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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

  灾变是在288年前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发生的。那时,拉姆斯正指挥着俄亥俄级“奇顿”号战略导弹核潜艇作一次例行巡航。他们从美国西海岸加利福尼亚州的圣地亚哥潜艇基地出发,前往南中国海。那边一个新崛起的国家在参谋长联席会议所拟的重点防范国家名单上位列第一名。十天以后,潜艇行至太平洋中部海域,这儿离中途岛不远。

  这艘潜艇是人类历史上最令人生畏的武器。虽然自从1991年布什总统下令后,核潜艇巡航时一般不再装上全配置的核武器,但“奇顿”号上仍保持着最低强度的核威慑力。它载有两枚带核弹头的海神C3型多弹头导弹,四枚带W-80(20万吨级小型核弹头)的巡航导弹,这六件武器足以把1000万人送入核火焰的地狱。如此可怕的武器掌握在一个37岁青年的手里,使他有一种上帝般的满足感和责任感。他总是庆幸,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掌握在民主政体的手里,而不是掌握在狂热的教旨主义者、独裁者和狂人手里。这是文明社会的幸运,是人类的幸运。不要忘了,历史上有太多的反例,盛极一时的文明国度却亡于野蛮或落后部族的手中,像古埃及、古希腊、古巴比伦、宋朝和明朝的中华帝国,等等,举不胜举。

  6月21号——人类历史的钟表将在这儿停摆——拉姆斯像往常一样,在潜艇里进行巡视。艇里非常安静,士官们见到他,都只点点头,至多低声交谈一句。核潜艇的最大威力是它的寂静,是它的隐蔽性和突然性。而潜艇的安静除了由高科技措施作保证外,也要靠艇员的训练有素,所有艇员无论是吃饭还是放下马桶盖,都是轻手轻脚的。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达到美国潜艇的寂静水准。冷战期间,一艘美国核潜艇与苏俄的核潜艇相遇。为了取得尽可能多的敌方资料,美国潜艇悄悄跟在苏俄潜艇之后行驶了很久,甚至在它的上部和下部空间穿行,对方竟然一直未能发现,这在军界被传为美谈。

  巡视完毕,他回到艇长室,这是潜艇上最“豪华”的地方,实际上是只容一人的狭小房间。储物柜和一张可折叠小桌占了大部分空间,此外还有两把椅子和一张单人床(这是全艇唯一没有上下铺的床)。桌上放着与全艇联络的通讯工具,最重要的物品是一台多功能显示器,可以随时显示船位、航向、速率和潜深,以便他夜间醒来可以不开灯就了解全艇的情况。睡觉前,他拿起一本克莱西的小说《追杀红色十月号》看了一会儿。这个作者称得上是一个怪才,他完全没有潜艇生活的经历和背景,仅仅通过公开渠道搜集资料,竟然把小说写得十分翔实,有关潜艇的战例写得基本合情合理。当然,这是对外行而言,作为一名潜艇艇长来看这本小说,他会时不时地对作者的一些虚构感到可笑。他看累了,同值更官、副艇长乔塔斯少校通了个话,乔塔斯说一切正常,他便拧灭台灯睡了。

  两个小时后,蒙昽中感到潜艇在上浮,这是潜艇的例行日程。潜艇的定位靠两种装置,一种是在艇内使用的惯性导航装置,可以依某个已知位置和潜艇的速度、方向,描出这段航程的轨迹,但定位精度差一些;另一种是海事卫星定位装置,利用24个低轨道卫星发来的信号定位,定位精度很高,误差在三米之内。但第二种方法的缺点是,使用时必须把天线(它装在潜艇的18号潜望镜上)伸出水面去接收信号,这时潜艇最容易被敌方发现。实际操作中是两种装置结合使用的,这会儿该使用后者了。

  “潜艇以一个小角度上浮,然后转为水平。他知道潜艇这会儿已经到了潜望镜高度”,即水下60英尺,18号潜望镜此刻正伸出水面。一切正常,他翻个身继续睡觉。就在这当儿,紧急通话器忽然响了,是副艇长的声音:“艇长,紧急情况!”

  乔塔斯少校也是位经验老到的指挥官,他的声音里没有惊慌,但声调非常急迫,显然是遇到了十分紧急的局面。拉姆斯应了一声,立即跑到控制室。控制室里的所有人——乔塔斯少校、潜航官、值更上士、平衡翼操作手和舵手——全都面色凝重。拉姆斯首先扫了一眼声呐显示屏,上面的黑色竖纹表明附近并没有水面舰只或潜艇,18号潜望镜已经升起来了,镜头内的海面空阔而平静。

  乔塔斯简短地报告道:“收不到卫星的定位信号。”

  拉姆斯的第一反应是:潜艇的信号接收装置是否出了故障。但他知道乔塔斯肯定已经做过这些检查了。乔塔斯补充一句:“收不到任何信号,这片空域是无线电波的真空。”

  拉姆斯打了一个寒战。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除非是……有人制订了一个精心布置的计划,击毁了地球上空的所有通讯卫星,甚至对这一片海域进行了无线电屏蔽。这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事,但如果它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全球性的战争。

  “拉姆斯没有犹豫,没有心存侥幸,凭着军人的本能,立即下了一连串命令急速下潜到极限深度,然后左满舵,速度前进四。”

  潜航官打开压载柜的管路,海水涌进压载柜,潜艇以极限下潜角度迅速下潜,在逐渐增加的海水重压下,潜艇的钢铁外壳噼噼啪啪地爆响着。潜艇下潜至水下430米,然后改变航向,全速离开这片海域。

  “拉姆斯又下达了后续指令做好海神(导弹)的发射准备,带核弹头,目标……”他咬着牙说,“暂时锁定在北京、上海、东京和大阪。”

  这种导弹的射程是2500海里,以潜艇目前的位置,只有中国和日本在射程之内。全艇的131名官兵从这些命令中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紧张有序地执行了命令。乔塔斯没有干扰他的命令,但此刻正疑虑重重地看着他。拉姆斯苦笑着,他也不相信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历史上有多次不宣而战的战例,但任何突然而至的战争都有它的前兆。依目前的国际形势来看,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发生世界大战的可能。美国的军力超过了世界上其后六个军事强国的总和,即使这六个国家订立了一个卑鄙的协定,他们也不敢对美国宣战啊,何况这六个国家中大多是美国坚强的盟国。

  一句话,拉姆斯绝不相信战争会突然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地球上空的24个低轨道卫星和其他卫星绝不会同时出现故障,全球范围内的无线电静默是一个极为不祥的征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某个国家发明了能在瞬间破坏全球通讯的秘密武器,一种威力强大的武器,于是那个国家相信可以在一场不宣而战的突然袭击中获胜。

  乔塔斯一直沉默着,这会儿突然说:“艇长阁下,请慎重行事。”

  潜艇是一个特殊的封闭环境,在这儿,官兵的等级关系不像其他兵种那样森严,此前乔塔斯和他一直以名字相称。所以,单从乔塔斯的称呼中就能感觉到他这句话的分量。拉姆斯知道,只要他下达发射指令,地狱之火就会狂扫这几座大都市,上千万人会在瞬间死亡,死神不会区分白发老人或是正蹒跚学步的幼童,是杀人狂魔还是吃斋念佛的善士。熔融的墙壁上会留下人的身影,烧化的柏油路面上会嵌着失去了主人的高跟鞋……

  他庄重地说:“放心,我会慎重行事,这些命令仅仅是预防万一。现在等总统的命令吧。”

  潜艇已经很好地隐蔽了行踪,现在,他们等着从低频通讯中传来总统的命令。极低频和超低频通讯依靠海水作媒介,不容易被干扰。艇尾装备有TB-16和TB-23型拖曳式声呐,有几千码长,就是用于超低频和极低频通讯的。但这两种通讯方式非常低效,超低频通讯平均30秒才能传过来一个字母,极低频好一些,勉强可以用来作电传通讯。平时,这两种通讯方式都仅起到辅助作用,只用来指示他们升起潜望镜、接收中短波范围的通讯。

  在如此严重的全球性事变中,按说上级的指令会立即下达,但这次他们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这个长时间的空白让他们心中的不祥感越来越浓。在灼人的焦虑中,低频通讯终于有了信号。其中极低频通讯的质量太差,打出来的传真难以辨认。他们只好耐心地等着超低频接收机上蹦出的一个个字母:

  “潜……艇……立……即……下……潜……至……极……限……深……度。”

  乔塔斯钦佩地看看艇长,看来艇长的决策是正确的,他至今不知道事变的真相,但凭直觉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基地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指令,真的发生了世界大战?他们焦灼地看着接收器。又过了很久,接收器上蹦出这样的字符:

  “不……是……战……争。重……复,不……是……战……争。”

  两名艇长都吁出一口气。他们不用按下导弹的发射按钮了,不用为上千万人的死亡而受良心谴责了。但下面的字符把他们抛入更深的恐惧中:

  “天文灾变。近距离超新星爆发。宇宙射线暴和紫外线暴。地磁场消失,电离层消失。臭氧层消失。超剂量辐射。地面上所有人和动物将在几天内死亡。潜艇停留在极限深度待机。”

  “最后一句话一般是不会出现在军事通讯中的上……帝……保……佑……你……们。”

  两名艇长抬起头看着对方,他们的脸色都像死人一样惨白。

  其后,一份份文传为他们描绘出了更详细的图景资料一是一颗近在咫尺的新星爆发,距地球只有八光年,以天文学的标准来讲,可以说是地球的隔壁邻居了。但由于在这个方向上恰巧有浓厚的宇宙尘埃,天文学家们一直没发现这颗隐藏在卧榻旁的灾星。在死亡中挣扎的天文学家们都表示出深重的负罪感,是他们的失职造成了这场全人类的悲剧。美国天文学家斯蒂夫临死前说,他曾怀疑这片宇宙尘埃中有隐藏的星体,但要想研究它需要更强大的望远镜,而他申请的建造经费多次被否决,理由是资金紧张。“其实,裁下一艘核潜艇上12枚导弹的费用就足够了。”他说,“一直到21世纪,人类还每年花费上万亿美元来制造杀人工具,各个国家你追我赶,乐此不疲。从这点上说,人类的灭亡真的是咎由自取。”

  艇上的132名官兵更关心的是亲人的生死。但文传中说得很清楚:没有任何希望。生活在地面的人以及动物,都接受了超过4000拉德的辐射,有些地方甚至高达7000拉德,他们都会在几小时内或几天内死亡,只有某些低级动物和植物的抵抗力强一些,但对此已经没有人顾得上研究了。人类存续的唯一希望,是那些此刻在几百米的岩穴下、水下的人。也许岩体和水体能起到足够的屏蔽作用。这一点没人敢完全确认,但这是唯一的希望。所以,所有潜艇官兵、煤矿工人和中微子观测站人员,此刻都要原地不动,等着这阵射线暴过去后再返回地面。

  拉姆斯下达了新的命令:取消导弹的发射准备,潜艇以35节的最高速度向圣地亚哥基地返回,但要随时保持在430米的极限潜深。潜艇在漆黑的海水里向东驶回,现在它只能依靠不甚准确的惯性导航了。与基地的低频通讯一直保持着畅通,这是132名官兵的唯一安慰。三天后的电传中说,宇宙射线的强度已经迅速回落,但由于地磁场已经消失,失去了对宇宙射线的屏蔽作用,所以,即使来自死星的射线暴完全消失,地球上的宇宙射线也不可能降到安全程度。还有,臭氧层消失,大气被加热后部分逃逸,地球上的大气压已经降低了30%。这些都导致过量的紫外线辐射,尤其是高能量波段的C紫外线。一句话,在至少数百年内,地球(至少陆地上)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至于地球环境将来能否自愈,在多长时间后才能自愈,现在没人能断定。

  这些消息使艇内的气氛日益绝望。在战争中,潜艇部队是所有兵种中伤损率最高的,所以,只要一走进潜艇,你就必须把生死置之度外——但那时他们至少知道为什么而死,他们的死是为了亲人能活下去。而现在,他们活着,可亲人都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濒死的痛苦中挣扎。而他们却只能待在400米深的漆黑的水下,待在这具封闭的钢铁棺材里,这是比死亡更难忍受的痛苦。拉姆斯尽力保持镇静,比平常更频繁地在艇内走动,与士兵们交谈,尽量安慰他们,以自己的平静来化解他们的绝望。但他知道,这种深重的绝望不是几句话就能化解的。

  尽管文传中的消息越来越使人悲观,他们仍如饥似渴地盯着低频接收器。拉姆斯十分敬佩通讯器那边的基地工作人员,他们的亲人也都处于同样的境遇吧,他们本人这会儿可能已经脱发、呕吐、浑身溃烂、不能进食、没有一点力气,但他们仍在自己的岗位旁坚守着。

  六天后,潜艇到达了美国西海岸的大陆架,再往前,海水就没有400米深了。拉姆斯命令暂时在此停泊,等候进一步的指示。艇内的一切保持着表面上的正常,作息仍按18小时的节律(潜艇上一向是工作6小时,休息12小时),厨师仍为他们准备着豆类沙拉、牛排和蟹脚。430米的水中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但声呐显示仍有大群的海洋生物在照常活动。它们的生活节律没有改变,这对于潜艇中的人员多少是个安慰。

  不久,上士巴斯多和下士考普勒找到拉姆斯,“艇长,请你同意我们回到陆地上去侦察。”

  两人保持着平静,但从他们的目光深处,可以看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拉姆斯知道他们的决心不容更改,但仍委婉地劝说:“你们知道,陆地上宇宙射线仍处于危险水平。”

  “知道。但我们迫切想知道国内的状况,想知道亲人的情况。如果……我们对自己的生死确实无所谓了。让我们去吧,为大家先探探路。”

  拉姆斯叹口气,与副艇长商量一下,答应了他们,“好,你们去吧,但潜艇是不能浮出水面的,你们得使用史坦克头罩上浮,我只能让潜艇短时上浮到海面下400英尺的位置。我要为全艇人员的生命负责。”

  400英尺(120米)的海水深度是史坦克头罩的使用极限。两人同意了,拉姆斯命令潜航官让潜艇上浮。潜艇的钢铁外壳又开始了噼噼啪啪的爆响,在呈15度倾斜的船舱内,两个离船者巡行一次,同所有同事紧紧拥抱。大家都知道这恐怕是永诀了,互道了简单的祝福。潜艇到海面下120米时停止上浮,两人同拉姆斯告别,带上救生筏和史坦克头罩走进前救生舱。这种头罩可以让海员在上浮时得以呼吸,因为在海水压力急剧降低时,如果海员屏住呼吸更容易得减压病。

  救生舱的下舱口盖关闭,上舱口盖打开,海水在一分钟内灌满了救生舱。两人连同救生筏快速向海面上浮,而潜艇同时开始下潜,最后仍停在430米深度。

  拉姆斯很想使潜艇上浮,把两人送上岸,同时依靠星座来测得潜艇的准确方位。六天来一直靠惯性导航,他对潜艇的实际位置心中没数。但他知道自己无权这样做,他要尽量减少潜艇受超量辐射的可能,艇上这130名官兵的生命现在比什么都宝贵。这件事颇有讽刺意味:核潜艇本来是威力最大的杀人武器,但它的职业生涯业已完结,因为地球上已经没有供它杀戮的人群了。现在,阴差阳错之中,它反倒成了130条生命的保险箱。

  巴斯多和考普勒临走时答应,一有办法就同潜艇恢复联络,但此后再没有两人的消息。

  他们没在深海等待多少时间。当天(6月29号)下午两点,极低频通讯的一份电传到了,上面写着:

  “令‘奇顿’号于6月29号下午5点整浮出水面。有飞机接拉姆斯舰长来亚利桑那州。总统召见。而后潜艇仍在极限潜深处待命。”

  这份命令在全艇激起一阵兴奋之波。它说明,至少总统还活着,国内的指挥系统也没有瘫痪,也许事情没有想的那么糟。拉姆斯没有士兵们那样乐观,心中的疑虑反而加重了。他让乔塔斯暂代艇长,便早早穿上一套崭新的海军服,佩上潜艇军官的金色海豚胸章一那时他绝对想不到,他的后半生会与海豚联系在一起。5点整,潜艇准时浮出水面,一架带着副油箱的可变矢量X-35战斗机同时出现在天空。飞机垂直下降,悬停在潜艇上方,垂下一架软梯。拉姆斯同乔塔斯拥别,顺着软梯爬上去。戴着头罩的驾驶员用手势告诉他,后座上有他的飞行服和头罩,便驾机向高空爬升然后向东方飞去。

  在跨越美国西部的一个小时内,驾驶员没有同拉姆斯交谈过一句话。飞机在云层之上飞行,但即使在这个高度,拉姆斯也感受到了大地上的死亡气息。空中没有一架班机。从云眼中往下看,地上没有任何运动着的火车汽车,海里和河里没有轮船。飞机是顺着地球自转的方向飞的,所以夕阳在机后很快下落,它用血色光芒拖曳着云层,好像很不甘心自己的坠落,但还是很快消失了。现在,飞机下是一片深沉的黑暗,绝对的黑暗,没有一丝亮光!而在过去,各个都市的夜晚是何等辉煌啊,通天的光亮甚至干扰了候鸟的辨向能力。

  不用说,全美国的电力系统,还有交通、通讯等所有系统都已经瘫痪。飞机上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拉姆斯尽目力向东南方向望去,在那儿,在他无法看到的佛罗里达的坦帕市,有他的妻子和女儿,有他的父母。他们到底是死是生?能否有机会与他们见上最后一面?这些念头啃噬着他的心房,一阵阵揪心地疼。

  机上气氛太令人窒息了,拉姆斯很想问几句话,不过他怕干扰驾驶员的工作。地上一片漆黑,飞机的导航系统一定已经完全瘫痪,现在,飞行员纯粹是靠个人的经验和意志力在飞行。大约飞行了1000公里后,前边出现了灯光。这片灯光太微弱了,不过,在绝对的黑暗中,这片灯光还是满惹眼的,也在他心里注入温暖的感觉。

  “飞机发射了一枚照明弹,少顷,地上燃起三堆大火。那儿无疑就是降落地点了。飞机改变了矢量喷管的方向,向下方喷着燃气流,缓缓降在一块空地上。灯光太暗,拉姆斯无法辨别这儿是什么地方。地面上有一个人迎过来。驾驶员取下头盔,对拉姆斯说了第一句话拉姆斯,上帝保佑你。”

  他的声音十分微弱。直到这时,拉姆斯才知道他在飞行中为什么一直没有说话。驾驶员露出来的脸部已经溃烂变形,想来身上也是同样。他能够坚持着把飞机开回来简直就是奇迹。现在,驾驶员坐在那儿不动,可能连走下飞机的力气也没有了。迎接拉姆斯的那人也不比驾驶员好多少,他同驾驶员握手,简单地致了谢意,驾驶员疲乏地挥挥手,显然是说:去忙正事吧,我已经尽力了。

  “那人带拉姆斯下到一个很深的地下室,是徒步走下去的,电梯已经停用。他的身体十分虚弱,气喘吁吁,拉姆斯扶住他,连拖带拉地帮他走完了这段路。那人没有拒绝他的帮助,只是用微弱的声音说了句谢谢。”又微弱地补充一句,“你看来很健康,总统和我可以放心了。”

  他们走过一间极为宽敞的大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环形屏幕和环形控制台,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仪表和按钮。拉姆斯省悟到,这儿是设在亚利桑那州地下的美国战略指挥部。不过现在这儿一个人影也没有,临时照明的微弱灯光映着死寂的控制台,仪表灯都不亮,屏幕也是黑的。那人没在这儿停留,继续向前,到了一间办公室。他在门前站住,把气喘匀,说:“总统在里边等你,请进,拉姆斯先生。”

  拉姆斯打开门,灯光从里面泻出来。进入视野的是一张巨大的半圆形办公桌、一些豪华的摆设、几株粗大的铁树和天竺葵,以及地上精美的波斯地毯。屋子中央有一张简陋的单人床,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与他所预想的总统召见的阵势不同,弗莱明总统躺在那张单人床上,一名医生在照料他。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总统的病情很重,那位医生也是同样状况。他们的头发已经掉光,全身溃烂,脸色惨白,每一个轻微的动作似乎都需要调动全部的气力。看了第一眼后拉姆斯就悲哀地承认,总统和他的医生都已经笼罩在死亡中,没有任何生存的希望了。

  弗莱明总统看见了衣冠整洁、精神奕奕的拉姆斯,立即精神一振,“好,我终于看到一个没有遭受辐射的人了。这太让我高兴了!喂,”他对医生和带拉姆斯进来的那人说,“你们的职责已经完成了。你们坚持到最后一刻,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谢意。现在,请二位自便吧,”他笑着加了一句,“我的职责也快完成了。”

  那两人没有耽误,同总统握手告别,又向总统鞠躬。他们转向拉姆斯,低声说:“再见,不,应该是永别了。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他们随即离开地下室,也许他们要赶着去同家人见最后一面。现在,庞大的地下指挥部里只余下两人。

  “总统说拉姆斯中校,非常高兴我能熬到与你见面。咱们言归正传,赶快交代后事吧,我的生命已经快到头了。”

  拉姆斯觉得喉头发哽,努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正容道:“请讲,总统阁下,我会尽一切力量完成你的嘱托。”

  弗莱明总统的讲话时断时续,声音也越来越微弱,拉姆斯不得不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总统显然正在透支最后一丝生命力。

  他说,这次天灾发生得太突然了,人类根本没有任何预防。如果人类历史还能延续下去,那么应该有这样的记载:弗莱明是一位渎职的总统,他没想过裁减几艘核潜艇或隐形飞机来加大对宇宙空间的探索,如果早一点(哪怕早几年、几个月)发现这颗死星,至少人类还能作基本的准备,也许能用坚固的掩体来保存少量的人类精英。当然,现在不是忏悔的时候。他说,凡是在地表的人们都没有丝毫生存的希望,不管是在地下室还是在山洞里,因为这次宇宙射线暴太强大了,足以穿透两三百米的物质,引起致命的次级辐射。“所以,不要对你的家人抱什么幻想了。”他怜悯地力口了一句题外话。

  拉姆斯的心里一阵刺痛,没有说话。

  总统说,现在唯一的希望,是那些在地面四五百米以下的矿工、核潜艇船员、海底考察船船员、中微子观测站的工作人员,等等。非常可惜的是,当第一波强光和宇宙射线抵达地球后,所有的通讯卫星都被毁坏了,电离层被吹散,无线通讯全部失灵;由于大部分计算机被烧坏,有线通讯也基本瘫痪。国家集中全部力量,才保证了核潜艇低频通讯的畅通。其他那些可能的幸存者不在我们控制之中,也许他们发现异常后立即回到地面了,那么他们同样在劫难逃,因为那场射线暴持续了五天之久。

  总统说,不知道人类还有多少孑遗。可能是50万,也可能是10万,甚至可能只有两三万。总统说,你是第一个回来的潜艇艇长,我把责任交给你了。从今天起,国家、种族都失去了意义,你的任务是尽量找到幸存的人,把他们组织起来,利用人类留下的物质基础,尽快使人类延续。

  随着总统的话语,一块块重铁压到拉姆斯的肩头,给他的担子太重了啊,他觉得快支持不住了。

  总统说:“这个灾变太突然了,人类历史的弯子转得太急,我无法为你提供什么建议,只能靠你自己去摸索了。潜艇艇长们都是经过严格选拔的精英,相信你能干得很好。拉姆斯,接过这副担子吧。”

  拉姆斯问:“宇宙射线和高能紫外线的强度目前在什么水平?”

  总统闭上眼睛喘息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拉姆斯,你问的恰恰是最关键的问题。据我能得到的最新资料,宇宙射线和C紫外线的强度还远远在安全线之上。健康人在空气中连续暴露七至十天,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DNA断裂,足以致命。这恐怕是你们要面临的最大问题,你们不可能永远待在地下或水下,总会有暴露在空气中的时候呀。这暂且还是个无解的问题,你们慢慢想办法吧。”

  总统显然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生命力已经燃尽了。不过,拉姆斯仍忍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但这股郁气一直积在腹中,不吐不快,“总统,我想冒昧问一句:死光初抵地球时,是哪个地区首当其冲?地球24小时自转一周,如果最先受害的国家及时通知,地球背光面的国家可能还有12个小时的预警时间。总统先生,请你坦白告诉我,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你不必担心我会对那儿的人实施报复。”

  总统闭上眼,沉默了很长时间。

  “12个小时的预警时间根本不够。这并不是一场龙卷风,躲进地下室就可以了,所以,预警与否不影响事情的结局。而且,当时无线电通讯被彻底破坏,很难进行洲际联络。不过……”他叹息一声,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难以启齿呢。我可以告诉你,首当其冲的是非洲西部一片很狭窄的区域,但那儿缺乏及时报警的科技条件和意识。然后就是美国了。当我们从突然的震惊中醒来之后,确实还有条件向亚洲、非洲的国家提出警告,那时还有两条外交热线可以使用。可是……”他再次沉默良久,才苦笑着说,“将死之人还怕什么后世的褒贬呢。如果我们向地球背面的国家预警,可能只有独裁者、宗教狂热者和金三角的毒贩得以存活——那些人得到消息后肯定先保护自己,不会管民众的死活。那么,明天的人类就太可悲了。拉姆斯,我不是说,不向其他国家提出预警是值得称赞的行为,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我们完全可能做出不同的决定。但时间确实太仓促了,突然降临的滔天大难、浓厚的悲剧意识和歇斯底里的气氛,这些都影响了众参两院的决议,也影响了我的决策,等我下决心要干时已经晚了。不管怎样,反正最后的结果是:全体人类都承受了同等的苦难,也许这正是上帝的旨意吧。”

  听完总统严厉地剖析内心(或者说对自我进行末日审判),拉姆斯心头一阵阵发凉。他没想到正是美国压下了灾变的消息。这事做得未免……也不能说那些议员没有一点儿道理,如果12个小时的预警导致人类只剩下一些人渣,确实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不过,这些不急之务先放一边吧,他还有更迫切的事要考虑呢。

  他很想向总统谈谈自己的另一点担心。无疑,在地下和深海的工作者绝大部分是男的,那么,在残存的人类中将存在极端的性别失衡,甚至幸存者中没有女性。不过,看着总统的脸色,他不忍说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让总统平静地走完他最后的人生吧。想来总会有办法的,人类留下了雄厚的物质基础,还有先进的科技,有克隆技术、基因改造和胚胎分割技术等,相信人类总会延续下去的。

  拉姆斯准备向总统告辞了。在他们谈话时,巨大的地下室里始终没有第三个人。他原想,总统的随从可能此刻回避了,但谈完话仍然没有一个人出来。

  拉姆斯不忍离开濒死的总统,俯在他耳边说总统阁下,我要走了,我会记住你的嘱托,尽力保存文明的火种。你的随从在哪儿?我喊他们不。

  总统勉强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没有人了,是我赶他们走的,你刚才见到的就是最后两个人。每个人在死前都有一两件私人事务要处理吧。你不要管我了,快点走吧,外边还有一架飞机,可以把你送回圣地亚哥潜艇基地。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永别了。”

  “他合上眼睛,少顷又睁开眼,平静地说走吧,孩子。我对你还有一个要求,”他看着拉姆斯的眼睛,“不要回家。你的亲人必死无疑,现在更重要的是生者。你无权把生命浪费在回家途中。”

  拉姆斯的心被割开又撒上一把盐,但他的回答没有犹豫我答应。你放心吧总统笑了笑,安详地合上眼睛。拉姆斯忍住泪水,向床上的人默默鞠躬,然后离开昏暗的大厅,孤独的脚步声敲打着周围的死寂。那架飞机在原地等着他,已经加足了油,但驾驶员是另外一个人,他的头盔里是同样惨不忍睹的面容。像前一个驾驶员一样,他没有作自我介绍,没有寒暄,只同拉姆斯握握手,说登机吧,拉姆斯先生,他又加了一句,“你肯定不会让我们失望,愿上帝保佑你。”

  飞机拉升过程中,拉姆斯回头感伤地望着下面的灯光。忽然之间,那儿的灯光熄灭了,全美国也可能是全世界唯一的灯光熄灭了。下面是地狱般的黑暗。拉姆斯想,这是一个很贴切的隐喻吧,人类的文明之光已经熄灭,至少是暂时熄灭了,不知在多少年后才能被重新点燃。灭绝的悲凉和创世的悲壮同时在他心中鼓荡着,震得耳鼓嗡嗡作响。他回过头,不再往地面看,也没有往家乡的方向看。总统说得对,死人已矣,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全幸存者。他肩上是一副比落基山更重的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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