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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心理学家之死(1)

  普利吉来访那天,艾布林·米斯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两个星期。<\/p>

  在这两周中,贝泰总共和他碰过三次面。第一次是他们见到普利吉上校的那天晚上;第二次是一周后;第三次则是再过一周——也就是米斯生命的最后一天。<\/p>

  普利吉上校那天傍晚匆匆来去后,这对年轻夫妻由于惊恐过度,陷入一片愁云惨雾。当天晚上,他俩心情沉重地你一言我一语,先讨论了一个钟头。<\/p>

  贝泰说:“杜,我们去告诉艾布林。”<\/p>

  杜伦有气无力地说:“你想他又能帮什么忙?”<\/p>

  “我们只有两个人,必须找人分担一点这个重担。也许他真有办法。”<\/p>

  “他整个人都变了。身体愈来愈瘦,有点头重脚轻,还有点失魂落魄。”他的手指在半空中象征性地比画着,“有些时候,我觉得他再也不能帮我们什么。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没有任何人能帮我们。”<\/p>

  “别这样!”贝泰的声音哽塞,她及时打住,顿了一下,“杜,别这样!你这么说,令我感到骡已经控制住我们。我们去告诉艾布林,杜——现在就去!”<\/p>

  艾布林·米斯从长书桌上抬起头来,稀疏的白发掉得差不多了。他看着两个朦胧的人影慢慢接近,嘴里发出一阵困倦而含糊的声音。<\/p>

  “啊?”他说,“有人来找我吗?”<\/p>

  贝泰半蹲下来说:“我们吵醒你了吗?是不是要我们走开?”<\/p>

  “走开?是谁?贝泰?不,不,留下来!不是还有椅子吗?我看见过……”他的手指胡乱指了指。<\/p>

  杜伦推过来两张椅子。贝泰坐下来,抓住心理学家软弱无力的右手。“博士,我们可以和你谈谈吗?”她难得用博士这个称谓。<\/p>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失神的眼睛稍微恢复一点光彩,松垮垮的两颊也重现一丝血色。“有什么不对劲吗?”<\/p>

  贝泰说:“普利吉上尉刚刚来过这里。杜,让我来说。博士,你还记得普利吉上尉吧?”<\/p>

  “记得——记得——”他捏了捏自己的嘴唇,又随即松开,“高个子,民主分子。”<\/p>

  “没错,就是他。他发现了骡的突变异能。博士,他刚刚来过,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p>

  “但这不是什么新发现。骡的突变早就让我弄明白了。”他感到万分惊讶,问道:“我没有告诉你们吗?难道我忘了告诉你们?”<\/p>

  “忘了告诉我们什么?”杜伦立刻反问。<\/p>

  “当然是关于骡的突变能力。他能影响别人的情感,这叫情感控制!我没有告诉你们吗?是什么害得我忘记的?”他慢慢咬着下唇,开始思索答案。<\/p>

  然后,他的声音逐渐有了活力,他的眼睛也张大了。仿佛原本迟钝的头脑,终于滑进一个涂满润滑油的轨道。他瞪着对面两人之间的空隙,用梦呓般的口气说:“这其实很简单,根本不需要专业知识。在心理史学的数学架构中,仅仅牵涉到三阶方程式而已,当然能够立刻得出结果。不过别管数学了,它也能用普通的语言说明——大略说明——而且相当合理。在心理史学中,这种现象并不常见。<\/p>

  “问问你们自己——有什么能够推翻哈里·谢顿精密规划的历史,啊?”他带着期望听到答案的表情,来回望着对面的两个人,“谢顿做过哪些原始假设?第一,在未来一千年间,人类社会并不会有基本的变化。<\/p>

  “比如说,假设银河系的科技产生重大突破,例如发现了能源的新原理,或是电子神经生物学的研究大功告成。这些结果所导致的社会变迁,将令谢顿的方程式变得落伍。不过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对不对?<\/p>

  “此外,假设基地以外的世界发明了一种新武器,足以和基地所有的武力相抗衡。这就可能导致无法挽救的偏差,虽说可能性不大。但是就连这种情况也没有出现。骡的核场抑制器只是一种简陋的武器,其实不难对付。虽然那么粗劣,那却是他唯一的一种新奇武器。<\/p>

  “然而,谢顿还有第二个假设,一个更微妙的假设!谢顿假设人类对各种刺激的反应是恒常不变的。倘若第一个假设至今仍旧成立,那么第二个假设一定已经垮台!一定出现了什么因素,使人类的情感反应扭曲和变质,否则谢顿的预测不可能失败,基地也不可能沦陷。而除了骡,还可能有别的因素吗?<\/p>

  “我说得对不对?我的推理有任何破绽吗?”<\/p>

  贝泰用丰腴的手掌轻拍他的手。“艾布林,没有破绽。”<\/p>

  米斯像小孩子一样高兴。“这个结论,以及其他许多结果,我都得来不费功夫。我告诉你们,有时我会怀疑自己起了什么变化。我似乎还记得过去常常面对无数的疑团,如今却通通一清二楚。难题全部消失了;无论碰到任何疑问,不知怎地,我在内心深处很快就能恍然大悟。而我的各种猜测、各种理论,好像总是能够找到佐证。我心中有一股冲动……始终驱策我向前……所以我停不下来……我不想吃也不想睡……只想不断继续研究……不断……继续……”<\/p>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他抬起颤抖的右手覆在额头,那只手臂枯瘦憔悴,布满一条条殷蓝色的血管。他刚才露出的狂热眼神,已在不知不觉间消逝无踪。<\/p>

  他又以较平静的口吻说:“所以,我从未告诉你们有关骡的突变能力,是吗?可是……你们是不是说已经知道了?”<\/p>

  “艾布林,是普利吉上尉告诉我们的。”贝泰答道,“你还记得吗?”<\/p>

  “他告诉你们的?”他的语气中透出愤怒,“但他又是如何发现的?”<\/p>

  “他已经被骡制约了。他成了骡的部下,如今是一名上校。他来找我们,是想劝我们向骡投降,并且告诉我们——你刚才说的那些。”<\/p>

  “所以骡知道我们在这里?我得加紧行动——马巨擘在哪里?他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吗?”<\/p>

  “马巨擘正在睡觉。”杜伦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可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午夜。”<\/p>

  “是吗?那么——你们进来的时候,我是不是睡着了?”<\/p>

  “你的确睡着了。”贝泰坚决地说,“你现在也不准再继续工作,你应该上床休息。来,杜,帮我一下。艾布林,你别再推我,我没有把你抓去淋浴,已经算是你的运气。杜,把他的鞋子脱掉;明天你还要来,趁他还没有完全垮掉,把他拖到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艾布林,你看看你,身上都要长蜘蛛网了。你饿不饿?”<\/p>

  艾布林·米斯摇摇头,又从吊床中抬起头来,显得又气恼又茫然。“我要你们明天叫马巨擘来这里。”他喃喃道。<\/p>

  贝泰把被单拉到他的脖子周围。“不,是我明天会来这里,我会带着换洗衣物来。你需要好好洗个澡,然后到附近农场散散步,晒一点太阳。”<\/p>

  “我不要。”米斯以虚弱的口气说,“你听到了吗?我太忙了。”<\/p>

  他稀疏的银发铺散在枕头上,好像他脑后有一圈银色的光环。他以充满自信的语气,小声地说:“你们希望找到第二基地,对不对?”<\/p>

  杜伦迅速转身,在吊床旁边蹲下来。“艾布林,第二基地怎么样?”<\/p>

  心理学家从被单里伸出一只手,用孱弱的手指抓住杜伦的袖子。“建立两个基地的提案,首度出现于哈里·谢顿所主持的一个心理学大会上。杜伦,我已经找到那个大会的正式记录,总共二十五卷粗大的胶卷。我也已经浏览过各个摘要。”<\/p>

  “结果呢?”<\/p>

  “结果呢,你知道吗,只要你对心理史学稍有涉猎,就非常容易从中发现第一基地的正确位置。如果你看得懂那些方程式,便会发现它常常出现。可是,杜伦,没有人提到过第二基地,任何记录中都没有只字片语。”<\/p>

  杜伦皱起了眉头。“所以它不存在?”<\/p>

  “它当然存在,”米斯怒吼道,“谁说它不存在?只不过他们尽量不提。它的使命——以及它的一切——都比第一基地更隐晦,也隐藏得更好。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第二基地比第一基地更为重要。它是谢顿计划真正的关键、真正的主角!我已经找到谢顿大会的记录。骡还没有赢……”<\/p>

  贝泰轻轻把灯关掉。“睡觉吧!”<\/p>

  杜伦与贝泰走回自己的房间,没有再说一句话。<\/p>

  第二天,艾布林·米斯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川陀的太阳,最后一次感受到川陀的微风。当天晚上,他再度钻进图书馆中那个巨大幽深的角落,从此再也没有出来。<\/p>

  接下来一个星期,生活又恢复了常轨。在川陀的夜空中,新川陀的太阳是一颗静寂而明亮的恒星。农场正在忙着春耕,大学校园依旧保持遗世独立的静谧。银河仿佛一片空虚,骡好像从来未曾存在。<\/p>

  贝泰望着杜伦,心中这么想着。杜伦则一面仔细点燃雪茄,一面抬起头,透过地平线上无数金属尖塔间的隙缝,盯着支离破碎的蓝天。<\/p>

  “天气真好。”他说。<\/p>

  “没错。杜,我要买的东西,你都写下来了吗?”<\/p>

  “当然。半磅奶油、一打鸡蛋、四季豆……都记下来了。贝,我会买齐的。”<\/p>

  “很好。要确定蔬菜都是刚采下来的,可别买到陈年旧货。对了,你有没有看到马巨擘?”<\/p>

  “早餐后就没有再看到他了。我猜他又去找艾布林,陪他一块看书报胶卷。”<\/p>

  “好吧。别浪费任何时间,我等着那些鸡蛋做晚餐。”<\/p>

  杜伦一面走,一面回过头来笑了笑,同时挥了挥手。<\/p>

  杜伦的身影消失在金属迷宫后,贝泰立刻转身向后走。她在厨房门口犹豫了一下,又缓缓向后转,穿过柱廊,走入电梯,来到位于地底深处那个幽深的角落。<\/p>

  艾布林·米斯仍然在那里,他低着头,双眼对着投影机的接目镜,全身僵凝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进行研究。在他身旁,马巨擘蜷缩在一张椅子上,瞪着一双目光炯炯的大眼睛——看来像是一团胡乱堆起的木板,上面插着一根长长的大鼻子。<\/p>

  贝泰轻轻唤道:“马巨擘——”<\/p>

  马巨擘爬起来,压低声音热情地说:“我亲爱的女士!”<\/p>

  “马巨擘,”贝泰说,“杜伦到农场去了,好一阵子才会回来。你能不能做个好孩子,帮我带个信给他?我马上就可以写。”<\/p>

  “乐于效劳,我亲爱的女士。只要我派得上一点点小用场,随时乐意为您效绵薄之力。”<\/p>

  然后,就只剩下贝泰与一动不动的艾布林·米斯。她伸出手来,用力按在他的肩头。“艾布林——”<\/p>

  心理学家吃了一惊,气急败坏地吼道:“怎么回事?”他眯起眼睛看了看,“贝泰,是你吗?马巨擘到哪里去了?”<\/p>

  “我把他支开了,我想和你独处一会儿。”她故意一字一顿地强调,“艾布林,我要和你谈谈。”<\/p>

  心理学家作势要继续看投影机,肩膀却被贝泰紧紧抓住。她清清楚楚摸到他衣服下面的骨头。自从他们来到川陀,米斯身上的筋肉似乎一寸寸剥离。如今他面容消瘦,脸色枯黄,好几天没有刮胡子。甚至坐着的时候,他的肩头也明显地垮下。<\/p>

  贝泰说:“艾布林,马巨擘没有打扰你吧?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待在这里。”<\/p>

  “不,不,不!一点都没有。哎呀,我不介意他在这里。他很安静,从来不打扰我。有时候他还会帮我搬胶卷;好像我还没开口,他就知道我要找什么。你就别管他了。”<\/p>w w w.x iaoshu otx t.NETTxt=小_说[_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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