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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北魏大军一夜蒸发

  这天傍晚,孝文帝拓跋宏信步登上附近的八公山。夕阳西下,八公山下一派宁静,几个牧牛的孩子坐在牛背上唱着高昂的牧牛歌,远处的淮河在夕阳下波光粼粼。多少年来,拓跋宏一直向往着江南的文化,希望能有一天去长江边走走,看一看江边的杨柳,听一听如漠北雄浑曲调迥然不同的江南小曲,现在,他终于来到这“中州咽喉,江南屏障”的八公山,他也离江南越来越近了。一只鸟从他的头顶掠过,一声尖脆的鸟鸣,拓跋宏忽然从惊悸中猛醒,就是这条河流,就是这块地方,一百一十年前,东晋名相谢安在棋局前指挥若定,让前秦符坚的八十万大军遭遇一次最惨烈的溃败,从而演绎了一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惨剧。一百多年过去了,淝水之战的硝烟早已荡去,但那场大战的胜利者东晋谢安却成了拓跋宏幼时崇拜的偶像。

  伊昔先子。有怀春游。

  契兹言执。寄傲林丘。

  森森连岭。茫茫原畴。

  霄垂雾。凝泉散流。

  天色渐晚,拓跋宏一边往山下走去,一边吟咏着谢安的《兰亭诗》。

  走到一处,耳畔传来隐隐的吟咏: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循着吟咏之声,元宏走进附近的一间草庐,院子里,一位须髯尽白的老者正拿着剪刀,修剪着一株株玫瑰。看见拓跋宏进来,老者放下工具,双手一合,说:“将军别来无恙,那盘棋,我们已下三年了,至今还未定出胜负。等我弄完了这些,就陪您再来。须知下棋也如同打战,贵在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书又云:“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将军三番五次进攻,却又未出新招,又何谈取胜?”老者的神情像是遇见了久违的熟人,又像是在独自与灵魂对话。

  拓跋宏的侍从说:“见了陛下,为何不拜?”

  老者这才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客人,说:“年轻人不懂规矩,既然上门做客,当然是客先拜主,岂有主人拜客之理?”

  侍从正要动粗,拓跋宏说:“不为难老人家了,他是南人,只会拜南主吧。”

  老者说:“不管你是东主西主南主北主,只要能给百姓带来生机和安宁,自然就是百姓的主。”老者说着,又自顾吟咏起一首诗来: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

  这是江南有名的山水诗人谢灵运的《登池上楼》。拓跋宏和着老者的音节,接着吟咏起来: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可惜,可惜呀,”老者说,“如此江南雅音从将军口中吟出,却多杀戮之气。可悲,可悲呀。”

  拓跋宏知道,这是一个并不一般的老者,在这个傍晚,他有心要与老者好好聊一聊,他要与老者聊一聊这场即将开始的战争,聊一聊此时此刻各自的心境。当然,如果老者有意,他还想与老者聊一聊屈原或是谢灵运。

  “我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或许不等到明天,这一大片土地就在我北魏大军的铁蹄之下,那时候,也就无所谓南主北主了。”

  老者呵呵一笑,说:“昨天已经过去,明天尚未到来,将军又何必言明天之事?将军如果不急,可与老朽将一盘棋下完,明天也就到了。”

  “说得不错,明天尚未到来,但是眼下这一刻,如果我手中的剑轻轻一挥,老者的六斤半就连吃晚饭的机会都没了。”

  老者又是一笑,说:“要是那样,我这颗吃了一百一十七年饭的家伙就该换一个新的了,老朽谢你还来不及呢?”

  拓跋宏打量着满园的玫瑰以及眼前这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现在,他似乎明白父皇为什么一生里都向往着闲居的生活,一生里都在为永远也无法实现的乡居做着准备了。拓跋宏伸手摘下一枝带着晚露的玫瑰在鼻子上嗅着,说:“老伯的玫瑰如此娇艳妩媚,难道是谛听屈大夫九歌之音的结果吗?”

  “除了屈夫子,我也给它们吟咏胡歌,”老者说着,就又吟咏起来,那是让拓跋宏一听到就落泪的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胡歌也一样能滋润花草吗?”

  “那要看歌唱的是什么人了。”

  “自我亲政以来,尊周孔,习礼仪,歌黄钟大吕,诵窈窕之诗,使我北朝百姓安居乐业,疆域稳固,我做的还有什么错吗?”

  老者扔一块蒲团让元宏坐下,自己却将不远处一块百十斤重石锁顺手移到身下做了凳子,说:“齐魏两国互为睦邻,两国之间鸡犬相闻,齐魏二主各依祖制,各有法统,你看这淝水两岸,齐魏百姓男耕女织,好一派安宁祥和,眼看战争在即,生民就要涂炭,北主眼里纵然没有南齐的百姓,难道也不为北魏的百姓想想吗?”

  拓跋宏说:“想你南齐朝廷,连年演绎父子相背,兄弟相残之宫廷闹剧,这等国度,又有何安宁祥和而言?今南主萧鸾违背先皇遗命,连废二主,自立为帝,且又滥杀诸王,致血流成河,是为国君,老伯不认为未免太残忍了吗?”

  “北主的话,倒是让老朽想起一件事来,北主先皇道武帝为效法汉人父死子承的继位方式。决定改变鲜卑人旧有的母系制度,采取一经确立储子地位,立即将母亲处死的传承方式,北主五岁继位的那一天,就已经尝到丧母之痛,这样的方式,就不残忍吗?北主先皇道武帝的那次宫廷政变,其结果是道武帝死于其次子清河王拓跋绍之手,而拓跋绍又被其长兄拓跋嗣所杀,这就不是父子相背,兄弟相残吗?”

  拓跋宏招架不住了,说:“我族虽原为北方游牧部落,但同样为我中华之一族,自我先祖道武帝起,效法汉族传统,推崇汉人文字,遵从汉族风俗,先祖太武帝马踏漠北,一统北方,从而结束一百五十余年的中原战争,我北魏天下得以日渐强大。今见南齐社会人心浮泛,民风奢糜,娼妓市化,盗贼横行,实有悖祖宗法统,为中华大一统计,我今大兵压境,只要朕振臂一呼,顷刻间建康城就将为我所据。”

  老者说:“我的妻子在杀鸡之前总要念念有词,说什么脱掉毛衣换布衣啦,还说什么早死早超生啦,等等。总之,我杀你,我有理,我打家劫舍,是为你好。看来,北主与我的妻子好有一比,更与北主所说的横行盗贼好有一比啊。至于北主刚才所说振臂一呼,即可将建康占据的大话,一百一十年前也曾有人说过,但最终却在这淝水之滨唱了一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悲歌。前秦符坚的悲剧,北主总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吧?”

  拓跋宏与老者的唇枪舌剑中始终未占上风。这天晚上,老者一家为客人做了一桌八公山豆腐宴,让拓跋宏真正胃口大开。

  第二天清晨,寿阳城头的哨兵忽然发现,昨天黑压压踞扎在城外的北魏大军像是被风刮走一般,没有一点踪影。士兵将这一情况报告给南齐守军将领,将领们登上城头,只见那片空旷的营地上留下拔去帐篷的痕迹和未及清理的生活垃圾。没有人能清楚北魏大军一夜退走的真正原因,也没有人知道那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究竟是为何人。拓跋宏沿着黄河一路北归,在山东,拓跋宏虔诚地祭拜了孔庙,接着就回到洛阳,继续他的汉化改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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