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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湖北的三驾马车(1)

  除了老实,我一无所有

  终于要说到这个男人了,这个男人终于出场了。一个忠厚老实、略显木讷的职业军人。许多人按籍贯叫他黄陂,我还是喜欢按照士兵的称呼叫他洪哥。洪哥,顺口且亲切,我不喜欢冷冰冰的年度一哥。

  1911年上半年的某一天,洪哥正朦胧着,在梦中朦胧着,梦见自己又添了一个儿子。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年他四十七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生儿子不是为了证明自己雄风犹在,只是想金猪年再添一个金猪宝宝。多子多福,乱世多生点,养老也有个保障。老有所依,老有所乐,洪哥想得很简单。

  当然这一切皆有可能,他的夫人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四十七岁,放在现在政坛,还是少壮派。但在当时,却已不年轻,快奔五的人了。年纪一大,人也就懒了,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洪哥什么都不缺,就缺一样:野心,不过至少在他看来这不是什么缺点。洪哥一切都很知足,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想到自己会做这么大的官。时局的风雨飘摇,他似乎习惯了。老婆有了,孩子有了,房子国家供给,工资每月一分不少(月俸五百两)。

  洪哥从来都不想对自己狠一点,从来都不想做一个沧桑有味的男人。咪咪小酒,听听小戏;抱抱老婆,亲亲孩子,简约而自然。不需要彰显男人品味,只要这样踏实过就行了。

  一个人只要没有野心,不想升官,什么都轻松,什么都不用烦。

  当然夜生活是不必了,因为洪哥从来都不想做一个让女人心动的男人,他是个顾家的男人。

  洪哥不仅顾家,还顾自己的弟兄们。

  除了节假日,他都留宿军营,和士兵们同甘共苦。垛实的身材,白白胖胖的脸庞,细细的小眼睛,见人就笑,不笑的时候也看起来像在笑。你笑我也笑,士兵们见到洪哥也是笑嘻嘻的。他慈眉善目,说话和蔼,有长者之风;他爱兵如子,走到哪儿,就将爱心传递到哪儿,将菩萨心肠带到哪里;哪里有洪哥,哪里就有爱,哪里就有欢声笑语。士兵们都很喜欢他,熟悉的,叫他洪哥;不熟的,称他为黎菩萨。

  洪哥对任何人都好,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还是洪哥的笑脸。

  好男人啊,顾家的好男人,顾部下的好男人,顾朋友的好男人,简称绝顶好男人。

  每年的中秋节,再忙洪哥都要和家人团聚在一起,向孩子们说起那波澜起伏的一块银圆和六块银圆的故事。

  在长江中游,洞庭湖以北,有个小小的县城黄陂。地方不大,却文风很盛,道光年间出了个榜眼。在黄陂以北,南临西大河,五老山余脉下,有个小村庄叫黎家河。曾文正公攻克金陵那年,农历九月十九,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大家说这小子以后必成大器,因为这天是观音菩萨的出家日。

  洪哥平时用机关枪半天都打不出一句话,可一说起这个故事就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也太啰唆了。简练成一句话:1864年,我出生在黄陂黎家河。

  洪哥的童年过得那是相当地不顺畅。

  刚生下来八个月,母亲一场大病,洪哥从此断奶,只能喝米汤,喂粑粑。

  五岁,祖父母去世后,父亲在外当兵,东征西战,很少回家,全家生活成了大问题。

  六岁跟着姐姐沿街乞讨。

  七岁患天花,出痘后是百日咳。

  接着姐姐做了童养媳,他只得投奔姑父,在他家放牛。但他天生就不是放牛的料,自己在大树底下打盹儿,牛到处乱走。结果牛丢了,人没丢,气得姑父又将他送回了家。

  洪哥发达后,当地的专员在放牛处特树立石碑纪念:“总统黎宋卿先生微时曾牧牛于此。”背面洋洋洒洒几千字,将一个少有大志的牧童刻画得栩栩如生,就是没提丢牛的事。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可以理解;洪哥还很小,做错事难免,更可以理解;专员马屁拍得太俗,玷污了纯文学的神圣,绝对不容谅解。

  十三岁洪哥又得了疟疾,忽冷忽热,高烧、打摆子、咳嗽一起总爆发。

  十四岁最疼爱他的母亲去世。

  不久父亲退伍后回乡务农,用多年积蓄盖了几间瓦房,空余房间租给一个外地人住。不久这个外地人被告发是太平军,父亲也遭了殃,以窝藏罪论处。出来后,房子充公,生计更加艰难。

  菩萨,救救他吧!

  趁着菩萨还在思考,出去吧,洪哥。外面的世界再无奈,也要比家里精彩,窝在家里,精神、肉体的折磨会将你打垮,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打垮,打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这个历经肉体、心灵双重折磨的可怜孩子终于离开了家,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他来到天津,考入了北洋水师学堂。不是想为中国海军事业做贡献,而是学堂生源严重不足(当时青年多喜欢报考陆军),为招揽生源,学生每月生活费四两,食宿全免还发衣服。洪哥目的很明确,只要能混口饭吃就行。

  大人物、小人物的第一步都是从混口饭吃开始的。

  洪哥在学校非常勤奋刻苦,如饥似渴地学习物理、化学、外语及专业知识。他知道自己头脑没别人聪明,只能用时间来弥补。

  每天第一个起床的是洪哥,最后一个上床的更是洪哥,他把点滴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操场上、教室里、寝室里、林荫小道上都能看见他那矮矮胖胖垛实的身影。哪里没人,哪里就有洪哥;哪里有人,哪里就找不到洪哥。

  他年年得奖学金,年年被评为积极分子兼先进个人兼思想道德标兵。

  这时一个坏消息传来了,父亲病危。洪哥连夜赶到家里,可还是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这是他一辈子最遗憾的一件事。父亲去世不久,全家搬到了河北,后母和媳妇靠给人缝补衣服、鞋垫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

  洪哥每次从校回家都从不坐车,徒步四十里,只是为省一元的路费,多补贴给家里。

  毕业后,洪哥分在广甲兵舰任二管轮,负责管理机器开关、拆洗,经济稍有宽裕。

  洪哥在努力实干,为中国海军的壮大发展默默贡献着,也在默默等待着改变命运的时刻。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洪哥所在军舰开赴旅顺应战,激烈的战斗持续了六个小时。夜幕降临,潮水涨了上来,军舰触暗礁搁浅,日舰鱼雷艇前后夹击,炮火不断,情势万分危急。洪哥无路可逃,他望着浩瀚的大海,做了一生中最大胆的一个举动:面朝大海,扑通一声。

  洪哥,你做错了,完全做错了,大海是用来咏叹的,不是用来跳的。像你这样的年纪,本应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一生只崇拜洪哥的章太炎为我们描绘了洪哥下海的画面:“长官乘小艇逸,公愤甚,赴海。”

  章太炎的这句话,仔细揣摩,原来是病句啊,对这句话可以有三种不同理解:

  长官逃跑了,影响士气,洪哥很生气,跳海去追他。

  长官逃跑了,败局已定,洪哥很生气,跳海为尽忠。

  长官逃跑了,敌舰追来,洪哥很生气,跳海要逃命。

  第一种可能性,零。人游不过快艇,洪哥不是傻子。

  第二种可能性,零。要舍生取义就不会有现在的洪哥了。

  第三种可能性,百分之百。生死关头,求生是人的第一本能。

  船上总共十三人毅然投海求生,结果九人被淹死。

  洪哥幸亏随身带有救生衣,当时船员自我救护意识淡薄,多不穿救生衣。这件救生衣是洪哥不久前在广州自费购买的,没想到关键时刻真救了一命。

  洪哥女儿回忆说在海中漂流十小时,洪哥儿子回忆说泅水三小时到岸,被大浪打到岸边,无论相信谁的话,有一点可以肯定,最终还是上岸了。

  这时天色已晚,四周一片漆黑,举目茫茫,洪哥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对生的绝望,对前途的绝望,对一切的绝望。

  忽然,洪哥停了下来。他回过头去,还想再看一眼这令他无比伤心的人世。

  这一回首,轻轻的一回首,洪哥的人生彻底改变了,他再也不想去看海了。因为远处有一点灯光,无边的黑夜,星星点灯,照亮了洪哥绝望的心。

  “有灯光的地方就有希望”。看到灯光,洪哥就想到了家;想到了家,洪哥就想到了自己最爱吃的红烧猪蹄;想到了红烧猪蹄,洪哥的肚子就开始饿了。顺着灯光,洪哥坚定地走下去。

  灯光中住着一位善良的农民伯伯。农民伯伯热情地接待了洪哥,当然没有猪蹄,但粗茶淡饭洪哥也吃得精光,太饿了;农民伯伯还细心地烘干了湿漉漉的衣服。洪哥非常感激,悄悄地将身上全部的六枚银元塞在枕头底下。

  “上路吧,年轻人。”和蔼的伯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洪哥感动了,他再次仰首望天,还是黑沉沉的。但洪哥不再埋怨,不再沉沦,他坚毅地从口里迸出两个字:上路!

  上路吧,洪哥,希望在路上,路有多远,希望就有多远。老天不会因为你是老实人而格外地怜悯,也不会因为你是大恶人而百倍地惩罚。你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一直在路上,一直走下去。

  不要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洪哥又徒步一百多里走到旅顺,路上饿了就找田里几个甘薯啃啃。

  吃白食?

  放心,洪哥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吃白食。当时北方民风淳朴,过路人可以免费吃甘薯,但是不能带走。

  回来后,因为临阵脱逃,工作是没有了;但生活还得继续,洪哥还要吃饭。

  他来到了繁华的上海,整天四处看招聘的小广告,去人才市场蹲点;主动推销自己,寻找饭碗,混口饭吃。

  老实的洪哥在尔虞我诈的上海滩能混到饭吃吗?

  老实人也有春天

  海上的大风浪都挺过来了,洪哥相信一碗饭还是能找到的,虽然不一定顿顿有红烧猪蹄。果然不久传来一个好消息,凡在北洋水师效过力的,都可以重新安排工作。其实早就应该安排了,打败仗不能把责任推到士兵身上,也不能指望着士兵全殉节,否则谁还敢当兵?

  洪哥被分配到了南京。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他碰到了一生对他最重要的那个他——一个长着漂亮大胡子的总督。

  在高大庄严的总督府衙门,怯生生的洪哥面对有生以来遇见的最大的官,不知道说什么。

  洪哥,别紧张,真正改变你命运的时刻到了。

  总督笑呵呵地看着这个满脸憨厚的年轻人,伴随着笑容,洪哥慢慢抚平了杂乱的心。其实真不用这么紧张,洪哥的各方面条件还是不错的。毕业于正规军事院校、专业基础扎实、有实战经验,还有关键的一点:人老实、肯干。

  大胡子总督准备考察考察洪哥。

  “有个炮台要修建,你准备怎么干?”

  “既赶进度,又保质量,绝不掺豆腐渣。”

  “老实人啊!”大胡子总督最后亲切地拍了拍洪哥的肩膀。

  这个大胡子就是晚清名臣张之洞。

  告辞时,洪哥说了句话:“香帅,请放心,卑职一定会好好干。”

  张之洞字香涛,别人都尊称他香帅。文人总喜欢称自己为大帅,文武双全嘛。果然这个“香帅”一叫,两人关系顿时亲近不少。看来,话不在多,浓缩的才是精品。

  洪哥事后也感到惊奇,那天竟回答得这样精辟,这不大符合自己的一贯风格啊。真是造化来了,挡都挡不住。

  此后的一年时间里,洪哥将家搬到了炮台,天天待在那督修。

  年终张之洞亲率工商、税务、质检、纪检几大部门现场联合办公验收。验来验去,无话可说。如果偏要说一句:炮台质量相当好,张之洞那是相当地满意。

  从此,洪哥的春天来了,真的来了。不是第二春,因为他的人生以前从未真正进过春天。

  第二年张之洞任湖广总督,又将洪哥带到了武汉,负责编练新军。

  在武汉,洪哥紧密团结在以香帅为中心的领导班子周围,同心同德,锐意进取,正在为把湖北新军打造成新世纪的现代化军队而努力奋斗。

  张之洞对老实人洪哥也非常欣赏器重,先后三次派去日本学习考察军事。前两次非常顺利,没想到最后一次却遇上了塌天大祸。

  这是洪哥一辈子的心病,一辈子的内疚和痛!

  1901年秋,日本在仙台举行陆军大操,张之洞特意叫洪哥带自己的长孙张厚琨去考察学习,长长见识。张厚琨也是少年英才,当时正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

  张之洞最宠爱这个孙儿,几天不见就想得要命,没多久就催他们回国。老年人,可以理解。

  洪哥一行刚返回上海,香帅又打来电报,立即坐快轮回武汉,以慰思孙之情。

  到了武汉江岸码头,早已备好两匹快马。电话又打到码头了,不要回家了,直奔总督衙门,我等不及了。

  张之洞用高科技的无线电波传递爱心,传递着爷爷对孙儿的亲情。洪哥微笑着说:“香帅英雄本色、儿女情长,感动!”

  张厚琨快马加鞭,他也很想爷爷,一幕爷孙相见的亲情大戏即将上演。

  马,是好马;人,是新人。

  所以事故发生了,马不认识新主人,受了惊吓,高高跃起。张厚琨猝不及防,从马上摔下来。

  行伍之人,摔下来就摔下来,没什么大不了,再爬上去吧。

  可是一个致命的意外出现了,张厚琨的双脚还套在鞍蹬里,脱不下来,被马拖着一路狂奔。

  又一个致命的意外出现了,张厚琨腰间的佩刀刺入腹内,血流满地,面目全非。

  两个致命的意外就发生在洪哥身边,可是他无能为力,一点忙都帮不上。疯马跑得太快,脱缰的野马爆发力和速度都很惊人,洪哥根本赶不上。

  就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在疯马的嘶叫声中转瞬逝去。

  张之洞亲自赶往事发地点,老年丧孙,人生至痛。他抱着孙儿的遗体老泪纵横,痛不欲生。

  还有一个人也痛哭失声,洪哥。他极度内疚自责,极度的痛苦,没照顾好香帅最钟爱的孙子。

  孙儿眨眼就没了,张之洞要发泄满腔的悲怨、愤恨,他要找一个发泄报复的对象,必须要找,否则太对不起惨死的孙儿。

  会是洪哥吗?苦命的洪哥,他的春天进行曲才奏响没几年啊。

  香帅毕竟是香帅,名声不是吹出来的,他不会和洪哥为难,他要和罪魁祸首为难。

  是啊,罪魁祸首简直不是人,一定要好好的惩罚。

  罪魁祸首确实不是人,是畜牲,一匹马,致张厚琨于死地的马。

  张之洞命人用木棍和藤鞭抽打马,整整抽了三天三夜,才将马慢慢折磨死。鞭子也抽在洪哥的心上,他三天三夜都没合眼。

  唉,马又何辜,人又何辜!

  这还不够,又在张厚琨坠马处立了一块纪念碑,上面的祭文写得哀怨悱恻,不忍卒读。

  洪哥一经过这儿就要流泪,不看碑文只流泪。

  为什么不看碑文?张香帅可是一等一的玩纯文学的高手,看了绝对让你哭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可是石碑文字太小,必须要凑近了趴在上面看,一个大男人趴在石碑上面不太雅观;还有,“兮兮兮”太多,洪哥看不大懂。不过洪哥后来仔细想想,不读碑文没有气氛,也显示不了自己的真情实感。

  为了表示诚心,他特意趴在石碑上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一遍,一万多字,趴了几个时辰才读完;边趴边读,边读边哭。回来之后就倒下了,铁汉也撑不住啊。

  洪哥来到总督府,一见到张之洞,双膝跪下,不仅是道歉,更愿接受任何惩罚,只要老帅心里好受点。

  张之洞泪水涟涟:“不关你的事,一切都是劫数,是老天不容他啊。”

  张之洞最后亲切地拍了拍洪哥的肩膀,一切归于平静。

  没事了,洪哥以后真的没事了,一点事都没有,最大的事就是生孩子。几年后,他升了统领(旅长)。

  洪哥常常和媳妇说,每当他懈怠时、撑不下去时、想放弃时,都会想到那双温暖的大手和那轻轻的一拍,那是他一辈子的动力。

  几年后,张之洞上调北京,湖北又来了位新的一哥。

  洪哥还是像往常一样,每逢过节过年,总要到总督衙门请安,见到新一哥还是不敢抬头。不管问什么,嘴里只说三个字:“是是是!”

  可是这位新一哥从来没说过他老实,从来没拍过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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