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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演说(1)

  33

  一走进那座建筑,他们便脱去连身服,交给接待人员,而丹尼尔和吉斯卡也有样学样。接待人员先机警地瞥了吉斯卡一眼,才如临大敌般向他走去。

  嘉蒂雅紧张兮兮地调整了一下鼻孔滤器。在此之前,她从未面对这么一大群短寿命的人类——而她心知肚明(因为一直有人这么说)他们之所以寿命短,原因之一是个个身上带有慢性传染病和无数的寄生虫。

  她悄声问道:“我能拿回自己的连身服吗?”

  “你不会穿到别人的。”丹吉说,“会有专人负责保管,还会做辐射消毒。”

  嘉蒂雅谨慎地四下望了望,甚至觉得连目光接触都可能有危险。

  “那些是什么人?”她指着几个身穿鲜艳服装,而且显然带着武器的人。

  “保安警卫,夫人。”丹吉说。

  “这里也需要?这不是政府机关吗?”

  “绝对需要。当我们上台时,还会有一道力场幕挡在我们和听众之间。”

  “你们不信任自己的立法机关?”

  丹吉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完全信任。这儿仍算是草莽世界,自有一套丛林法则。我们还没有把恶势力铲除干净,也没有机器人监督保护我们。更何况,我们还有一个好战的少数党,也就是所谓的鹰派。”

  “鹰派是什么?”

  这时大多数的贝莱星人都已经脱去连身服,正在享用饮料。周遭一片嘈杂的交谈声,有不少人盯着嘉蒂雅猛瞧,但就是没有人上前跟她攀谈。事实上,嘉蒂雅发觉众人都刻意避免太过接近自己。

  丹吉注意到了她左顾右盼的目光,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已经获悉,”他说,“你希望和别人保持一点距离。我想,他们都能理解你生怕受到感染。”

  “但愿他们不会觉得这是羞辱。”

  “这很难讲,但你身边显然有个机器人,而大多数贝莱星人也生怕受到它们的感染,尤其是那些鹰派。”

  “你还没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只要有时间,我一定会说。再过一会儿,我们这些要上台的人就得往前走了——大多数的银河殖民者都认为银河迟早是我们的,太空族绝不可能赢得这场扩张竞赛。我们也知道这需要时间,我们自己是看不到了,连我们的下一代都可能看不到。我们心里有数,说不定需要上千年的时间。那些鹰派却不愿等,他们想要立刻付诸实现。”

  “他们想开战?”

  “他们并没有真的这么说,也并没有自称鹰派。所谓的鹰派,是我们这些头脑清醒的人对他们的称呼。他们自称地球至上主义者,道理很简单,只要打着地球至高无上的旗帜,你就很难跟他们争辩什么。我们都有这样的心愿,只是大多数人并不会期待明天就能实现,更不会因此而恼羞成怒。”

  “那些鹰派会攻击我吗?我是说真正动手?”

  丹吉做了一个往前走的手势。“我想我们得开始移动了,夫人,他们要我们排成一列——不,我认为你并不会遭到任何攻击,但小心点总是好的。”

  丹吉示意她排进队伍中,嘉蒂雅却不肯挪步。

  “我要丹尼尔和吉斯卡陪我,丹吉。如果没有他俩跟着,我还是哪里也不去,甚至不要上台,尤其是在你跟我说了那些鹰派的事迹后。”

  “你要求太多了,夫人。”

  “恰恰相反,丹吉,我并没有作任何要求。我要你立刻带我,还有我的机器人回家。”

  然后,嘉蒂雅紧张地望着丹吉走向一小群官员。只见他微微欠身,双臂交叉放在腰际。在她想来,这应该就是贝莱星人表达敬意的姿势。

  她并未听见丹吉说了些什么,可是心中不由自主冒出一个不祥的预感。万一有人要强行将她和她的机器人拆散,丹尼尔和吉斯卡一定会尽可能设法阻止。他们的动作既快又精准,不至于造成实际伤害,但保安警卫仍会立刻开火。

  她得不计一切代价避免这种悲剧,假装是自己不希望丹尼尔和吉斯卡跟着,并明白表示要他们在台下等她。但她怎么做得到呢?她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机器人,一旦这么做,她还能有安全感吗?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突破这个困境呢?

  丹吉终于回来了。“你的英雄身份,夫人,是个很管用的筹码。还有,当然啦,我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人。你的机器人可以跟你一起上台,他们会坐在你后面,但聚光灯不会打到他们身上。还有,看在老祖宗的份上,夫人,别让他们引起任何注意,看他们一眼都不行。”

  嘉蒂雅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你真是个好人,丹吉。”她用颤抖的声音说,“谢谢你。”

  她走到了队伍的前端,丹吉站在她左边,丹尼尔和吉斯卡紧跟在后。在他们四人后面,则是一长串有男有女的政府官员。

  一名女性举着一根似乎象征职权的手杖,将这支队伍仔细审视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走到队伍最前面,开始率领大家往前走。

  嘉蒂雅注意到前方响起音乐,像是一首曲式简单而且不断重复的进行曲,不禁纳闷是否应该踏着某种特定的步伐前进。(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同的世界有不同习俗,千变万化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她用眼角瞥了瞥丹吉,发现他正一派轻松地向前走去,甚至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她不以为然地撅起嘴来,随即刻意抬头挺胸,一步步照着节拍走。在欠缺指导的情况下,她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完这段路。

  一行人终于来到台上,与此同时,好些椅子从地板中缓缓升起。队伍散了开来,丹吉赶紧轻拉她的袖子,示意她跟着自己走,而两个机器人仍然尾随在她身后。

  她根据丹吉的指引,站到一张椅子前面。这时音乐越来越大声,灯光却不如先前那么明亮。然后,经过了一段近乎永无止尽的等待,她终于觉得被丹吉轻按了一下,这才和其他人一起坐下来。

  她察觉到眼前的确有个微微发亮的力场幕,将他们和几千名听众隔了开来。阶梯式的座位越往后面越高,看得出来座无虚席。听众一律穿着素色的服装,不是褐色就是黑色,而且男女皆然(虽然她只能勉强分辨各人的性别)。站在通道上的保安警卫则穿着绿色和深红色的制服,无疑是要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不过,嘉蒂雅心想,这也让他们成了最显眼的目标。)

  她转向丹吉,压低声音说:“你们的立法机关可真庞大。”

  丹吉微微耸了耸肩。“我想,在政府机关任职的人无一缺席,还带了配偶和客人一起来。这代表他们对你的爱戴,夫人。”

  她将台下的听众左右来回扫瞄了一遍,然后故意继续侧着头,利用眼角的余光试着搜寻丹尼尔和吉斯卡,只为了确定他们的确在台上。不久她便想到瞥一眼绝不会让天塌下来,于是大大方方转过头去。他们果然在她后面,但与此同时,她也瞥见气得翻白眼的丹吉。

  大厅突然暗成昏黑的一团,而聚光灯则猛然照到台上,令她不禁吓了一跳。

  那个被聚光灯照到的人随即站起来,开始侃侃而谈。他的声音不算多么嘹亮,但嘉蒂雅却听得见从远处墙壁反弹回来的细微回声。在这座大厅中,声音一定无孔不入吧,她这么想。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通过某种巧妙隐藏的放大装置,还是大厅的设计考虑到了声学原理?虽然无从确定,但她鼓励自己在脑海中继续寻思,这么一来,她就可以暂时不必专心听讲。

  不知过了多久,台下某个角落突然传来很轻的一声:“只会打高空!”要不是这座大厅的结构完全符合声学原理(姑且这么假设吧),她或许根本听不到。

  虽然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台下既然爆出一阵轻微的窃笑,她猜应该是一句粗话。那阵笑声几乎立刻消失,接下来的鸦雀无声则令嘉蒂雅相当佩服。

  或许是由于大厅设计得太好,任何声音都能传得很远,因此听众若不保持肃静,便会产生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和骚动。一旦建立起肃静的惯例,噪音自然成为禁忌,听众就绝不可能不遵守了。那句“打高空”是在激动之余脱口而出,属于例外中的例外,她这么猜想。

  嘉蒂雅发觉自己的思绪逐渐有些模糊,眼睛也快闭起来了。想到这里,她猛然坐直身子。那么多贝莱星人都是专程来向她致敬的,万一她在典礼中打起瞌睡,那可是对他们的奇耻大辱。她试图借着专心听讲来保持清醒,但似乎只有反效果。她只好改用别的办法,咬咬自己的嘴唇,并且开始深呼吸。

  前后共有三名官员一个接一个致辞,好在他们都算善体人意,讲得都不算太长。然后,聚光灯照到了她的左侧,丹吉随即起身,嘉蒂雅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她是否真的没撑住,在几千双眼睛注视下打了一会儿瞌睡?)

  丹吉站在原地,准备开始发言。他双手拇指勾在皮带上,看起来万分自在。

  “贝莱星亲爱的男女老幼,”他开口了,“诸位首长、诸位立法者、诸位可敬的领导人,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同胞。你们都已经听说在索拉利上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知道我们的任务圆满成功,也都知道来自奥罗拉的嘉蒂雅女士功不可没。现在,让我来向在场诸位,以及正在观看超波的所有同胞们,报告一下详细经过。”

  他开始依照自己的版本讲述这件事的始末,一旁的嘉蒂雅听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关于自己遭到人形机器人狠狠修理的经过,他仅仅轻描淡写地简单带过。除此之外,他对吉斯卡只字未提,还尽量贬低丹尼尔的角色,却不遗余力地强调嘉蒂雅的贡献。于是,整起事件被简化成两个女人——嘉蒂雅和兰达莉的对决,而制胜关键则是嘉蒂雅的勇气以及权威感。

  最后丹吉说:“现在让我为大家介绍嘉蒂雅女士,论血统她是索拉利人,论身份她是奥罗拉公民,但若论英勇行径,她就是不折不扣的贝莱星人——”(这时台下响起前所未有的热烈掌声,嘉蒂雅记得很清楚,其他致辞者获得的掌声一律稀稀落落。)

  丹吉举起双手,台下立刻安静下来。他这才接着说:“现在请她为我们讲几句话。”

  嘉蒂雅发觉聚光灯照到自己身上,不禁惊慌失措地瞪着丹吉。这时掌声还继续传到她耳朵里,而丹吉同样在使劲鼓掌。在掌声的掩护下,他倾身凑到她耳边说:“你爱他们每一个人,你渴望和平,但你不是议员,不习惯小题大做说个没完。就这么讲,讲完就坐下。”

  但她只是望着他,露出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她太紧张了,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终于站了起来,望向台下一排又一排的听众。

  34

  嘉蒂雅放眼望去,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但可以肯定,这并非生平第一次)。台上所有的男士都比她高,甚至三名女士也不例外。在她的感觉中,自己虽然站了起来,还是比其他坐着的人矮了许多。至于台下那些听众,那些屏息等待、给她带来无比压力的听众,她则相当肯定他们个个都比自己高大健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各位好朋友——”不料只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她清了清喉咙(这一声却似乎有如雷鸣),然后又试了一遍。

  “各位好朋友!”这回她的声音大致恢复正常,“你们大家都是地球人的后裔,没有任何人例外,而我也一样。银河中每一个住人世界——不论太空族世界、殖民者世界或是地球本身——上面的人类若非土生土长的地球人,就一定是地球人的后裔。在这个大前提下,所有的差异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她向左瞟了丹吉一眼,发觉他脸上带着非常淡的笑意,一边的眼皮还在微微颤动,仿佛正要对她眨眼睛。

  她继续说下去:“我们的一切思想和行动,都该以这个大前提为指导原则。我感谢大家视我为同胞,而且毫无条件地接纳我;虽然你们大可将我归为异类,事实上并没有人这么做。冲着这一点,大家就不只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兄弟姐妹。推而广之,我希望不久之后,全银河一百六十亿生活在充满爱与和平之中的同胞,再也不会认为自己还有人类以外的第二种身份。”

  全场突然响起如雷般的掌声,嘉蒂雅眯起眼睛,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代表听众不但觉得她讲得好,而且——更重要的是——觉得告一段落了。她继续站着以便接受喝彩,直到掌声稍歇,才带着微笑左右各鞠一躬,准备坐下来。

  这时听众席突然传来一句:“你为何不说索拉利方言?”

  她吃了一惊,再也坐不下去了,就这么弯着身子望着丹吉。

  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别理他”的嘴形,并尽可能以不显眼的方式示意她赶紧坐下。

  她瞪了他一两秒钟,才意识到自己摆了一个不雅的姿势,屁股正悬在半空中。她立刻站直身子,冲着台下微微一笑,同时慢慢从左到右将听众席扫视了一遍。这时,她首度注意到后方那些对准自己的摄影镜头。

  当然啦!丹吉提到过这个典礼会以超波进行实况转播。但现在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她已经致完辞,已经接受了喝彩,现在她能抬头挺胸、毫不畏怯地面对眼前这些听众。所以说,那些看不见的观众又算什么呢?

  她带着微笑说:“我想这个问题的出发点是善意的,你是要我示范一下我的语言能力。你们有多少人想听我说索拉利方言?别犹豫,请举手。”

  一些人举起手来。

  嘉蒂雅说:“索拉利上的那个人形机器人曾听到我讲索拉利方言,这件事成了制胜的关键。好,让我看看有哪些人希望我当场示范一下?”

  举手的人又多了一些,而不久之后,台下几乎全部举起手来。嘉蒂雅忽然觉得有人在扯她的裤脚,立刻挥手将他扫开。

  “很好。亲爱的兄弟姐妹,你们可以把手放下了。大家都知道,我现在讲的是银河标准语,也就是你们通用的语言。然而,我所讲的是奥罗拉式的银河标准语,我知道你们虽然听得懂,但可能会觉得我的发音很可笑,偶尔还会觉得我的遣词用字有点不知所云。你们也该注意到了我说话时有明显的抑扬顿挫——几乎好像在唱歌。只要不是奥罗拉人,听来总是觉得滑稽,就连其他太空族也不例外。

  “另一方面,如果我改说索拉利式的银河标准语,也就是现在这个腔调,大家立刻会注意到抑扬顿挫消失了,而低沉的弹舌音则没完没了——尤其是碰到不该弹舌的字眼,这个特色就特别明显。”最后这句话,她故意极其夸张地弹舌。

  台下爆出一片笑声,嘉蒂雅则以一脸严肃来回应。最后,她终于举起双手,做了两个利落的手势,笑声随即戛然而止。

  “然而,”她继续说,“我可能再也不会回索拉利,所以再也没有机会使用索拉利方言了。而我们伟大的贝莱船长——”她转过头去,朝他的方向微微欠身,这才注意到他的额头冒出不少冷汗,“则告诉我,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送我回奥罗拉,所以我恐怕也不能再说奥罗拉方言了。这么一来,贝莱星的方言便成了我唯一的选择,我最好立刻开始练习。”

  她假想腰际有一条皮带,将双手勾在上面,然后挺起胸膛,拉长下巴,脸上挂着丹吉那种不自觉的咧嘴浅笑,并刻意以低沉的声音说:“贝莱星亲爱的男女老幼,诸位首长、诸位立法者、诸位可敬的领导人,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同胞——这样应该通通点到了,大概只漏掉了那些不可敬的领导人——”她尽可能发出一个个“喉塞音”,而且故意把“可”这个字念得好像倒抽一口气。

  这回笑声更为响亮,而且持续得更久了,嘉蒂雅则面带微笑,静待笑声自动结束。毕竟,这回她是在鼓励他们自己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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