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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寻路迢迢(19)

  不等我和秦拓回答,他又说:“达尔文之后,科学一直沿着他的论点不断向前。我们的工作等于是去神和去人类中心论,德国思想家韦伯用了一个简单的说法,就是‘袪魅’。可是,我们所理解的进化,真的合乎历史发展的规律吗?也许还有另一条我们无法理解的道路,通向未知的终点。我和那东西打交道的这些年,有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它,或者说它们,是一种寄生物。由于自身在进化方面的限制,它们

  每隔一年的周期就会在宿主体内大批地死去。这就是为什么何琴需要我帮她酿酒。有了月光花酿的酒,她就可以暂时平息它们的召唤。我猜测,在我帮她酿酒的前一年夏天,甚至再早的夏天,她应该回过老家,去一个能够补充那东西的地方,一个月光花能够结子的地方——”他的语速不断变得激昂,这时戛然而止,留下最后两个词的余音碰撞在空气中。

  “仙人谷。”我说。

  秦拓被烟烫了一下,我听见他倒吸一口冷气。“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丫头!”

  蒋海峰的眼神安静又悲哀,让人想起失去主人的狗。“何琴在那里,应该是。”

  稍后,我们四个人坐在一楼的餐桌旁,客厅的另一头,沙发对面的电视机开着,夜风从落地窗吹进来。桌上的菜肴丰盛,味道也好,老耿的肚皮不是白长的。他给我和秦拓倒了自家泡的青梅酒,蒋海峰喝水。

  蒋海峰接着天台的话题,把他从塔玛那儿听来的情况转述了一遍,也就是老耿没说成的“一整套话”。

  事关何琴的下落。去年七月,赖威的三名员工连同植物所的两名研究员一起在宁县的西山失踪,事情闹得很大,赖威向几家家属做了大笔赔偿,算是私了。蒋海峰隐约听过这事,但他忙于自己的研究,没有多想,更不会想到失踪的除了那五个人,还有何琴。

  “我和塔玛说,我可以帮她做皎粉,不过有个条件。我要先找到何琴。找何琴,就需要你帮忙。所以,虽然很对不起你,还是把你扯进来了。”蒋海峰几乎没动筷,眼睛望着桌上的苦菜汤,仿佛那是能让他看见真相的水晶球。

  “我不一定能帮到。”我说的是实话。

  老耿咽下一大块凉鸡,插嘴道:“我先和你们讲一声啊,西山很邪门的。赖威派人把那边细细地找了一圈,失踪的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也不知道赖威的头头们怎么想的,他们拿了周围几座山头的使用权,用摄像头把山一围,现在那片地盘是他们的。但是也不做什么,就那么搁着。”

  “那我们怎么进山?”我想到的是另一件事。爸的二手皮卡。他是因为不得不绕路才买车吗?若非我爸是个闷葫芦,我早该知道西山的事件。

  老耿张开油光光的嘴巴一笑:“这你就不用管了。”

  我又问蒋海峰:“为什么她会和赖威的人一起进山?还有你同事。”

  “那两个同事之前负责原料草的培育项目。我个人推测,可能是赖威又想重新折腾让月光花结子的可能性。刚才你朋友也说过,”他看一眼秦拓,“他们做不出皎粉。”

  “做不出皎粉,怎么不找你?”我尖锐地反问。

  “我没有义务帮他们,皎粉本来就是他们从我这里偷走的。赖威给植物所的电脑做了镜像,我太大意,数据被他们看了个遍,”他皱眉道,“再说,没有原料,我也做不出。所以塔玛也同意先去找何琴,一切要等找到她……”

  秦拓打断他:“皎粉的原料是月光花的种子?”

  “我不能说。现在还不能。”

  秦拓显出少有的急躁:“你这么不坦白,还要程妙和你一起去冒险!”

  我想换个话题,故意问老耿:“你和塔玛认识多久了?”

  “好些年了。从她刚来云南就认识。那时她比现在漂亮多了,年轻,没什么钱,但是有股狠劲。我是看着她做大的。后来她和老寸好上了,我劝过她,可她不听。女人啊,一遇到感情,再强的女人也会变得没脑子。”

  “老寸就是和她一起自杀的男朋友?”

  老耿笑了。“一起自杀……她愿意那样想,就让她那样想吧。老寸把她的钱弄得差不多,就把她甩了。她在我这里住了一阵,跟丢了魂似的,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发神经,跑到老寸的房子附近自杀。好在最后被救回来。她住院戒毒的时候,老寸被警察围剿,当场被干掉了。”

  “围剿?”我茫然反问。

  “是啊,老寸是着名的贩毒头子。你看到过塔玛那栋房子吧,老寸当年的据点,连玻璃都是防弹的。本来被政府收了充公,塔玛也真是神通广大,去年她从尼泊尔回来,又把房子买下了。”

  我忍不住喝一大口酒。“我真傻!差点被她骗了。”

  老耿说:“她首先是在骗自己!女人哪。”他感慨地咂着嘴,帮我添酒。秦拓在底下碰碰我的膝盖,意思是少喝点。

  我又说:“她现在这样,是打算接过老寸的事业吧。警察今天不找她,不代表明天不找她。到时候区区一个阿魁也罩不住她。”

  老耿眯眼看我:“你认死理倒是和老程一个样!谁说喜梦是毒品?

  谁要这么说,赖威首先就不答应!”

  我不肯示弱:“你那么讨厌赖威,最后还是躲在大公司的凉阴底下!”

  老耿乐了:“我?我和这买卖没关系,都说了我就是传个话,明天把你们送过去。进山我可不奉陪。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不想掺和西山的事。你们哪,都太年轻,不知深浅。”

  “什么意思?”

  老耿给自己添酒,讲了一个故事。这故事我以前听过,只是缺乏细节。

  一九六八年,西南各省正在武斗的狂潮之中。宁县有个着名的小头头,率领手下干将十一人,进西山避难。原因是敌对派系从别处弄来了枪支,他们自知打不过,决定躲。当时所谓的武斗猛将们大多是

  荷尔蒙过剩的年轻人,要放在正常年代,他们可能会把蠢蠢欲动的精力用来找工作、谈恋爱或是上网。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件和时代脱不开关系,同时也关乎个人的运势。归结下来,就是时势弄人,而有些被时势拨弄的人“命不好”。

  十一人进山,几天后回来的只有七人。回来的人说,一群人在山里迷路,四个人不知怎么就没了,其中包括头领。失踪者的家庭乱了一阵,又是进山找人,又是报案。时局正乱,又属于武斗扯出的事,报案也没人管。

  我记得,初三去西山采集标本之前,老师讲过安全问题,援引的例子正是六十年代的失踪案。老师说,多年前有人在山里失踪,你们要跟牢大部队,不许乱走。遥远的陈年案例对毛孩子照例没什么威慑力,我后来的行为便是佐证。事实上,我和何琴的走失事件成了新的反面教材,打那以后,学校的出游目的地固定在县城附近矮秃秃的东山,学弟学妹们再也没有去西山的机会。

  我陷入回忆,左手仍端着酒杯,右手放在膝上。秦拓在桌下握住我的手,手指逐一扣进我的指缝,我感到他的掌心冰凉,大概因为我自己喝酒喝得发热。这不是朋友的握手。我转头看他。他的眼睛望着对面的蒋海峰。

  “你应该知道,何琴是程妙最好的朋友。”

  蒋海峰没吭声。

  秦拓接着说:“为了何琴,她那么辛苦做起来的杂志社倒了,一个人跑回云南。我知道她怎么想,她要为当年的情分做些事。她简单,直接,从来不计较得失。她的毛病就是轴!认定一条道,不会转弯……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其实没什么情分好讲。首先是不可知的危险,刚才老耿也讲了,宁县的西山是个怪地方。另外就是,何琴这个人。”

  蒋海峰的脸上是一触即碎的平静,秦拓侃侃地往下讲:“程妙有多简单,何琴就有多复杂。我觉得我从来都搞不懂她的想法。现在赖威

  有喜梦,说到源头,当然是何琴。我相信,她在这中间肯定也得了不少的利益。她失踪,那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我们没必要陪你去找她,更何况,这是你和塔玛之间的交易!”

  我握紧秦拓的手。我该阻止他说下去,却开不了口。他的这番话恰好戳中了我的痛处。

  蒋海峰忽然说:“不是何琴。”

  我看着他。他的招风耳比平时明显,似乎说话时一直用力到脖子和耳朵。他说:“有人把何琴的酒给了赖威。我相信何琴,她说不是她自己给出去的。”

  秦拓冷冷地说:“你愿意相信她,是你自己的事。”

  我总算挤出话语:“现在纠缠这些有什么意义!我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明天我要去仙人谷。”我挣脱秦拓的手,去了楼上的房间。

  老耿给我安排的客房里有股长时间无人居住的陈味儿。床单被褥一律淡黄色,打开的飘窗那头是隔壁人家的白墙。屋里除了床和衣柜,就只有床脚的墙边摆着一张贵妃榻。老耿半句没提他老婆。这房子也不像有个女人操持的模样。

  我坐在床边,等心绪平复。有人敲门。我以为是秦拓,却是老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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