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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头等大事(2)

  萧衍哈哈大笑,拉着范云又要下棋。陈庆之说:“先生一早就来了,还没有吃早饭呢。”

  范云看着萧衍,再过些日,往日的萧叔达就成了当今皇上了,那时就有了君臣之分,再也不能像当初在竟陵王府一样,一起讨论文学,一同刻烛限时作诗。那时彼此之间想说就说,想骂就骂,是何等痛快啊。想到这里,范云忽然就有了一丝落寞。

  在萧衍的组阁名单上,最显目的名字就是沈约和范云,两人都在等着,等着做他的尚书左、右仆射。然而此后一连数天,萧衍足不出府,杜门谢客,再不理大门外聚集而来的文臣武将,再不管张弘策递交来的一摞摞文书奏折。他似乎真的还政于宣德太后,乐得做一个逍遥的顺民,只沉浸在温柔乡里,不知有汉,无论魏蜀了。

  这天清晨,萧衍的司马府外又聚集着十多人,他们都是这一年多来跟随萧衍起兵南下的将士,然而谁也没有胆量擂响那扇朱漆铜钉大门。远远地看见范云急急走来,大家便说:“博士先生,大将军一连数日闭门不出,不知建国大计有何进展了?”

  范云说:“各位急于建功立业,等急了吧。明公这几日正忙着完成一件大事,虽说不比建国大业更为重要,但起码是当前的头等大事,等他忙完了,就一定会召见大家。”

  大家都笑起来,都明白萧衍究竟在忙什么样的头等大事。王茂说:“这件头等大事的确人人该做,明公当然该做,只是明公做得不是时候,更不该沉湎其中不可自拔。一旦和帝回到建康,不仅明公前功尽弃,就是我们,也将会跟着白忙了一场。”

  范云扯过王茂说:“既然这样,王中军今天若有胆量,就随我一同敲开明公的这扇大门,将他从那头等大事中拉转出来。”说着,范云真的擂响了大门,王茂也跟着举起拳头在那门上拼命地擂着。一旁的将士们也跟着起哄,只当作一种娱乐。陈庆之终于打开半扇大门,探出头来,说:“主公昨夜看文书累了,还睡着呢,有什么事请明天再来吧。”

  王茂说:“昨天让我们今天来,今天又让我们明天来,到底什么时候是个了啊?”

  范云说:“庆之你前日可听见了啊,明公授我当今第一直臣,容我骂他三天三夜。好在他还没做皇上,我今天就是来骂他的。你把门打开,我这就进去,好将他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陈庆之不敢放范云进门,正要转身,王茂一步跨上前去,死死地挤在那半边门里。陈庆之无奈,只得放他们俩进门。

  萧衍内室依然显出床第大战之后的一派零乱,那位余氏脂粉残存,鬓发不整,正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萧衍身旁。作为胜利者的萧衍接管了萧宝卷的一切权力,也接受了萧宝卷的三位遗妃。在这三位遗妃中,余氏才艺俱佳,不仅善画,且会唱吴歌西曲,因而最受萧衍恩宠。萧衍在其三十八年人生中有过几次让他失魂落魄的爱情,他与谢采练的爱情缘于琴,他与丁令光的爱情缘于棋。而现在,与这位余氏的相识,又激发了他的诗歌冲动,他忽然有一种找到红颜知己的感觉。

  萧衍将一幅长卷递给范云,说:“彦龙兄你来得正好,这是我刚刚草就的一组吴歌,你看是否合韵。”

  范云接过长卷,见题为《子夜四时歌》,其中《春歌》四首:

  其一

  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

  春心一如此,情来不可限。

  其二

  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

  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

  其三

  朱日光素冰,朝花映白雪。

  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

  其四

  花坞蝶双飞,柳堤鸟百舌。

  不见佳人来,徒劳心断绝。

  另有夏歌、秋歌和冬歌,共十六首。《子夜四时歌》相传是晋时一位叫子夜的吴越女子所唱,歌中多含哀怨眷恋,饱含对青年男女情感的质朴渲泄,在江南一带流传甚广,也被后来很多诗家所模仿。萧衍的这一组吴歌继承了乐府诗的婉约和清丽,却少了同类诗歌中的轻俗和浮艳,给人一种清新之感。范云一读,就放不下了。

  “此前读过明公的西曲,现在又诵明公的吴歌,晋以来的乐府诗,到了明公这里,可算是有了新的气象。”

  “彦龙且慢过奖,我这里还有新东西,也不怕你笑话,一并抖落出来吧,”萧衍说着,便对身边的余氏说,“彦龙兄是我的诗兄,更是当年竟陵八友中的老大,现在,就把你的才艺展示展示吧。”萧衍说着,就坐到那架古琴前,搓了搓手,熟练地弹出一个滑音。随着古琴轻快的弹拨,余氏轻移莲步,舞动水袖,放出迷人的歌喉,且歌且舞,顿时将在场的人们都带入一种曼妙的情境中。入曲的是萧衍的一首七言诗,题目是《河中之水》: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卢家郎。

  余氏轻盈的舞姿,犹如一只乳燕在庭前翻飞;余氏婉转的歌喉,就像一只百灵在自由啼鸣。一曲终了,范老先生竟然面红耳赤,如痴如醉。一直等萧衍从古琴前站起,走到他的身旁,范云这才像是从酣睡中醒来,说:“好歌、好歌,余音绕梁,一叹三匝,轻歌曼舞,荡人魂魄啊!”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又说:“明公乐府诗中的江南女子一个比一个娇艳可爱。这首《河中之水》在叙事中兴叹,在兴叹中写意,亦庄亦谐,且琅琅上口,好诗,好诗啊。”他不能不认为,这是萧衍继《东飞伯劳歌》之后又一首七言佳作。

  萧衍说:“七言诗自魏文帝曹丕肇始,后来者效法的很多,只可惜没有一首能留传于世。只怕我这一首也是平庸之作吧。”

  范云说:“魏文帝的《燕歌行》算是七言诗的开山之作,此后鲍照、宝月等人也都写过七言诗,正如明公所言,这些诗一味在平仄上下功夫,多半却是空洞无物。明公的七言诗平仄互换,抑扬起伏,而且内容生动,直接表达民间女子的情感渲泄。可以说,七言诗到了明公这里,才算是见功夫了。”

  萧衍说:“彦龙兄过奖了,写诗,我不如谢朓;作辞,我不如沈约;做人,我不如你范彦龙。”

  范云仍然沉浸在余氏刚才的歌舞中,说:“明公的这首《河中之水》,应该是神来之笔吧。”

  萧衍指着余氏说:“昨晚她给我讲了一夜的故事,唱了一夜的吴歌。”萧衍意犹未竟,又捧出余氏所画的仕女图让范云过目。范云仔细地端详着那幅仕女图,忽然想起当年同样也是才艺俱佳的汉成帝刘骜,后来偏偏遇到赵飞燕那样的才女。刘骜因沉缅于才色而朝政不修,以至于落得个国破身亡的下场。他不希望眼前这位余氏是又一个赵飞燕,更不希望这位即将登上帝位的朋友再步刘骜的后尘。

  萧衍等着范云称赞余氏的画,说:“彦龙兄觉得此女的才艺如何啊?”

  “不错,不错。”范云应付着,一边想着怎样把要说的话表达出来。

  “先生今天来见明公,就是要与明公谈诗论画吗?那又为什么拉着我这个老粗一同进来?”二人这才意识到,身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为萧衍打江山立下头功的长史王茂。

  “呵呵,”范云嗫嚅着,说:“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有些话你既不肯说,我只好说了。”王茂说,“明公去年十一月在雍州振臂一呼,各路英豪都追随在明公的大旗之下,弟兄们出生入死,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大业将成,明公却成天闭门不出,忙着自己的头等大事,明公究竟要把弟兄们放在什么位置?”

  王茂算是指着鼻子骂上门了,这让萧衍多少有些难堪,却又不好发作。他不得不把余氏的画卷起来,脸铁青的。那位余氏也只得悻悻地躲在萧衍的身后,偷眼去看这位黑脸将军。

  萧衍说:“萧宝卷宫内有三千粉黛,都被我一一打发,现在我这里只有这三个女人,我做得过分了吗?”

  自从去年十一月雍州起兵以来,萧衍一直未曾接触过女人,他需要女人,需要女人的抚慰。但是,范云说:“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只要他有能耐,他可以同一百个,甚至一千个女人有床第之欢。但作为一个想有一番大作为的帝王,却绝对不能在其中任何一个女人身上专注于感情。一个柔情似水的男人可以做一个好丈夫,却做不好一个帝王,这样的例子历史上多不胜举。明公不会忘记,纣王因坦已而亡国,萧宝卷因潘妃而亡身。一个肩负立国大任的七尺男儿,如果整日缠绵在女色当中,离误国亡身还有多远?”

  萧衍被他骂得脸白一阵红一阵,知道自己的确该骂,便不好发作,只是尴尬地笑着,说:“彦龙你只管骂吧,我都替你记在帐上,总有一天,我会连这个一起算的。”

  萧衍这样一说,范云便不好继续骂他,于是又说:“昔日沛公(刘邦)进关后,不贪财物,不近女色,这才使得范增等人敬畏他如同敬畏父母兄长。我希望你是今日之刘邦,而非当年之刘骜。”

  现场的气氛开始缓和,王茂却反而沉默了。范云知道,就在刚才余氏放出迷人的身段载歌载舞时,不仅自己动了性情,看似铁血钢骨的王茂同样也被眼前的美色击倒。

  “长史大人,这一刻你怎么又不说话了,是不是也在想着那件头等大事?”范云故意调侃着说。

  王茂被他们说破了心事,脸略微一红,说:“哪里,哪里,只是想着人世间竟有许多不公,譬如我王茂跟随明公出生入死,至今仍是孤身一人,明公却左偎右抱,这不免叫人……”

  萧衍哈哈大笑,说:“人世间的不公自古有之,是你王茂少见多怪罢了。”

  范云替王茂把话挑明了,说,“前日主公将后宫三千彩女分给军队作为家室,长史大人却未曾分得一人,所以这才叹世道不公。”

  萧衍笑说:“女人是祸水,王将军还是不沾为好。”

  王茂说:“明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今日王茂冒死打上门来,明公务必要赏赐末将一瓢祸水。”说得萧衍、范云都笑起来。范云趁机说:“长史大人既然说了,明公何不顺水推舟,将你这里的女子任意打发一个给他吧。”

  “我若将身边的祸水赐于王长史,王长史就不怕被祸水所乱吗?”

  范云赶紧说:“长史大人,你究竟看中这宫里哪位女子,就把话向明公挑明了吧。”

  “是啊,只要你看上的,我一定拱手相让。”萧衍说。

  “此话可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我可说了啊,”王茂红着脸说,“这宫里的女子,我王茂一个也看不上,我就看上刚才那位跳舞的女子。”王茂一言既毕,萧衍顿时满面怒容:这也太过分了吧,竟然打起自己床上人的主意了。他看了看范云,希望范云能替自己狠狠呵斥王茂。然而范云却趁机推波助澜,说:“天下美女如云,明公做了帝位,尽可随意挑选,而像王长史这样的立国功臣不可多得,明公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吗?”

  萧衍对余氏留恋难舍,但想着范云的话大有道理,便狠一狠心,将余氏叫到面前,说:“王将军前途无量,你跟了他,只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余氏泪流满面,还想求情,但萧衍却掉转身子,朝王茂挥了挥手,让他赶紧带着余氏走人。余氏只得含着眼泪,一步三回头,跟随王茂一同出了东宫。

  第二天,萧衍忽然再把范云和王茂召进宫来,当场赏给王茂一百万钱,并特别叮嘱说:“这一百万中五十万作为你安家费用,另有五十万是对你跟随我出生入死的犒赏。那位余氏身世坎坷,你要好生待她,千万不要再有负于她。”

  萧衍以范云不久前母丧为由,同样犒赏范云一百万钱。

  然而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让萧衍彻底从温柔乡里惊醒。

  一天深夜,有军士在大司马府活捉一名奸细,当场搜出该奸细描画的大司马府路线图。经审问,这名奸细供出是受湘东王府萧宝晊指令前来探营,以便实施暗杀。萧宝晊是齐明帝萧鸾之弟萧缅的儿子,萧宝卷的堂兄弟。这件事或许真有其事,或许就是子虚乌有,但却给了萧衍一个信号,对于前朝王室子弟,是必须诛杀的,否则,必将留下遗祸。

  齐永元三年(公元502)一月四日,萧衍以宣德太后的名义,以谋反罪诛杀萧宝卷堂兄弟萧宝晊、萧宝览、萧宝宏三人。

  几天之后,萧衍将宣德太后请入东宫临朝称制,行使皇权。同时他向外界表示,他已完成使命,自即日起,他将停止执掌一切朝政。对于萧衍来说,既然建康已有太后执政,和帝的存在便成了可有可无了。至于什么时候以禅让的方式完成帝业,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齐永元三年(公元502)二月二十一日,宣德皇太后下令,封萧衍梁王,晋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另有一系列特殊待遇,如:上殿可不必像其他官员一样必须脱下鞋子,可带佩剑上殿,可以不必跪拜、不必自报姓名等。至此,萧衍的权力登峰造极,以禅让的方式改朝换代的序幕正式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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