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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骊軒建县(2)

  甘延寿沉吟一阵:这样吧,咱们搞个折衷,既不要留在西域,也不要深入内地,就把他们安置在关内关外的交接地带,也就是河西走廊去。那里正好设有朝廷的河西农都尉,专门负责着河西四郡的移民、垦边等事,你把他们移交给河西农都尉,自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既满足了他们的愿望,也解决了我们的难题。

  陈汤大喜过望,连声地说:好极!好极!如此安排最为妥当!而且,河西农都尉正好也设在焉支山下番禾县,那里土地辽阔,草原丰茂,半农半牧,又处在东西交通线上,再加上月氏人一路同行,正好结个伴儿,真是理想不过,理想不过!

  计议已定,一行人马很快就又上路了。

  与此同时,驿站快马带着都护府羽书,犹如田径接力赛一般。

  五百月氏兵,八百罗马军,外加陈汤随员数十人,共约一千三百多人。月氏兵带着武器,罗马军不带武器,相互之间已无敌意。所有的人都骑着马,唯一的一个女性是盖亚女。

  月氏兵显得兴髙彩烈,说说笑笑;罗马军则略显矜持,但也已轻松许多。

  这是一个伟大的转折,他们新的命运就从这里开始……

  4漫漫东归路

  罗马军和月氏兵已完全打成一片,欢声笑语,一路不绝。

  到底是孩子,盖亚似乎已经完全忘却了思母之痛、别离之苦,在巴其奥的马上问这问那,不时地嚷嚷着要自己单独骑一匹马。月氏军首蓝尔多似乎也特别喜欢她,几次把他从巴其奥的怀中接过来,搂在自己鞍前,指天画地,说这说那,引得她一阵阵咯咯作笑……惟普利斯神态凝重,不拘言笑,眺望着山川河流,云天雁阵,似在沉思着什么。

  经过太过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忽然喃喃低语道——

  啊!命运,不可知的命运!

  苍天}不可问的苍天!

  一切的众生,皆如蝼蚁!

  没有谁,能说清楚生命的起源,

  也没有谁,能告诉我人生的归宿……

  永恒无涯的宇宙啊,

  无由而生的万物!

  爱情是什么,是马蹄踏碎的鲜花;

  站相继,飞报长安。

  茫茫西部旷野,迢迢丝绸古道,一支形状奇特的队伍逶迤行进。

  功名是什么,是血流成河的尸骨。

  我的追求,我的向往,

  我的荣辱,我的祸福,

  一切皆如夜半钟声,东逝之水……

  我多么希望,天体停止运动,

  使我能两次踏入同一条爱河;

  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

  使我重返原始的母胎……

  陈汤正与他并马而行,听得好奇,不觉问道:你叨叨咕咕说些什么?

  普利斯住声无言,伤感地摇了摇头。

  巴其奥从旁接答:我们司令在吟诗呢!

  陈汤的惊讶是发自内心的:诗?这是诗,这能是诗?

  普利斯:我的诗吟得不好,将军见笑了……

  陈汤不以为然连连摇头: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这根本就不是诗嘛,诗哪有这样作的?

  巴其奥:陈将军,依我看,我们司令的这首诗还是可以的。它叩问苍天、感慨人生,抒发了对战争、功名、爱情的切身感悟,可称为一首命运之歌。对,就叫它《命运之歌》!

  陈汤还在摇头:我说的不是它的内脏,我说的是它的壳子!诗是什么,诗就是一种最精粹的语言,要用最少的几个字,说出最多的意思来,而且还要人耳动听,过目不忘。像他这样,咿哩呜啦一大堆,听着都耳烦,哪里还能体会它的意思?

  巴其奥:陈将军,你可能有所不知,诗有多种类型,有哲理诗、抒情诗、叙事诗等等。哲理诗确实是最讲语言精粹的,抒情诗也特讲入耳动心,但叙事诗就不能要求过严,它要叙事,就得把事情叙说清楚,该长则长,该繁则繁,尤其是叙事诗中的英雄史诗,写几万行,几十万行,都是正常的。

  陈汤大惊失色:天呀!你说一首诗有几万行的?

  巴其奥:一点不假!我们罗马人的文化和希腊文化是一个体系。古希腊有个盲诗人荷马,他就写了两部史诗,一部叫《伊利亚特》,一部叫《奥德赛》,写的都是一场战争和战后余波,合起来共达四十八卷。另外,我们罗马国的当代诗人维吉尔——他还是我们司令的诗友呢!他也写了一首长诗叫《埃及伊德》,长达十二卷呢!

  陈汤连连摇头,犹然不信,转脸问普利斯:他说的是真的吗?普利斯:关于荷马的两部史诗,是千真万确的,关于维吉尔的《埃及伊德》,还不敢肯定,我离开他时,他才刚写了开头三卷,不知后面的几卷现在完成了没有。

  陈汤缄口无语。只听马蹄杳啦,似在沉思。过了好大一会,方才说道:如果这确实是真的话,只能说明,你们罗马人根本不会作诗,或者说,你们把诗和文混为一谈了!

  普利斯:你说我们把“诗”和“文”混为一谈了?

  陈汤:对!在我们中国人来说,诗是诗,文是文,文就是文章。诗的责任是抒情言志,文的责任是叙事载道。二者当然也可互通。但诗要叙事,必须精而又精,简而又简,百年风云,一笔带过,绝不能像你们那样文诗不分,一场战争就写四十八卷诗,如果那样,我们的司马迁的一部《史记》,不知该要扩张到几千卷,几万卷了!

  普利斯:你说司马迁?《史记》?

  陈汤:对!司马迁是我们大汉朝的一位史官,他写了一部史书叫《史记》,记述了我们中国上自尧舜禹汤,下止秦皇汉武三千多年的历史事件和英雄人物,大小战争不计其数,可我们把它做史,不叫诗。

  普利斯:哦……这可能是我们两国的诗歌在艺术形式上有不同特点吧?

  陈汤:什么叫形式?我不懂!

  普利斯:就是格式。

  陈汤:格式我也不懂。

  普利斯:大,大概就是……你说的那个内脏之外的壳子吧!

  陈汤:噢——你说的是语言!对的,我们两国的诗歌,最大的区别在这里,你们的语言太罗嗦,我们的语言真简炼!

  普利斯:不,恐怕不是这个……

  陈汤:你还不服气?不信,咱俩就以这场讨伐郅支的战争为题,各吟一首诗,要求三五句话,最多不超过三十个字,看谁概括得好!普利斯:愿听将军先吟!

  陈汤:好,听着!

  略一沉思,便在马背上脱口而出——

  大漠通天接云烟,

  汉家铁骑出边关。

  三十六国战匈奴,

  壮士一箭定天山!

  ——如何?

  未及普利斯表态,部下随从已叫起好来。

  普利斯和巴其奥相对一顾,在鞍上双双欠身,敬服道:陈将军真是文武双全,兵用得那么好,诗也作得这么好!

  陈汤呵呵作笑:不敢当,不敢当,说我兵用得好,不谦虚;说我诗作得好,却很勉强。我们汉兵,最讲究“儒将”二字,什么叫儒将?就是既会带兵打仗,又会吟诗作赋。我在吟诗作陚上还差得很远呢,要是叫我们的皇帝来作,那才呱呱叫呢!

  普利斯:你们的皇帝也会作诗?

  陈汤:当然!我们中国是一个诗歌王国,从国王到小百姓,都会作诗。不识字的人很多,不会作诗的却很少。例如我们大汉朝的开国皇帝高祖刘邦,他本识字不多,但诗却作得第一流。他在南征北战,夺取皇位后,回乡探亲时,就兴之所至,信口吟了一首诗: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陈汤仰脸朝天,一阵开怀大笑:对了,对了,这你就懂得什么是诗了!咱们中国,的确是一个诗歌的王国。你们许多外国人,把咱们中国称做丝绸之国,其实,那算什么,丝绸不过是一种布料,作衣裳而已;而诗歌,才是我们中国人的真正国宝,精神法典!我们的娃娃一上学,宇都不会写,就得背《诗经》……

  普利斯:什么?你们的娃娃一上学,就有专门的《诗经》作课本?陈汤:对的!《诗经》是我们的古代先民创造的一部诗歌大书,一共三百首,一半是老百姓作的,一半是王公贵族作的,传到我们今天,至少已上千年了……

  普利斯真正地折服了:啊——真想不到,贵国是如此一个伟大诗国!陈将军,我什么时候能看一看你们的《诗经》?

  陈汤:咱们现在不是到内地去吗?你不是说将来要好好学习汉文化吗?等我们一入玉门关,你就啥也看到了!我现在给你推荐几本书,一是《诗经》,二是《史记》,三是《论语》——《论语》是我们的大圣人孔子的一部著作;另外嘛——再加上《老子》,《老子》是另一位圣人老聃所作,很短,只有五千字,是一篇文章,可称为半本书。你只要读通这三本半书,你就把中国文化根根底底都摸透了!哈哈。

  听听,一共才三句,就把他的一生事业概括了。还有,与我们高祖争夺天下的另一位大英雄叫项羽,他在兵败如山倒的时候,马腿瘸了,爱妾病了,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也吟了一首诗: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共才四句,就把他那当时的处境、当时的心情,一泄无余了。而我,写这么一场小小战争,就用了四句诗,要是叫你来写,恐怕至少得五句吧?

  普利斯听得出神:啊,啊,五句、五十句、五百句我也写不下来。

  又一阵放怀大笑,笑声把马鬃都震得抖起来……

  就这样边走边说,话题越扯越多,路也越走越多。

  又是一个黄昏悄然降临了。

  戈壁前方,一道丘陵高地上,矗立着一座雄伟的土筑雄关。关下,有守关士卒荷戟伫立。晚霞夕照斜射过去,一幅雄沉千古的苍茫画图……

  普利斯凝目而视:啊——那是什么地方?

  陈汤:玉门关到了!

  普利斯?啊——玉门关!过了玉门关,就进人了内地?

  陈汤:是的,玉门关是内地和西域的分界线!

  普利斯:玉门关!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

  陈汤侃侃而谈: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的起源,却并不来自诗意,而是来自事实。八十年前,霍去病西征大获全胜,我们的武帝便在河西走廊设立了四郡两关。四郡是敦煌、张掖、酒泉、武威;两关便是玉门关和阳关。阳关在南边,距此尚有二百多里,玉门关就是我们看见的这个。因西域出产美玉,尤其是于阗国的羊脂玉天下闻名,比我们内地的还好,于是便有大量的西域商人向内地贩玉。我朝为了征收关税,就在这里设立了一个关卡,故名玉门关,属敦煌郡管辖。

  普利斯赞叹:啊,多么丰富的历史!请问将军,敦煌又是什么意思?陈汤:敦煌的意思也是根据事实和诗意的两结合。在我汉兵未到这里之前,这里居住的是吐火罗人,也就是月氏人和乌孙人的祖先。“吐火罗”三个字,在我们汉人的耳朵听来,念快一点,就是“吐火”、“东洪”或是“冬荒”等等;我们汉人用汉字给其他民族的事物作翻译定名的时候,总是尽量用最美好的字眼。于是“冬荒”就变成了“敦煌”,敦者,大也,煌者,盛也,既大且盛,就是兴旺发达。所以,我们把这一带行政区域定名为“敦煌郡”。

  普利斯:欧呀!我明白了!你们汉人的思维是太阳似的,光芒四射!我们罗马人的思维是闪电似的,直线前进!我们两国的思维特点正如两国的诗歌特点一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陈汤:好了!这些事,留待日后你慢慢研究吧!现在的事情是,玉门关已到,你要准备喝酒!咱们这里的民谣规矩是:不喝三大碗,难过玉门关;过了玉门关,小鬼也成仙……

  普利斯耸肩摇头外加一摊手:吓煞人也!

  说话间,玉门关已经到了。

  敦煌太守、玉门都尉,早已经得到驿马飞报,洞悉了陈、普、蓝三军之行的特殊旅程,备酒肉歌女以待,竭诚迎迓……

  月氏兵醉倒……

  罗马军醉倒……

  陈汤和敦煌太守亦醉倒……

  又一个黄昏时分,队伍行至酒泉境内。

  遥望城关,其气势更比玉门关还要雄伟大气。

  普利斯和巴其奥互相看一看,已经找不到表达自己心情的最恰当的句子了。

  蓝尔多兴奋起来:陈将军,我们的故乡快到了吧?

  陈汤:严格地说,已经到了。你看——南面那座大山,就是祁连山。但是,你们的故乡的故乡,还在前面,即祁连山主峰的焉支山下,再行几日,就到了。

  所有月氏兵,遥望祁连山一溜雪峰,都在马背上眼流热泪……普利斯心有余悸的样子:陈将军,今日到了酒泉城,再不要喝酒了吧?

  陈汤:不行!酒泉,酒泉,到了酒泉,怎么能不喝一杯酒泉酒!普利斯:我实在怕酒……

  陈汤:怕也得喝!你可知道酒泉酒的来历?他是骠骑将军霍去病亲手酿的!

  普利斯:霍去病会酿酒?

  陈汤:是的!当年霍去病西征战罢,在此歇脚。武帝从京城长安赐来一壶御酒,以祝其功。霍去病想,这功劳并非他一人所建,是全体将士的努力。于是,他就把这一壶御酒,倒进一眼淸泉里,随泉水流成一条小溪,全体将土掬而饮之。因此这地方从此地名成了酒泉,城名成了酒泉,酒名也成了酒泉……

  普利斯:啊——太富有诗意了!?

  陈汤笑了:别再诗意诗意了,还是说说酒意吧。你可知道,天下什么人最能喝酒?

  普利斯:你们中国人?

  陈汤:当然!但是,中国人里面又以哪里的人最能喝酒呢?普利斯:不知道。哦——是不是酒泉人?

  陈汤:酒泉人范围太小了!酒泉只是一个郡。确切地说,是整个河西走廊的人!

  普利斯:整个河西走廊?

  陈汤:对,河西走廊就是河西四郡。因这地方地形特殊,你看,南边是祁连山,一条长龙两千里,一直延伸到黄河边;北面是马鬃山,再往前走,还有合黎山,龙首山,三山相连,也是一条长龙,一直延伸到黄河边。于是,中间就形成一条走廊似的大平原,所以称作河西走廊。

  普利斯:太富有——“酒意”了!……

  陈汤: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都爱喝酒,雪山草原,放牛牧马,没有酒就抵挡不住风霜雨雪。而雪水山泉酿造出的酒,味道又最纯。过去是乌孙人、月氏人、匈奴人,他们酒量很大,但酿酒技术不行,造出的酒味道虽好但酒力太小,所以十碗八碗尽管喝;后来从山南那边过来了羌人,河东那边过来了汉人,汉人和羌人的酿酒技术髙,造出的酒又醇i香又烈,一喝就醉,越醉越喝,越喝越清醒……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酒乡酒国,各州各县都有酒坊,家家户户都有酒缸。因此在内地有言道,天下名酒在中国,中国酒鬼在河西。而在京城长安,则于脆把河西走廊戏称为——河西“酒”廊!哈哈……

  巴其奥看着普利斯摇摇头,小声地说:太可怕了!咱罗马人将来怎么适应!

  蓝尔多思乡心切:陈将军,我提个建议,既然河西走廊到处有酒,咱们就抓紧往前走吧,弟兄们急切想看到焉支山,咱们去喝焉支酒吧,如何?

  普利斯:我同意!酒泉酒来日回头喝,今天就连夜赶路吧!

  陈汤:既然你们都是这个意思,那就照你们的意思办吧。只是半夜里我的酒瘾犯了,掉下马来,你们可别丢下不管。

  众人一起大笑起来。

  暮色苍茫中,队伍擦城而过……

  酒泉太守闻报,连声嗟叹:这陈汤太骄傲了,不给咱面子!

  5重回焉支山

  又一个黎明。

  遥遥前方,出现一座黑兀兀的大山,像是祁连山天父膝下一个巨人儿子。云雾缭绕,林木葱笼,群鹰飞集,松涛声声。

  陈汤高叫一声:焉支山到了!

  以蓝耳朵为首的五百月氏兵便“哇——”地一声,齐齐跳下马来,跪伏于地,面山叩首,号啕大哭;继之又以脸贴地,久久久久地一动不动,好像是要将故乡泥土的气息深深深深地吸人肺腑……

  八百罗马军,虽则呆坐马上,但也跟着默默流泪,仿佛月氏人的回归故乡,也勾起了他们对自己祖国的怀念……

  俄尔,遥遥前方,辽阔的山脚草地那边,忽然出现一片黑黑丫丫的蠕动的黑点,仿佛一片海浪涌了过来。渐渐地近了,竟是一支庞大的马群,其数不知几千几百,如惊涛骇浪一般,向前奔腾过来。

  这边,月氏兵的五百坐骑,忽然如发情的母马望见了公马,发出一声声惊心动魄的嘶鸣,旋风般迎了过去……

  巴其奥看得呆了……

  陈汤也看得呆了……

  就连蓝尔多也看得呆了……

  普利斯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半天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是说只有人才是万物之灵吗?为何来到祁连山下的马群也会有认祖归宗的感情?祁连山,你难道果真是有灵性的吗?还有你们,被我们人类称做马的群体,我曾经以为自己对你们是太熟悉、太熟悉不过了,牧人放牧、农夫耕田、行商赶路,甚至就是将士出征,无一不伴随着你们的身影,可我们究竟对你们了解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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