位置是十分难得的。他十分感激那位慷慨的老人。但他没有找到老人的身影,附近没有,贵宾席上也没有。莫非在这个令人癫狂的时刻,身为谢豹飞的父亲,他还能端坐在卧室中看电视?

  他在贵宾席上看到了原美国短跑名将刘易斯,一个百米跑道上的风云人物,他曾经多次打破世界纪录和获得奥运冠军,现在已经56岁了。这会儿,他正在与贵宾席正中的国际奥委会原主席罗格交谈,罗格左侧则是现任世界田联主席德比洛夫。两名主席当然不会错过今天的比赛,毕竟,男子百米是田径运动中分量最重的赛事之一。

  回头望望看台,7排以上全是各国的新闻记者,他们胸前挂着长焦距相机或摄影机,膝上摆着最新的笔记本电脑,面前还有特意为他们配置的小型闭路电视。费新吾用目光扫视一遍,从他们佩戴的台徽看,有英国的BBC、美国的美联社、意大利的RAI、日本的TBS、加拿大的CBC、法国的FT2、挪威的NRK、以色列的IBA……自然也少不了中国的新华社。新华社的穆明也看到他了,两人远远地招了招手。

  田延豹一直闭目而坐,眉峰微蹙。他一定是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个痛苦的夜晚。田歌穿着一件洁白的露肩装,紧紧捧着一束硕大的花,里面有象征胜利的月桂和象征爱情的玫瑰。她的眸子里有两团火在燃烧,从她手指和嘴角无意识的抖动能看出她心中极度的渴盼。

  有人拍拍费新吾的肩膀,是身材矮胖的穆明,他才从人群中挤过来。费新吾移移身体,让他挤着坐下,穆明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说:“热,希腊的天气真要命!下次再出国采访,我只到阿拉斯加和冰岛。喂,谁给你弄来这么好的位子?能在百米决赛时弄到这儿的位子,那人肯定神通广大。”

  “我们在飞机上邂逅了一位美国的谢教授,是他主动赠与的。对了,他是鲍菲·谢的父亲,知道鲍菲吗?就是决赛中唯一的黄种人。”

  “当然知道,他的成绩是8个人中最后一名。”穆明骂了一句粗话,“采访百米真没劲儿,尽是黑人耀武扬威,中国人连边也沾不上,有个华人还是垫底的。”

  费新吾怕他的话刺激田延豹,忙碰碰他,使了一个眼色。穆明这才探过身同田延豹搭讪,“是老田吧?几年前咱们打过交道。哟,这位漂亮姑娘是谁?我敢说你是体育场中最漂亮的,是智慧女神雅典娜!”

  田歌虽说免不了羞涩,但仍落落大方地同他握手,“我是田延豹的堂妹。”

  费新吾指指贵宾台,“那一位是谁?他的面孔很陌生。”

  “罗格左边的?是田联前主席内比奥洛的孙子,一个重要的体育商。让他坐在这儿是对内比奥洛的感谢。记得吗?1981年,内比奥洛上任时,国际田联是座穷家破庙,资产只有5万美元。到他卸任时,国际田联的家产已经上亿了!那位意大利前跳远运动员对国际田联做了许多意义重大的改革,像实行一国一票制,允许田径选手拿高额奖金等,大大促进了田径运动的商业化。现在田联主席已是财大气粗,即使奥委会主席也礼让三分。”

  费新吾摇摇头,“这不一定是好事。体育的商业化必然也带来丑恶:兴奋剂、假赛、贿赂、腐化……”

  穆明直摇头,“老费,我的费圣人,别乌托邦了。大势所趋呀,谁也挡不住的。比赛马上要开始了,我该过去了。”

  费新吾一把拉住他,略为犹豫,低声说:“透露点小秘密。今晚你把镜头对准鲍菲·谢,很可能他要爆个大冷门。”

  “不可能吧?贝格他们几员老将都正在巅峰状态哩!鲍菲能进入前三名?”

  费新吾同田延豹交换了眼神,压低声音说:“我想他不只是进入前三名,他甚至有可能夺冠。”穆明瞪圆了眼睛,下意识地摇头。费新吾笑道:“反正很快就要见分晓了。既然你那么推崇体育的商业化,要不咱们也商业化一次?咱俩拿他的名次赌个东道,他若拿不到前三名,我请客;拿到的话,你请客。”

  穆明瞠目良久,干脆地说:“好,说定了!”他匆匆离开,兴奋地回到记者席。

  在地球的另一面,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市耐克公司的总裁办公室里,菲尔·奈特先生停止了一切工作,来到小会议室,聚精会神地盯着墙上的超大型液晶屏幕。百米决赛快要开始了,他交代秘书玛格丽特小姐,在半个小时内,所有电话及来访人员一概挡驾。此刻,百米决赛的结果是世界上最使他揪心的事情。

  两个月前,他刚与迈克尔·乔丹通完话,玛格丽特告诉他,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华裔短跑选手要同他通话。奈特不耐烦地挥挥手,让秘书挡驾。这些年是耐克公司的低潮期,旗下的几位体育明星都太平凡。有时,他难免回忆起20年前的辉煌。那时,属于耐克旗下的几位体育明星,像篮球明星乔丹、撑竿跳高明星布勃卡等,都是百年一遇的世纪性人物,他们的成就和人格魅力光彩夺目,人气极旺,为耐克公司带来了滚滚财源。但百年盛宴终有一散,他们都老了,相继退出体坛。尤其是NBA的天皇巨星乔丹,他退役所造成的损失——不是指NBA的损失,而是指耐克公司利润的损失——是无法弥补的。以往,以乔丹做代言的AIRJORDAN系列运动鞋,每一款新型号推出,耐克的销售额就会有一次飙升。而现在,耐克的名字在无奈中已经由“酷”(COOL)逐渐变“冷”了。

  说到底,只怪美国人太健忘,而且恰恰是体育的商业化运作培养了这种健忘。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明星攻势中,他们不可能长久怀念一位过时的明星——即便如乔丹这样的巨星也罢。乔丹退役前曾成立了耐克旗下的乔丹有限公司,生产JUMPMAN(飞人)牌系列运动鞋,但销售额一直不令人满意,刚才乔丹的电话中就充满了无奈。

  奈特一直在遴选足以继承乔丹、布勃卡的未来明星,不是一般的明星,而是那种高踞于众明星之上的世纪性明星,但他对这个找上门来的华裔运动员却没有兴趣。百米跑道上,老将贝格风头仍健,他是阿迪达斯旗下的,甚至举着阿迪达斯的公司旗帜上赛场。奈特估计,短期内很难有人与他争锋。

  何况找上门来的这位是华裔。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奈特比谁都了解美国社会的脉搏。在平等博爱的大旗下,种族意识的潜流仍是极其强大的。拳王阿里曾因是黑人而被饭店拒之门外,愤而将金牌扔到水里。当然,20世纪70年代之后,黑人体育明星渐渐成了社会的宠儿,但这里面多少有些无奈的成分。因为黑人在诸如拳击、短跑、篮球等项目中已经不是具有一般的优势,而是具有绝对的优势,他们几乎把所有白人扫地出门。在这种情况下,白人观众只好把黑人明星认同为自家人了。

  但一名华裔选手很难成为大众情人——除非他极为出色,否则,即使像张德培这样的人物也没有太大的市场号召力。奈特不想把精力投在一块希望不大的贫瘠的田地上。不过,玛格丽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执行他的命令。她在这儿工作已经20年了,十分精明能干,知道怎样来影响老板的决定。

  她不带感情地补充道:“那名华裔选手说,他是百米赛坛中很差劲儿的一名选手,但希望耐克公司的总裁不要太短视。他说一定要同你亲自交谈。”

  奈特抬头看看秘书,既然那人能说服精明的玛格丽特,也许值得一谈。他改变了主意,皱着眉头说:“接过来吧。”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圆圆的脸庞,英气勃勃,十分年轻。他身后是一条朱红色的塔当跑道,不过并不是在体育场内,像是在一户公寓的院内,跑道紧邻着铁艺的篱墙,墙上爬满了藤蔓类植物。那人后边露出另一个人的半个头像,满脸络腮胡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

  圆脸庞嬉笑自若地说:“是奈特先生吧?我叫鲍菲·谢,我想先生不一定记得这个名字,因为我是有资格进军雅典的短跑选手中最差劲儿的,以至于各家体育用品公司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不过,奈特先生是否愿意烧一把冷灶?也许这把火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呢。”他大笑一阵,继续说,“所以我自己找上门来啦,我想与奈特先生签一份合同——对双方都有利的合同。”

  他的笑容明朗而自信,在这一瞬间,奈特忽然触摸到了这个人明天的成功。老奈特十分相信自己的商业直觉,他仅停顿两秒钟就果断地说:“好,我同意,我马上派人去找你具体谈。你的经纪人是谁?”

  那人笑着说:“我不喜欢同你的下级讨价还价,还是咱俩在这儿把大的框架先敲定吧。我会在百米决赛中穿上耐克跑鞋——毕竟我一直在穿它——比赛后,我会把耐克跑鞋抛到天空,或顶在头上,或把耐克公司的旋风符缀在胸前,总之做出你想要我做的任何表演。至于贵公司的酬劳,当然与我的名次有关。我提个数目,看奈特先生是否赞成:如果我取得第8名至第2名的任何名次,贵公司只需付我1美元……”

  奈特立即问道:“你说多少?”

  “1美元,只需1美元。但我若夺得冠军,这个数目就立即提高到3万。你同意吗?”

  奈特十分震惊于谢的自信,他没有踌踏,干脆地说:“我可以同意这个数额,但……”

  “不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如果我夺冠的同时又打破世界纪录,贵公司要把上述酬劳再增加1美元,也就是3000万零1美元。但如果我的纪录突破了9.5秒大关,”那人一字一顿地说,“听清了吗?如果突破9.5秒大关,我的酬劳就要变成1亿美元。”

  纵然奈特是体育界的老树精,他仍然吃惊得站起身来,“你说9.5秒大关?那是多少体育专家论证过的生理极限呀!根据他们的计算,如果达到这个速度,大腿的肌肉纤维都要被拉断。换句话说,这是人类的体能无法达到的。”

  对方不耐烦地说:“那就是我的事了。怎么样?1亿美元,据我所知,贵公司还没有同哪一名运动员签过这么大数额的合同。”

  奈特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平静地说:“我答应。你不要把我看成唯利是图的商人。只要你能超越体育极限,达到人类不敢梦想的这个高度,我情愿奉送你1亿美元,并且不要你承担任何义务。”

  鲍菲目光锐利地看看他,略作停顿后笑道:“也好,我会把这段谈话透露给公众,我想这将是对耐克公司更好的宣传,远远甚于向天空扔跑鞋之类杂耍。至于付款期限等细节问题,就由你们酌定吧,我不会挑剔的。怎么样,还有问题吗?”

  奈特平和地笑道:“谢先生,让我们把话说透吧。我的年纪已经这么大了,早已过了相信奇迹的年代。当然,我相信天才,相信天才能远远超过时代,就像乔丹、布勃卡等人那样。但是,在短跑领域里出现如你所说的突破还是难以令人信服。因为短跑技术已经发展得几乎尽善尽美,尤其是在男子百米领域,做出突破是极为困难的……”

  鲍菲不耐烦地打断他:“不必绕圈子了,点明你的主旨吧。”

  奈特的目光变得十分严厉,“请原谅我的直率,我会很乐意付出1亿美元,但首先要保证不会出现兴奋剂丑闻,比如,像汉城奥运会上加拿大运动员本·约翰逊的丑闻。我绝不能让耐克公司的名字与丑闻联系在一起,成为世人的笑柄。”

  鲍菲哈哈大笑,“谢谢你的坦率。告诉你,国际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兴奋剂检测中心刚刚对我进行过飞行检查,就是那种不事先通知的突然抽查。我想你当然知道这个机构啦,它成立于1998年,专职负责协调对运动员在赛期外的检查。这次检查是受国际田联的委托。你去打听检查结果吧。”

  “好的,我会去打听的。”

  鲍菲收起笑容,严肃地说:“其实你正好说出了我的担心。我知道,一旦我在决赛中做出惊人突破,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使我顺利通过兴奋剂检查,也会遭到众人顽固的怀疑。所以,我正想请奈特先生为我做一件事,即:由耐克公司出面,邀请一些足够权威的人士,从现在起就对我进行强化监督,直到运动会结束。”

  奈特立即说:“好,我……”

  鲍菲打断他的话:“我不要抽查,我要全过程的监督检查。检查项目包括所有兴奋剂:苯丙胺、可卡因、安味奈丁、麻黄素等刺激剂;吗啡、杜冷丁等麻醉剂;类固醇、贝塔2等蛋白同化制剂;利尿酸、速尿、甘露醇等利尿剂;还有比较难以检查的肽和糖蛋白等激素类药物,如红细胞生成剂、生长激素、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等。除了上述种种常规检查外,对我的监督还应包括那些事后无法检查的禁用方法,如抽血回输;以及那些尚未研究出检查方法的最新兴奋剂,如携氧乳剂PFC、生长因子IGF-1、网状血红蛋白等。我希望有人在我身边时刻监督着,以便将来向公众舆论证明我的清白。那些对我监督的人士必须十分权威,十分公正,他们在决赛后公布的结果必须为所有人信服。当然,检查费用是十分昂贵的。耐克公司可以先为我垫付,然后从我的1亿美元中扣除。”

  奈特被他的缜密心思慑服了,“可以。我认为这样的安排很好。这些都是你后面那个人物的主意吗?”他略带揶揄地说,“你太年轻,不会有这么周密的心思吧?”

  鲍菲咧嘴笑了,显出一个25岁青年的本来面目,“当然当然,这些主意不是我想的,而是我的教练策划的,他暂时兼任我的经纪人。”他回头说,“道格拉斯,你要和奈特先生说话吗?”

  道格拉斯的面容占据了整块屏幕,目光冷漠而深沉。他只是挥挥手,又把手机还给鲍菲。鲍菲说:“奈特先生,你不必为我的‘突然’崛起而不安,实际上,我的成绩早就能稳稳地夺冠了。但父亲和教练一直让我隐瞒实力,他们说只有造成绝对轰动的效果,才会有人愿意签订1亿美元的合同。换句话说,为了商业上的成功,他们已经把我体育上的成功向后推迟了两年。我早就急不可耐了。”

  他狡黯地看着屏幕上的奈特,奈特一笑了之。他十分庆幸,如果这名华裔运动员所说属实——以他的直觉,是这样的——那么,耐克公司就和幸运女神再次结缘了,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世纪明星,这种机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立即派人去往鲍菲在克里夫兰市的家,第二天就同鲍菲的父亲签了合同。

  随后,奈特又聘请了国际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委员、瑞典隆德大学体育医学专家莱夫·麦克唐纳和新西兰怀卡托大学生理学家雷奥·卡内因,以他们为首组成了监督小组,随时随地对鲍菲进行血检、尿检、光谱检查和其他方法的检查。后来又陪着他飞赴雅典。专家们报告说,至少在他们开始介入后的两个月内,鲍菲是绝对清白的。

  现在,在雅典帕纳辛奈科体育场上,八名世界一流的短跑运动员已经半跪在起跑线上,裁判举起了发令枪。偌大的赛场像充满了高能粒子,紧张得快要爆炸了。奈特竟不由得心跳加速。他自嘲地拍拍额头,使自己镇静下来。一般说来,田径选手在美国公众中的号召力不如拳击和NBA选手,但是,如果鲍菲真如他所说能一举突破9.5秒大关,他就会成为跨越整个世纪的不可企及的高峰,成为美国人的新偶像。那时,鲍菲的人气绝不会亚于乔丹,一定能为耐克公司带来滚滚财源。

  10秒钟后就要见分晓了,但愿雅典娜女神护佑鲍菲。

  罗伯特·盖纳的汽车驶到家门口时,朱莉娅正倚着月桂篱墙等他。她穿着很薄的浅绿色连衣裙,一头长发随风飘舞。罗伯特打开车门,朱莉碰高兴地喊了一声:“鲍勃!”

  她跑过来,扑进罗伯特的怀中,给了他一个炽热的长吻。罗伯特刚刚从加州大学社会学系毕业。他与朱莉娅既是邻居,也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不过在加州上学这几年,两人见面不多。现在,朱莉娅是劳伦斯学院的二年级学生,已经出落成一位漂亮的姑娘。

  之前两个寒暑假罗伯特都没有回家,两人未能见面,现在,吻着朱莉娅湿润而性感的嘴唇,他的体内萌动着强烈的饥渴感。朱莉娅从他怀中挣出来说,他的父母已经等急了,接风的饭菜已经备好。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走,盖纳夫人听到动静,迎到门外,“我的小山鹰,你回来了。”

  她把儿子紧紧拥到怀里。父亲也迎出来,这位参议员没有表露太多的温情,他拥抱了一下儿子,捏捏他的手臂,“小山鹰的翅膀长硬了。”简单洗漱之后,仆人来唤他人席。午饭桌上,妈妈很兴奋,不停地问着儿子的近况,还有毕业后的打算,后来,参议员只好下命令了:“这些以后再谈吧,有的是时间。吃完饭让年轻人在一块儿聊一聊。”

  朱莉婭感激地看看伯伯。

  饭后,朱莉娅陪罗伯特回到卧室。两人进屋后便是一阵透不过气的长吻,透过薄薄的衣衫,两人都能感觉到对方狂乱的心跳。然后,没有任何中间过程,两人就相拥着走向卧床,把衣服扔到地毯上,来了一番急风暴雨般的激情宣泄。

  两人到卫生间冲了澡,又回到床上。朱莉娅用手划着罗伯特赤裸的胸膛,“听说你要回来,我就盼着这一天。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罗伯特很感动,在加州上学的这四年,他同几个女子有过短暂的性关系,但在他的心中,始终把朱莉娅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他起身吻吻她,“我也一直没有忘记你。等你毕业后我们就结婚吧。”

  朱莉婭笑着,“哟,还要等那么长时间吗?我等不及了。”她关切地问,“你毕业两个月了,准备干什么?听伯父的意思,他想让你从政。”

  “不,我想当记者,当《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的名记者,或是像李普曼那样一言九鼎的专栏作家。”

  “你和这两家报社接触过没有?”

  “还没有,这两个月我在一家地方小报《星报》做见习记者。我想,等我写出几篇有分量的报道后,各家报社才会认识到我的价值。”

  朱莉娅笑着安慰他:“不必着急,你会成功的。”

  两人又温存一番。两点钟他们起身,到客厅里同父母聊了一会儿。两点二十分,罗伯特打开电视,“今天是世锦赛男子百米决赛,这会儿该开始了。”两人依偎着坐到沙发上,妈妈亲手为他们煮了两杯咖啡,“鲍勃,朱莉娅,喝咖啡吧。”

  罗伯特应了一声:“谢谢。”之后,就没了动静。屏幕上,百米决赛的8名运动员正在出场,首先是贝格灿烂的笑脸,然后是其他6名黑人运动员,最后是一个身材修长的黄种人。罗伯特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朱莉娅奇怪地问你的爱好变了吗?我知道你喜欢篮球和橄榄球,对田径不大感兴趣的,罗伯特笑道:“现在也没变。不过这一次有特殊原因。看见最后一名选手了吗?咱们都认识他。”

  “他是谁?”

  “鲍菲·谢,华裔美国人。18年前是咱们的邻居。真没想到他能在短跑上出名,甚至杀进世界级赛事的决赛。你仔细回想一下,应该能记起他的。”朱莉哑努力思考着,迟疑地摇摇头。“还没想起来?一个坏脾气的家伙,绰号是‘爱咬人的鲍菲’。”罗伯特提示道。

  朱莉娅马上想起来了。大约在她四五岁时,他们所住的高级住宅区搬来了一对华人夫妇,都是很有地位的科学家,父母十分尊敬他们。他们带来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黑头发黑眼珠,动作敏捷,身材稍显单薄。总的来说,他并不是坏脾气的孩子,平时与伙伴们相处融洽。但在街区学校里他是新生,一些大孩子难免欺生。在一次争执中,他突然发起狂来,把一个比他高半头的男孩撞倒,又狠狠咬住他的肩头,几乎撕下一块肉来。

  此后便没人敢欺负他了,但他的狂性仍发作过两次,罗伯特就被他咬过,难怪他对此耿耿于怀哩。朱莉娅惊奇地问:“他?他成了短跑选手?”

  “对,但他一直默默无闻,两年前才突然崛起,直到获得进军世界田径赛的资格。很奇怪,他在各级选拔赛上都是勉强过关,谁都没料到他能一直杀进决赛。”他补充道,“前天的半决赛中他仍是最后一名。今天的决赛不知道他能不能拿到一块奖牌。”

  镜头扫在鲍菲的脸上,但只是吝啬地一晃就过去了。电视台记者们的镜头从来只对准胜利者,或者是“可能的”胜利者。不过,朱莉娅从那张平静的笑脸上已认出了18年前的鲍菲。她也来了兴趣,便到餐厅端来苏打饼和甜蛋卷,偎在罗伯特的怀里慢慢吃着,等着决赛时刻的到来。

  赛场内一直在升温,这会儿几乎就要点燃了。田延豹看看手表,距穆明离开这儿只有10分钟,而他似乎已过了一个世纪!在他的人生经历中,大多是作为运动员来体验赛前的焦灼,没想到告别体坛后,作为一名观众,他仍是难以自制。

  播音员用英语播送着有关百米竞赛的知识性资料,看来只有她没有感受到赛场的沸腾。她的声调平稳而舒缓,在赛场上悠悠飘荡,就像是睡梦中赶都赶不走的声音:

  “1884年,美国正式举行首次百米比赛,托马斯·伯克以11.8秒获得冠军。1888年,美国人查尔斯·谢里夫发明了跪式起跑。18%年,在雅典举行的现代首届奥运会上,托马斯·伯克以11.8秒获百米冠军,这是第一个手动计时的百米纪录。1908年,南非的雷金纳德·沃克首次突破11秒大关。1968年,美国吉姆·海因斯首次突破10秒大关,成绩为9.99秒。”

  “1968年洛杉矶奥运会正式使用电动计时,海因斯又跑出了9.95秒的成绩,这也是第一个电动计时的纪录。截至目前,男子百米最高纪录为美国选手蒂姆·蒙哥马利于2002年9月14日在巴黎国际田联大奖赛上创造的,时间为9.78秒……”

  忽然,观众席上骚动起来,随之各种语言的欢呼声响成一片,就如一阵闷雷从赛场上空掠过。8名决赛选手从休息室出来了,打头的是老将贝格,他的笑容明朗而自信,不时向四周挥手致意。接下来是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博尔希顿、纳米比亚的弗雷特里克斯、尼日利亚的埃基瓦、牙买加的新秀奥卡塞、英国新秀德锐克、古巴的卡斯蒂安,这7名选手全是黑人或黑白混血儿。他们都步履悠闲地走着,不时向看台上挥手或送个飞吻。即使从他们悠闲的漫步中,也能看出他们强大的体能,他们就像是用弹性极好的黑色橡胶雕成的。

  最后出场的是鲍菲·谢,选手中唯一的黄种人。他是初次参赛,但丝毫不紧张,这是基于对能力的高度自信吧。这会儿,他的目光盯着走在第5名的奥卡塞身上,奥卡塞的长运动衫上印着旋风符,就是被某些人讥为纳粹万字符的耐克公司的标志。在鲍菲之前,耐克公司已经把他罗致门下,奥卡塞近年最好成绩是9秒86,如果走运的话,他的确有超出贝格的能力。看来,在同谢签合约之前,耐克公司原是把希望寄托在奥卡塞身上的。

  咱们到百米终点再见分晓吧,谢豹飞想。

  选手们沿跑道慢慢走着,向观众们致意。谢豹飞缓步经过记者席时,在第2排看台上找到了道格拉斯的大胡子。道格拉斯作为他的私人教练也入住了运动员村,不过这两天他一直保持低调,几乎没有对他做过什么战前指导,只说过一句:“记住,这儿不是体育场,是东非草原。百米终点有一头小铃羊,而你是一头饥饿的猎豹。”

  他想:道格拉斯先生放心吧,我会把那只羚羊咬住的。

  父亲没有在看台,他说过他要在饭店里看电视。昨晚父亲跟他通了话,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等你的好消息。”

  父亲一向对他十分温和,但他在内心里却对父亲十分敬畏。在他看来,父亲和上帝是两位一体的。父亲在他心里种下了田径之梦,他从懂事起就知道,他是为田径而降临于世的,他一定要在百米跑道上建立自己的王国。20年来,他在百米跑道上跑了多少来回已经记不清了,这条跑道已经和他的生命联系在了一起。他能用脸颊精确感知跑步时的风速,用脚掌感知地面的微小坡度,用肌肉感知每一次百米跑花费的时间。他已经为“今天”等了太久,不过,它终于要来到了。

  他朝大胡子教练挥挥手,那边也向他挥手致意。这时,在二层看台上,离道格拉斯不远的一位姑娘忽然站起来,手持花束用力挥舞,用汉语高喊:“谢豹飞,这束花是你的!”

  姑娘的声音十分清脆悦耳。纵然是决战前的紧张时刻,那姑娘明月般的美貌还是让他心旌摇曳。他点点头,特意向姑娘抛了个飞吻,随其他七位选手走到百米的起跑线。

  田歌坐下来,把脸埋在花束中,心脏评枰地跳动。她心目中的偶像听到了她的声音!为这一句话她曾推敲良久,她原想喊“不管胜利或失败,这束花都是你的!”,但仔细考虑,这样喊好像有点儿不吉利。反复斟酌到最后,她才把自己的激情浓缩在这几个字中。

  八名选手正在脱外衣,她心醉神迷地盯着自己的偶像。其实,她对谢豹飞知之甚少,也不知道他是否有意中人,但她仍不顾一切地准备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谢豹飞已脱掉长衣,悠闲地做调整运动。他身高1.88米,肩宽,腰细,臀部微凸,双腿修长强劲,圆脑袋,背部微有曲度,整个身体像非洲猎豹一样矫健剽悍。

  9点30分,八名选手各就各位,谢豹飞是第八跑道。裁判高高举起发令枪,八台激光测速器分别对准各人的腰部,全场突然变得一片静寂。

  一声枪响,八个人像箭一般冲出起跑线,鲍菲和奥卡塞跑在最前面。但随即又是一声枪响,有人抢跑!八名运动员都很快收住脚步,怏怏地返回起跑线。

  田延豹心头猛然一阵紧缩。这两年他一直盯着谢豹飞的崛起,由于某种潜意识的种族情结,他把自己破灭的梦想寄托在了这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华裔年轻人身上。其实他知道谢是美国人,他得奖时会升起星条旗,奏起美国国歌《星条旗永不落》。但不管怎样,他仍然期盼着这名华裔选手获胜。在邂逅了谢先生之后,亲切感使得这种感觉更加浓厚了。但是,今天的情形简直是四年前的重演,莫非谢豹飞也要遭到命运之神的毁灭?

  他原以为是谢豹飞抢跑了,但裁判却向牙买加选手奥卡塞发出警告。奥卡塞困惑地摇摇头,与裁判交涉。裁判立即重放了起跑时的录像,电脑中显示出奥卡塞的反应时间为0.09秒,小于竞赛规则中规定的最小反应时间0.100秒。奥卡塞点点头,认可了裁判的判决。

  其他选手不耐烦地等着。短跑是高度技巧性项目,比赛成绩与选手的竞技状态有很大关系,而这种突然的中断是最能影响情绪的。不过,他们都很有涵养,没有让自己的烦躁形之于色。只有谢豹飞返回起跑线后,怒气冲冲地瞪着第5道上的奥卡塞,向他狠狠啐了一口。奥卡塞冷冷地瞥他一眼,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田歌没有想到自己的偶像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样粗野的举动,她替他难为情,面庞发烧地垂下目光。田延豹却突然攥住老费的胳膊——在这一瞬间,他对谢豹飞获胜的把握又大了几分。不错,这个动作是有失体面的,谦恭的中国选手绝不会这样做,但恰恰这个粗野的举动显示了他身上未泯灭的野性。

  这种可贵的野性在国内选手身上太少见了,而在国外选手尤其是黑人选手身上常常能看到。那时,国内运动员中流传着一个笑谵,说黑人因为进化得较晚,所以才保留了较多的野性,当然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自我解嘲。据近代基因科学的判定,非洲人的基因是最古老的,非洲是全人类的摇篮。基因学家们还说,非洲人的基因中突变最多,因而比较容易出现体育天才。

  八名运动员又蹲跪在起跑线上,发令枪响了,谢豹飞第一个冲出起跑线。依田延豹多年的经验来看,谢的起跑反应时间应该在0.120秒之内,看来,他的体力和心理都没有受到奥卡塞抢跑的影响。奥卡塞则显得畏首畏尾,因为若出现第二次抢跑就会失去比赛资格,所以他的起跑明显慢了一拍。

  谢豹飞的动作舒展飘逸,频率较高,步幅大,腰肢柔软,酷似一头追捕羚羊的猎豹。的确,从发令枪响后,这个世界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他通过时空隧道掉入洪荒时代。他是一头善跑的猛兽,基因赋予他快速奔跑的能力,那是他用以维持生存的利器。快跑一步就是肥美的食物,慢跑一步可能就是死亡。他心无旁骛,向百米外那只羚羊扑去。从一开始,他就把其余的选手用到身后,在后程加速跑中又把这个距离进一步扩大,领先第二名将近5米。转眼之间,他昂首挺胸冲过终点线。看场中立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阵惊涛骇浪几乎把看台冲垮。

  但今天场上的情形很奇怪,欢呼声仅限于普通观众,而那些教练、老选手、老资格的体育记者都屏住气息,紧紧盯着电子记分牌。这名第8道上的亚裔选手竟把贝格等老将甩下足足5米!毫无疑问,一项新的世界纪录就要诞生。9.39秒!记分牌上显示出这个不可思议的数字,全场足足静止了10秒钟,才爆发出天崩地裂的欢呼声,数万观众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有节奏地欢呼着:

  “鲍菲谢!鲍菲——谢!”

  谢豹飞接过别人递过的美国国旗,绕场狂奔。新闻记者们低着头,争分夺秒地用专用电话线发回最新报道。奥委会主席和田联主席的反应比观众慢了一步——他们不敢相信这个不可思议的数字,先向旁边的工作人员做了核实,才站起身忘形地大声喝彩。满头白发的田联主席兴奋得不能自制,以至于泪流满面,他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这样惊人的突破。费新吾和田延豹同样惊诧了很久,才兴奋起来,眼眶都湿润了。田歌捧着花束跳到场中间,等谢豹飞跑过来时,她狂喜地扑上去,“谢豹飞,这束花是属于你的!”

  她递过鲜花,忘情地搂住谢的脖颈。谢豹飞一手执旗,一手执花,环抱着姑娘的臀部把她举起来,在她的乳沟处吻了一下。

  虽然这个动作失之轻薄,但狂喜中的田歌毫无芥蒂,她深深地吻了吻谢豹飞的额头,挣开他跑回看台。其他几名选手也过来同冠军握手祝贺,他们对这名冠军心悦诚服。从记分牌上看,埃基瓦和贝格的成绩都是9.79秒,接近于原世界纪录。如果没有鲍菲,就该他俩风光了。不过,也许他们今天的好成绩得益于鲍菲的带跑。奥卡塞也过来了,谢豹飞特意笑着同他紧紧拥抱,了却了不久前的冲突。

  直到运动员回到休息室,全场的狂欢还久久不能平息。

  新华社穆明第一个发出传真,比所有同行快了一个百米赛程——9秒:他素知费新吾不是鲁莽之辈,他既然说出那样的话,想必有一定根据。也许谢豹飞的父亲向费透露了什么内幕消息吧。所以返回记者席后,他预先在笔记本电脑中拟好了报道的草稿,标题是:《华裔选手谢豹飞大爆冷门!》只有具体数字先空着,到时填上就行了。电子记分牌上打出那个不可思议的数字后,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再回头看看自己的报道,写得太平淡了!不过已经来不及修改,他立即在空格处填上数字,抢先发了出去。

  各家电视台、电台和电子报纸都以最快的速度报道了这则爆炸性的消息。美联社套用了首次登月的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的那段著名的话:

  “对于鲍菲·谢而言,这只是短短的100米;但对于人类来说,却跨越了几个世纪。”

  不久,世锦赛兴奋剂检测中心公布了对获奖运动员尤其是鲍菲·谢的检测结果:

  我们在赛后对鲍菲·谢进行了兴奋剂检查,检查结果为阴性。值得提出的是,应鲍菲·谢本人的要求,由耐克公司出面,延请了以奧委会医学委员会委员莱夫·麦克唐纳教授和雷奥·卡内因教授为首的监督小组,从两个月前就对鲍菲·谢·实施了全程的强化检査,这些检查所花费的昂贵费用都由耐克公司慷慨支付。该监督小组工作期间,一直与奥委会医学委员会主席德梅罗亲王保持着沟通,他们得出的结果是完全可信的。

  “我们可以负责任地宣布,鲍菲·谢没有使用任何形式的兴奋剂或禁用手段。他正是以这样的强化检查向世人证明,这次令人震惊的胜利是光明磊落的。”

  随后举行的颁奖仪式稍许耽误了一会儿。原定由雅典田赛组委会主席安格洛斯夫人颁奖,但即将退休的田联主席德比洛夫委婉地提出,能否改由他颁奖,“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唐突,但我太激动了。我来日无多,这种历史性的突破无缘再见第二次了。”

  安格洛斯夫人理解他的心情,笑着答应了。10分钟后,得奖选手在乐曲声中走上颁奖台,满头白发的德比洛夫满面笑容,把奖章挂在鲍菲的胸前,同他久久握手,“谢谢你,想不到我退休前还能看到一次伟大的突破。不少专家论证过百米跑的生理极限,有人说是9.6秒,有人说是9.5秒。没有人料到,21世纪刚刚开始,这个纪录就大幅度地提高到了9秒39!从此我再也不相信专家和权威的断言了!”

  他爽朗地大笑着,又郑重地说:“你的成功是一个好兆头,是21世纪体育昌盛的报春燕,也为在体能项目上一直比较沉寂的黄种人选手打破了心理障碍。再次祝贺你!”

  鲍菲·谢咧嘴笑着,“谢谢你的夸奖,我会继续努力,超越自我。”

  在升旗和奏美国国歌后,记者们对三牌选手进行了采访。年轻的鲍菲在镜头前显得很老练,微笑着简洁地说感谢支持我的观众,感谢我的父母和教练道格拉斯先生,他们为培养我付出了很多。感谢耐克公司,他们组织了对我的兴奋剂强化检查,付出了大量金钱,又不要我承担任何商业上的义务。

  银牌选手、尼日利亚的埃基瓦说:“谢的成绩太不可思议了!如果他确实没有使用兴奋剂,那么,整整一代的短跑选手都只有对他仰视的分儿了!”

  这是褒中带贬的外交辞令,谁都能听出他的话中暗含着怀疑。铜牌选手贝格则给予了无条件的赞扬:“一个新的鲍菲时代已经开始了,不过我丝毫不嫉妒他。他的胜利是光明磊落的。他就像撑竿跳高中的布勃卡,远远超过同时代的人,是一座不可企及的高峰。”

  这些话通过电波迅速传遍全世界。

  百米决赛一结束,一向沉稳的玛格丽特就冲进总裁办公室,兴奋地嚷道:“他赢了!9秒39,真不可思议!”

  奈特含笑点头。他知道自己这把赌赢了。不仅是金钱上的胜利,也是道义上的胜利,耐克公司的信誉一定会随之高涨。此后十几分钟里,祝贺的电话不断,有公司董事会的,也有新闻界和政界的朋友。他边回电话,边看着屏幕上激情洋溢的颁奖场面。

  仪式结束后,玛格丽特在内线电话里高兴地说:“又一个祝贺电话,能猜到是谁吗?总统!”

  奈特与总统早就相熟,但此刻总统特意打来电话,仍使他十分感动。他让玛格丽特把电话转过来。“老菲尔,干得好!”总统开玩笑地说,“我很高兴你没有参加上届总统竞选,否则不一定是谁坐在这个位置呢。不过,我劝你参加下一届的竞选。以你的精明、眼光和运筹帷幄的能力来看,你一定会赢。”

  菲尔·奈特笑着说:“谢谢你的提醒。如果你下届谋求连任,我一定也参加竞选,同你来一场费厄泼赖式的竞赛,看谁先撞上终点线。”

  两人又寒暄几句,挂断电话,菲尔的心情十分兴奋,头脑也分外敏锐。他知道耐克公司面临着一个大的机遇,成百万的美国男青年都会去买一双耐克跑鞋挂在墙上,以此宣泄对鲍菲的崇拜。还有女青年呢?鲍菲英俊的面貌,他的明朗自信,还有他偶尔一露的野性,对那些正处于青春躁动期的美国少女一定有强大的诱惑力。菲尔忽然来了灵感,他要迅速开发出一种新的女式运动鞋,由鲍菲做广告代言人。相信他能打响品牌。还有12亿中国人和6000万华人呢。由于鲍菲的华人身份,他对华人青年肯定有极强的号召力,而且中国人的购买力早就急剧膨胀了。他要立即研究一个计划,投入巨资强力打造,把鲍菲·谢塑造成华人的英雄。

  他在一分钟内做出了两个重大决策,然后按下同秘书的通话键,“玛格丽特,请通知董事会,明天上午召开临时董事会,有两个议题……”

  百米赛事的转播已经结束,屏幕上是空空荡荡的颁奖台。朱莉娅发现罗伯特仍在发愣,目光盯在屏幕之外。她轻轻碰碰他,“喂,你怎么了?咖啡凉了。”

  罗伯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仍然出神地思考着。两分钟后他才回过神来,兴奋地说:“我发现了一条好新闻,一条能上《纽约时报》头版的新闻。”

  “是吗?什么新闻?”

  “就是这位一鸣惊人的鲍菲·谢!”

  朱莉娅没能理解他的话意,迟疑地说:“太晚了吧?轮不上你去报道的。”

  罗伯特摇摇头,“不,不是报道他的成功,而是披露成功的内幕。要知道,男子百米的技术几乎已经尽善尽美了,要想做出惊人突破是极为困难的。也许鲍菲是个天才,但天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突破人类的生理极限。一句话,如此神速的、超乎寻常的突破,只有一种解释是可能性最大的:他服用了某种高效的兴奋剂。”

  “不可能吧,奥委会医学委员会的结论,还有耐克公司延请的医学监督小组……”

  “欲盖弥彰!”罗伯特斩钉截铁地说,“知道吗?要做完那个公告上所说的全部检查,至少得一百万美元。如果不是心里有鬼,他们会把大把钞票轻易地撒出去?你不知道,我的毕业论文题目就是《兴奋剂在体育领域里的使用历史和展望》,我为此做过大量的调查研究,所以我对这件事是有发言权的。”

  准备回书房看书的老盖纳听到两人的争论,悄悄地踱出来,饶有兴趣地听着。朱莉娅顽强地反对着:“绝对不会。如果像你所说,他必须买通医学委员会的众多专家,那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有一两个败类帮他作弊还有可能,但他不可能瞒过全社会的监视。是吧,盖纳伯伯?”

  老盖纳微微一笑,没有回答,顺手扯过把椅子坐下来。罗伯特解释道:“不,这些专家并不是作弊,而是被蒙骗了。兴奋剂现在已发展到第5代,越来越难辨真假。像生长激素HGH、红细胞生长素EPO、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等等。它们或从死人身上提取,或是人工制造。但不管什么来源,从化学组成上说,它们确确实实是人体中的天然物质,因此极难检测。比如红细胞生长素,检测它的唯一办法就是它的‘量’,专家们只能做出人为的规定,凡血液中含氧量超过51%时,就判为服用了这种兴奋剂。由于这种本质上的混淆,没有一种检测方法是绝对准确的。更何况兴奋剂每天都在发展,像20世纪90年代末发明的携氧乳剂PFC,至今没有研究出检测办法。所以,鲍菲这次突破的最大可能是:某些人在兴奋剂上做出了重大的突破,发明了一种无法被检测的、效力奇高的新玩意儿。”

  朱莉娅看看他,看看老盖纳,困惑地说:“我越听越糊涂了。如果这些兴奋剂本身就是人体中的天然成分,何妨让运动员们使用,让他们的体质不断强壮呢?这对人类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她补充道,“这里不存在公平与不公平的问题,可以让每个人都使用嘛。”

  老盖纳听得入神。作为参议员,他算得上见多识广,但他对兴奋剂只限于泛泛的了解。这样深入的讨论,他还从没参加过。他没有插话,以目光鼓励两人继续讨论。

  罗伯特在加州大学中是以口齿伶俐而闻名的,这会儿更是滔滔不绝:“你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连奥委会前任主席萨马兰奇在退休前还说过,要区分‘对人体有害的兴奋剂’和‘能提高运动能力的无害兴奋剂’。不过,即使以他的身份,这个主张还是招来了一片反对之声,没有被通过。如果细究起来,兴奋剂的绝对界限的确难以划定。有些办法,像长跑运动员的高原拉练,在本质上也属于一种‘兴奋剂’。由于高原气压低,氧含量少,在高原锻炼可以刺激运动员的脑脊液,产生更多的血红蛋白,增强人的体能。现在有些无高原的国家还建立了仿高原拉练房,人为制造低气压环境,达到和高原拉练同样的效果。这种方法为什么至今仍是合法的?因为尚未发现它对运动员造成明显的损害。但其他兴奋剂就不同,比如红细胞生长素或携氧乳剂,若使用过量常常造成猝死;生长激素使用过量则会引起肢端肥大征、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癌症、皮质底节骨髓变性征等。”

  “噢,哪些是无害兴奋剂呢?”

  “严格来说:没有。这种现象不是偶然的,而是由于生命的本质。生命的本质就是一种精巧的平衡。一旦某个方面的发展破坏了平衡态,生命就会受到伤害。从这个意义上说,体育是一种刀刃上的舞蹈。它既要尽量强化人某个方面的功能,造出奔跑机器、举重机器、游泳机器、跳高机器……又要时刻警惕不要超出某个界线。而使用兴奋剂就势必会打破这种平衡。”

  老盖纳笑了,“不错,鲍勃,我很高兴你对生活有自己的见解。你准备怎么办?”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要尽力揭开这件事的内幕。我刚才说的‘某些人’是有所指的,”罗伯特直视父亲的眼睛,“爸爸你肯定记得,鲍菲的父母是有名的生物学家和医学科学家,也许正是他们‘制造’了鲍菲的成功。”

  老盖纳回避了鲍菲父母的话题,毕竟他们曾是邻居,他不会轻易在言语上涉及他们,至少在事情没有明朗化之前不会。他问儿子:“你准备从哪儿入手?”

  “从他父母所在的雷泽夫大学人手吧。这是我的优势,其他记者不了解这些。”朱莉娅下意识地摇着头,老盖纳看见了,笑问:“你有什么不同看法吗?”

  朱莉娅迟疑地说:“我没有什么看法。只是,他父母曾是我们的邻居,而且是一家不错的邻居。”

  罗伯特看看她,没有说话。老盖纳沉思片刻说:“记得上个世纪最著名的健美冠军特里普吗?他确实是男子力量的象征:肌肉分明,体形剽悍。有人说,和特里普相比,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健美冠军施瓦辛格成了发育不全的小男生;古希腊的力士雕塑也太缺乏想象力了。他的照片曾被贴在成千上万美国孩子的卧室中。但这个力量之王却在一家旅馆里猝死了,医生做尸检时,在他体内发现了多达20种兴奋剂和毒品。”他语重心长地说,“兴奋剂是体育界的毒瘤,它又是在金钱之上繁殖出来的。只要体育仍在商业化运作,这个毒瘤就不会彻底消亡。不过我们总得随时铲除它,使它不致长成大的癌肿。鲍勃,按你的想法干吧,不管会牵涉谁。这是为社会负责,也是为我们的邻居负责。”

  “好的,明天我就开始,妈妈那儿有他家的电话号码和详细住址,听说他们住在克里夫兰市的郊区。”

  朱莉娅突然决定道:“我也参加这次调查吧,就算是我的假期社会实践。”

  罗伯特很高兴,“好的,我们一块儿工作会更方便。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早点出发。”他把朱莉婭送出去,在门口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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