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波尔德(1)

　　天地无声颠倒的瞬间，有风灌进了他的喉咙。视野里白亮亮的，几秒之后波尔德才意识到那是仿若要劈开天空的雪峰。

　　他进行弹射的条件何止是不好，简直是极糟。地形崎岖，风速又大，并且最要命的是降落高度非常勉强。但波尔德毫无办法，看着自己被炸毁的战机“Shark”支离破碎地坠荡在山谷之间，火光映亮了高耸的冰山，那情景就像波尔德之前在学校话剧社客串凑数时听到的幕后念白，“硫与火从天而降，烧掉了整个索多玛城。”

　　脚下的山涧没有完全上冻，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裸露出嶙峋的石头。狂风中的降落伞就如同巨浪中的一叶小舟，刺耳的风声穿过岩石与冰峰，如同尖刀般穿透了波尔德的身体，少年的心中打鼓一样，尽全力控制着降落伞的方向，总算避免了与一面冰壁正面相撞，他惊魂甫定地吁了一口气，然而就在这时，从峡谷间吹来的夹着冰雪的劲风再次席卷而来，毫无招架之力的波尔德顿时改为逆飞出去，猛然撞在了一块巨大而尖锐的冰石上，力道之大甚至让他担心会引发雪崩。

　　眼冒金星的少年意识自己被撞到了脊椎，电流般的剧痛流窜在他的四肢百骸，嘴里蔓延出了血的味道。这让他恐惧至极，脊椎伤对于一名军人来说是致命的，但好在他只是痛得差点闭气，就这样半昏迷过了好一会儿，疼痛终于有所缓解，波尔德试着深呼吸，让自己慢慢放松。

　　几分钟后，视野终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高耸入云的雪山之上有着澄澈如洗的蓝天，刀削一样的巨大冰峰就这样层峦叠嶂地矗立在自己的面前。周围万籁俱寂，陪着他的只有自己带着白气的呼吸与呼啸的风声。

　　多亏这次撞击，他着陆了--准确地说他并不是真正的着陆，他的降落伞被从山体裸露出来的尖利石头划破了，如今正瘪瘪地覆盖在冰凌上，而波尔德自己则大头冲下地被倒挂着，头顶离半山腰的地面大概有一米多的样子。

　　谢天谢地，高度还好。

　　这样想着的波尔德吐出肺里的空气，空军面罩上立刻覆盖起一层碍事的氤氲，头盔的重量更是让波尔德忍不住迁怒，他恼火地伸出手去解下巴上的扣子，几秒后，黑色的头盔掉在了地上。把头部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波尔德感觉人也跟着变得清醒起来，接着他将整个身体向上提起，背伤再一次痛得他近乎把牙齿咬碎，少年试图用小刀割断缠在他腿上的降落伞带，但是由于受伤的原因完全使不出力气，脑部缺血又让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波尔德只好握着小刀躺回去，甜腻的血味好像充盈在他的整个肺部与气管里，恶心得让他直想吐。拼命转移注意力的波尔德缓和了一会儿后继续尝试，可是又被铺天盖地的疼痛压了回去。波尔德张开嘴，冰冷而湿润的空气立刻挤了进来，稍微缓解了一点铁锈般的血腥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试了多少次，最后降落伞带终于被割断了，波尔德整个身体沿着接近垂直的坡度滑躺在了覆盖着冰雪的山腰上，冰凉的触感透过他的救生背心跟抗荷服渗进了皮肤，接踵而至的疲惫与疼痛让他眼皮沉得像灌了铅。

　　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波尔德狠狠咬了一下舌头，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待重新积攒出一点力气，少年撑着坐起，开始试图用无线电与长机进行联系，但是无论多少次，那边只有沙沙的噪音回声。

　　波尔德依稀记得“Shark”爆炸之前自己在座舱里看到的最后景象是WhitePhantom向着奥斯特坎普雪山的东北山脉飞坠下去。

　　吐掉一口带血的吐沫，波尔德攥着疼得钻心的腰部挣扎地爬了起来，虽然迫降的地理条件严苛，但好在能见度高，视线所及之处，视力极好的波尔德发现八点钟方向有一缕微弱的黑烟。

　　我必须快点。

　　寻找着从目前位置到山下的最近路程，波尔德在心中喃喃。

　　三个月前。

　　佛明伦州。弗戈森诺空军学校。

　　“你就是波尔德？”

　　意识到从头顶传来一个陌生声音的时候，波尔德正在学生食堂的角落里扒拉着一份意面。弗戈森诺的伙食一向不错，不过在正值生长期的少年看来还是多少有点分量不足的样子。

　　他抬起嘴角还粘着肉酱的脸，对方是个从没见过的有些胖乎乎的男生，小一号的精英班黑色制服都快被他撑破了，一张因为汗水而显得亮晶晶的圆脸上蛮是挑衅与不屑的神情。

　　“据说你入选了S-AF的僚机组？”

　　还不等波尔德回答，胖乎乎的男生就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对面，用警察审讯犯人似的眼神盯着波尔德看，如果眼睛可以放出镭射光线，波尔德估计自己现在大概已经被扫出几百个窟窿了。

　　“告诉你，如果我不是因为必须看牙医的关系没能参加测试，你一定不会获得这个僚机名额！”男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哼，所以即使不说你也一定知道我是谁吧？”

　　“杰瑞·曼里茨，你只有二年级的时候飞行测验成绩才比较优秀好吗？”另外一个声音传来，比起之前的胖男生尖细一点，“自从升上三年级，你的飞行成绩没有一次获得AAA，更别提赶得上我了。”

　　说着另外一个声音的主人也坐了下来，对着波尔德试图握手，然见到波尔德正两只手抱着盛着腻呼呼意面的盘子，又嫌恶地把手收了回来，与杰瑞·曼里茨一样，这个人也穿着精英班的制服。

　　“我是胡尔斯·雷蒙嘉德，恭喜你入选S-AF的僚机小队，听说你是唯一一个以二年级生身份入选的，真是了不起啊……”

　　波尔德还没反应过来要用怎样的笑容与修辞回应，有着一双浅灰色眼睛的男生继续说道：“不过想想看，校长让你这种平民生入选也是出于全局考虑，毕竟贵族与平民在军队中的比例还是有必要维持的不是吗？”

　　“你这么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不然就凭他怎么可能入选！”不能承认失败的曼里茨应和道，“不过雷蒙嘉德，你又神气什么呢，据我所知你也没有被选入僚机组吧，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难看啊，什么‘十年难得一遇的飞行天才’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你懂什么！我只是单纯的马失前蹄……那种飞行考试根本就没有见过！”雷蒙嘉德面红耳赤起来，接着怒气冲冲转向一旁的波尔德，“你也是这么想的吗？菜鸟？你在心里也肯定是这么笑我的吧？！”

　　以为没自己事了的波尔德刚才放心地又继续吃了起来，此时此刻只好嘴巴里塞满意面地僵在两人中间，他根本就没听雷蒙嘉德与曼里茨讲话。

　　“真让人火大，你们平民生都是这么呆头呆脑像只蠢鹅吗？”

　　“喂你们，”这时一个带着怒意的女声插了进来，“两个三年生羞辱一个二年生很开心吗？”

　　羞辱？我没有什么可以被他们拿来羞辱的东西啊？

　　波尔德正要开口，一阵淡淡的昂贵香水味钻进了他的鼻子，接着一名身材姣好的女孩在他面前弯下腰，金色的长发立刻像瀑布一样从她的肩头滑了下来，她将白皙的手撑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用一双漂亮的凤眼上下打量着波尔德几秒后不满地撇撇嘴：“……不过也真是的，你本人比照片上还像个呆瓜。”

　　她的语气诚恳得简直让波尔德差点就顺嘴回答道：“抱歉啊，我的呆瓜长相让你失望了。”

　　“所以我才说让这种人进入S-AF的僚机组，校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第四个陌生的声音也加入了讨论，有着漫长反射弧的波尔德这时候才终于感到自己这顿午饭吃得真闹心了。

　　“等我回家一定会告诉父亲，让他对校董会提出抗议！”第四个声音继续说道，“弗戈森诺这几年来走的路线根本就出现了错误，为什么不能坚持原本的贵族血统论到底呢？”

　　“娘娘腔，你幼儿园毕业了吗？都快20岁的人了还要跟家长告状，难怪你这种家伙一直没有女人缘。”女生对着第四个棕发男生毫不留情地刻薄评价道。

　　似乎有什么隐情被揭穿了的棕发男生立刻变得支吾起来：“你知道什么！我、我只是不喜欢像你这种女生而已！”

　　“别傻了，就算我再降低标准一百次也不会跟你这种软脚虾交往的，别自我感觉良好了，带着你自以为显赫的家世背景与你那火柴棍似的身材圆润得快滚吧！”女孩轻蔑地骂道，接着她转向雷蒙嘉德与曼里茨，“还有你们，身为精英班的学长竟然跟自己的后辈过不去，你们是不是曾经被我修理过的地方又皮痒了？如果再让我看见你们在低年级学生面前卖优越感，我一定要你们好看！”

　　哇唔，好帅……波尔德在内心发出了意义不明的惊呼。

　　待他们三人走后，转过头来的女生再次用锐利的视线扫向波尔德，波尔德立刻充满了一种在考场上作弊被老师逮个正着的感觉，接着女生开口说：“你也不用想入非非（波尔德在心里大叫：“想入非非？！你确定你知道这个成语的用法吗？！”），我才不是想帮你，我只是看不惯有些精英班的贵族学生盛气凌人的样子，难道他们不知道战场上的子弹才不会专对贵族绕弯吗？”

　　见对方停住话头似乎在观察自己的反应，波尔德立刻讨好地点点头，以表示自己同意她的观点并且在认真倾听。

　　“不过说实话……”少女眯起了眼睛，“我也挺好奇能以平民身份进入S-AF僚机组的唯一一名二年生会是什么样，所以波尔德同学，你的麻烦目前只是个开始。”

　　“……”看着面前同样穿着精英班制服的女生，波尔德觉得自己还是继续保持缄默比较好。

　　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的女生突然又笑起来，眼睛里满是叫人捉摸不出的深长意味：“不过好歹你也是我的学弟，僚机组里大概还算是我的后辈，这就是你对学姐兼长官该有的态度吗？连句谢谢都不会说……算了，记住我的名字吧，我叫玛莎·特康洛斯·霍巴拉奥斯，我们不久后还会再见面的。”

　　说着女生一甩金色的长发，头也不回地走了。制服短裙下笔直修长的双腿引得两边的男生情不自禁地行了好一会儿的注目礼。

　　看着少女的背影，从始至终都没能说上一句完整话的波尔德小声嘀咕了一句“你的样子可比你的名字好记多了”后，决定放弃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再次低下头猛力扒拉着盘子中剩下的最后一点意面。

　　弗戈森诺二年级男生公寓707室。

　　“你竟然不知道玛莎·特康洛斯·霍巴拉奥斯？！”

　　配合着皮埃夸张的表情，波尔德觉得他就像动物园里总是大惊小怪的小猴子。

　　这是一个简单的双人宿舍，向阳，空间不算大，但应有尽有，比如独立卫浴跟厨房，甚至还有一个用来储物的小小阳台。一年前入学分寝室的时候由于轮单了，所以波尔德至今没有室友，一年级以来都是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他的同学皮埃·费罗加特经常从楼下的寝室过来玩。

　　“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问你吗，查到什么了？”抱着一堆准备晚上带回家换洗的脏衣服，波尔德蹲下来坐在皮埃的身边，看着皮埃用可以将图像自动读取成全息影像的笔记本电脑在弗戈森诺校内论坛“DogFight”上搜到的资料点了点头，“对，就是这个人。”

　　全息图像上的玛莎穿着一袭低胸黑色长裙站在一架涂装成黄蓝色的战斗机旁边，一条硕大的海蓝色钻石项链映衬出她的脖颈白皙而纤细，然而带着些许笑意的神情却是那样的高傲。如果不是中午在食堂她帮自己解了围，波尔德一定会认为她与刁难自己的那些学长们没有什么区别。

　　“有时候我在想你到底是不是弗戈森诺的学生啊？原来咱们学校竟然还有不知道‘五月’的人？”皮埃打了个响指，玛莎的全息图像立刻在空中消失了，接着悬浮在空中的莹绿色窗口一个又一个弹出来，鼻尖也被映得绿绿的皮埃用食指碰触其中一个窗口，那个窗口立刻转到了波尔德的面前，窗口上显示着论坛里整理出来她的个人信息与各种数据。

　　“真是漂亮啊……”波尔德出声地感慨着。

　　“是啊……她的胸部简直承载了所有男生的梦想……不知道她有没有交往对象呢……”凑上来的皮埃看着窗口里金色长发披面的冷漠女生咽了咽口水。

　　波尔德一副被他打败的样子，在悬浮窗前做了一个放大的手势命令，立刻在两个男孩眼前呈现的是玛莎的学期成绩：“我说的是这个，她的飞行实战一直是全校第一的AAA+，甚至能在模拟飞行中没有僚机跟随的情况下一堂课单机击落9架敌机！这战绩实在太牛了！”

　　“……我靠！一般人肯定不会先注意她的实力而是她的脸蛋跟身材好吗？！”经过一年多的同窗时光，皮埃早就对波尔德的迟钝绝望了，“玛莎的爷爷是弗戈森诺的赞助人之一，父亲是海军陆战队的一名指挥官，母亲是著名的钢琴家，不过像你我这种穷鬼也没啥机会去听她的演奏会就是了……玛莎比我们高两届，是弗戈森诺的风云人物，而且跟你一样，她在二年级时就已经成为了S-AF的僚机组成员。”

　　“为什么叫她‘五月’？”波尔德还在看着玛莎的资料，绿色的荧光倒映在少年认真的眼睛里，在皮埃的印象里波尔德鲜少对什么事情表达出极大的兴趣。

　　“因为她在去年五月的飞行模拟对决考试中刷新了姆巴那托创下的32架击坠记录，大家就用这个月份当做了她的绰号，她自己也蛮喜欢，据说自己的座机就叫这个名字。”

　　波尔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皮埃突然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可恶一想到你可以与这么漂亮的学姐共事我就各种羡慕嫉妒恨啊！混蛋你快点答应我你绝对不会跟玛莎走太近！发誓！”

　　“别傻了，像她那种女生怎么可能理我，再有我入选S-AF僚机组也就是军演这段时间里打个杂而已。”波尔德不冷不热地说，就好像在讲别人的事情。

　　“咦？校方这么跟你说的？”皮埃松开了他。

　　“校方什么都没说，我连自己的成绩都没看到。而且那个鬼操作系统搞得我连自己飞得什么样都不清楚。”波尔德继续往书包里塞着衣服，“估计也就是个低空掠过的分，作为吊车尾选进去好充当革命的砖头吧。”

　　“如果S-AF选你只是为了凑个数那这个成本还真有点高，而且他们干嘛要破格选一个二年级生做这种事呢？”皮埃不以为然，“其实你的模拟飞行成绩一向不错，所以这次进入僚机组我一点都不吃惊啊，就像你去年……”

　　“够了，”知道皮埃想说的是什么，波尔德烦躁起来，“不要再提那件事了，说实话，我真没想到自己会入选僚机组……我只希望剩下的六年能安安静静地度过，稳稳当当拿个毕业证走人就行了。”

　　“好嘛，知道知道~”皮埃做了个鬼脸，“不过要我说，你其实也不用那么小心啦……”

　　“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反正去年被学校警告的人又不是你。我爸要是知道我因为再犯错被退学，搞不好会伤心得跳楼。”

　　“跳楼？你爸才不会，你爸倒是会为了宝贝儿子去暗杀咱们校长，这个还比较靠谱。”皮埃耸耸肩，“嗨，我说你就别杞人忧天了，通过考试进入了僚机组，据说S-AF还会给你们补贴，这是多么值得敲锣打鼓的事儿啊，你看看我，明天还得去参加情报课的补考，考不过还要再扣学分，那会儿家里打来电话说我妈又被拖欠工资了，我这个学期的学费还没着落呢……人比人气死人，所以求你能不能不要哪怕是无意识地炫耀自己那份奢侈的烦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