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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庙堂无策可平戎(8)

  “一个吏部尚书做上十年,他不结党也是结党,不营私也是营私。”王昉似乎有点惟恐天下不乱,“两府的格局,维持了近十年。老的老,死的死,本来也要变了。密院、吏部、兵部、工部、刑部,甚至礼部与户部,还有诸如卫尉寺、太府寺、大理寺之类重要衙门,这几年内都要换人。否则皇上无法心安。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本来吕惠卿或者还可以安安稳稳当几年宰相,皇上也可以待西南局势稳定一点再从容下手。但是……”王昉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子,望着金兰,压了声音,道:“你可知道,大风暴要来了,皇上不得不提前动手换人,吕惠卿的相位,而今也已经危若累卵!”

  “这场大风暴,对有些人来说,是灭顶之灾,但对表弟来说,却是天佑。”

  “但是……”金兰完全被王昉敏锐的洞察力折服了,但是她还是很难相信看起来欣欣向荣、如日中天的大宋,将会面临什么“大风暴”。要知道,仅仅三年之前,这个帝国刚刚将一个实力远在高丽之上的西北强国打得几乎灭国!西夏人在与宋朝的战争中,损失了大部分人口,几乎全部最富饶的土地,甚至还有他们先祖的陵墓!而宋朝则得到了——在金兰看来,宋朝得到的,远不止一个西夏这么简单。他们得到了一个陕西路,关中从此由边塞变成腹地!他们还将得到数以十万计的骑兵——占据灵夏之后,宋人从此有了天然的马场,假以时日,他们将可以与契丹铁骑在马背上决一高下。做为一个高丽人,最多算是一个开封人,金兰很自然的忽略了大宋西南的所谓“西南夷”。与身边的宋人一样,她从心里轻视西南夷,认为那是无足轻重的,尽管宋军连遭败仗,损失惨重,但她与大多数宋人一样,都认为这是因为宋军没有派遣主力禁军进剿!毕竟,为了应付与西夏的战争,宋朝大幅度地加快了他们的禁军整编步伐,大宋朝的未整编禁军、部分河北禁军,还有全部东南禁军,其战斗力是远远不及其精锐主力禁军的。西军大战之后需要休整,士兵们经历过这样的大战后,会产生种种厌战的情绪,而西北塞防依然需要重兵驻守。京畿的精锐禁军,更加不能随便抽调去西南与什么“西南夷”作战——宋人时刻不敢放松对辽人的警惕。更重要的是,西南夷永远只是西南夷,那场“遥远”的“无关紧要”的战争,似乎与普通人无关。军事上的小小“挫折”——没有人承认那是“失败”——只不过是由于“轻敌”。金兰与大多数人一样,相信这次种谔统率百战之师入蜀,西南叛乱的平定指日可待。即便在她知道雄武二军发生兵变后,她也依然如此相信——因为大部分宋人心里面的“禁军”,乃是专指西军与殿前司所辖马步军的。河北禁军叛乱如此迅速被平定,不是更证明了西军是何等的善战么?况且宋军还有火炮——这种武器令人印象深刻。高丽国也好,辽国也好,为了弄到火炮的制造方法,想尽了种种办法。他们将本国最好的工匠混入使者的随从中,到达汴京后,利用一切机会观察汴京城墙上的火炮——虽然绝大部分时候只能远观,汴京城墙是不可能随意登上去的;同时贿赂官员,利用留学生结交优秀的工匠,亲近与兵器研究院有关的老师、同学……高丽与辽国先后都试制出了自己的火炮,样式与宋朝的似乎区别不大,然而威力却是始终不及——在金兰看来,宋军运几尊火炮去,几炮便可以将西南夷的城墙轰塌——她当然不知道西南夷其实没有城墙,甚至连当地许多宋朝的州县都没有城墙。尽管在汴京居住了许久,但她毕竟从未离开过开封府的区域,所以,在金兰的心里,宋朝的每个地方,都是如从杭州至汴京沿途所看到的城市一样,有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高大的城墙,整齐美观的建筑、街道,还有令人叹为观止的下水道系统。她只听说过成都府的富裕,却完全不知道大宋西南边境的情况——在那里,即便是许多宋朝的州治与县治,往往也只是用蓠芭简单地围成一圈,一个州可能只有一个很小的集市,最好的房子是官衙,却还不如汴京城内最差的房子,有些小州,甚至全州不过几百户的人口,只要出了州城,四面环视,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群山!所以,许多宋朝官员宁肯被罢官为民,也不愿意离开汴京。但唐康的家信中从来不会提及这些困难,所以,她也无法理解,唐康在戎州能够修葺好城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政绩!

  而除了西南夷以外,金兰更不知道王昉所说的“大风暴”指的是什么了。

  王昉仿佛知道金兰心里在想什么,她又看了一眼金兰,叹道:“公卿士大夫,除了石子明外,都太小看了西南夷……本来这些事情我也不会知道——你应当听说过,自朝廷大举伐夏起,石越便上表乞求新闻管制,朝廷遣人进驻各报,凡与战争有关之报道,甚至于各地之米价、布价,未经许可都在禁止报道之列。西南战事一起,吕吉甫便循例继续此政。故此凡与战事有关之报道,实是两府说什么,各报便写什么,三大报都不曾派人去过益州路,亲眼看看那里究竟是发生什么……”

  金兰听她语气颇有不满之意,不由替石越解释道:“军国大事,贵在机密。且这亦是有法例可循的……”

  王昉轻轻哼了一下,却没有反驳,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但是到了去年,《秦报》的卫棠却派了两个人去了一趟益州路,而且是贿赂了禁军军官,随军深入西南夷之腹地。他们回来后,《秦报》虽然没有任何报道,但是卫棠却写了封信给外子,并且是由其中一人亲自送到汴京的。”

  “啊?!”金兰不禁低声惊呼了一声,她下意识地感觉到这里面并不简单。

  “这人来京,不过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王昉淡淡说道,嘴角间却若隐若现地流露出讥刺的笑容,“卫棠是否另有深意,非外人所能知。但他们《秦报》不敢报道,却想让《汴京新闻》出头,用心也未必那么纯良。只是他却不知,吕吉甫的党羽日夜不离地守着《汴京新闻》的每一处印书坊,就算外子不怕得罪权贵,亦无能为力。本来外子有意让那人去面见司马君实,但这他却怕给《秦报》惹上是非,趁我们不备,连夜跑回了陕西……”

  “那他说的话也未必可信……”

  “此人说的事,绝非捏造。”王昉断然否定了金兰的猜疑,“据其所言,西南局势实是到了骇人听闻之地步。他说曾经亲身跟随禁军平乱,西南夷虽然各寨多有恩怨,不得合纵,未成大患,但叛乱之种落,大者数十,小者上百,声势惊人。夷兵在群山之间来去自如,官兵胜则不能追,败则不能退,极为被动。若有军官食古不化不知变通者,禁军精良之铠甲更是反成累赘。故官军每战每败,士气低落。许多官兵水土不服,军中疾病蔓延,而医、药皆不足,亦使战力锐减。除此之外,粮草补给更为大患,往往有粮也运不上前线——不仅是群山之中转运艰难,西南夷剽掠粮道,民夫逃亡不断,便是在益州腹地,若无官兵护送,便有盗贼抢粮,甚至有运粮之民夫与盗贼里应外合者……除此以外,更有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者,或此州屯集军粮任其腐烂,而彼州却库无颗谷,将士只得忍饥挨饿。而另一面,却是官府拼命和买强征粮草,百姓民不聊生,盗贼蜂起……这些事情,绝非卫棠所能捏造的,他也不敢捏造!我听到流言,益州路的米价,数月之内,已翻了两到三倍。我又留意打听了附近诸路之粮价,陕西、京西,乃至河东、河北,粮价都居高不下。甚至在汴京,物价亦涨了不少……”

  “这可能是交钞发行过多所致。”金兰倒也不是一无所知,但对于她这样的身份而言,汴京物价实在不是她需要关心的事情。

  “的确是交钞发行过多。但交钞为何会发行过多?若非是西南夷果真惹出了大麻烦,仅仅是在西北之驻军,断不至于到此地步。”王昉摇了摇头,道:“汴京万物腾贵,已非一日。朝廷为了军国用度,无本发行交钞。一面是朝廷用交钞向百姓和买货物,一面却是物价上涨,百姓拿着同样多的交钞买不到同样的货物,不免怨声载道。交钞是吕吉甫倡行,交钞局又是吕氏兄弟司掌——本来益州局势如何,益州百姓过得怎么样,汴京百姓与士林既不知道,也未必关心,但是如今连汴京也物价腾贵,却是有切肤之痛了。只是汴京之物价虽高,却尚可忍受,虽有不满之言,毕竟也不能把福建子怎样。这怨气也只能日复一日地积累着。可而今西南之局势,却是到了这般地步……西南夷之叛乱,也是吕惠卿引起的!禁军为了不愿去西南,居然不惜兵变!你说吕惠卿而今是不是如同坐在火上烤?要说石越与司马光无动于衷,我是断断不信的!”

  金兰彻底动摇了,“西南夷真的那么厉害么?”她在心里暗暗问道。也许,宋朝这个帝国,远比她想象地要脆弱也说不定。不过,如若果真如王昉所分析的,那么朝局的确是要大变了,这对于唐康来说,至少不会是一件坏事。

  从王昉那里知道了许多内情,又打听到了唐康的下落,金兰回府后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好觉。次日一觉醒来,王昉的香车已到了她家门口。听到下人的禀报,她才记起还要与王昉一起去静渊庄拜访柔嘉,慌慌忙忙起来,一面令人去招待王昉,一面急急梳洗了,淡淡化了点妆,却见管家一脸的犹豫,在门外徘徊。她皱了皱眉,走到门口问道:“有什么事么?”

  “夫人。”管家见着金兰,连忙作了揖,禀道:“方才账房来说,这个月的家用……”他话未说完,便已觑见金兰的脸沉了下来,吓得不敢再说话。他自是知道,府上遇上这般大事,的确不该用些芝麻豆皮的小事来烦夫人,但是天塌下来,这唐府上上下下近百口人,这么大一家子,却不可能就此不吃饭不用钱了,而文夫人又是不管事的,只能硬着头皮向金兰请示。

  “家用不够用了么?”金兰冷冰冰地问道。

  “这倒不是……”管家苦着脸,道:“不过,前几个月,钱庄的唐守义过来,说有桩大生意,要周转点铜钱,他用交钞兑铜钱,把府里积存的八千多贯铜钱全部换走了。这事原是禀过大夫人的……”

  金兰扫了他一眼,冷不丁问道:“唐守义没钱到这个地步了么?要到咱们府上来换钱?”

  管家嚅嚅道:“小的当时也不知道。不过后来听说陕西那边一贯缗钱可以换到一千一百六十文交钞,汴京的钱庄,都在想办法调铜钱去陕西收交钞……”

  “你当时不知道?”金兰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追究,她心里早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她虽然不懂食货之学,但是交钞兑铜,是一比一的,虽然实际上会有千分之几的手续费,但也微不足道,但是陕西路居然出现一贯铜钱换到一千一百多文交钞,联系到昨晚王昉所说的事情,她再迟钝,也知道陕西钱法,已经出现了大问题。

  “你不是特地来告诉我几个月前的事吧?”

  那管家当时的的确确是每贯铜钱收了二十文的好处,他心里虽然知道这个高丽夫人精明,却也断不敢承认,只是弯着腰回道:“小的糊涂,当时没有想到,这一两个月间,到处都听说陕西的事了,这个月汴京要一千五十文交钞,才能换到一贯铜钱,而且好象还在涨……到外面买东西,钞一个价,钱一个价。府里收来的田租,除了粮食外,客户都是用交钞交的租,可是家里的下人,若还是按原来用交钞发月钱,许多人家便要过不下去了。而今不论什么东西,比去年都涨了两三成,这交钞、铜钱上再这么来一下……”

  “你一次把话说完。”金兰早不耐烦了。

  “是。下人们是想月钱改发铜钱,可府里的交钞若去钱庄兑铜钱,损失极大。小的不敢擅作主张,要请夫人给个主意。”

  “下人改发缗钱无妨,每人该涨多少月钱,你拿个章程来。你去告诉唐守义,我把这宅子抵给他钱庄,看能换几贯铜钱来?你拿着交钞去钱庄,当日你是多少钱兑的,照样给我兑回来。他还真长进了,生意做到自己家里来了!”金兰抛下这句话,再不理会管家,带着几个丫头扬长而去。

  但金兰与王昉去静渊庄却扑了个空,柔嘉与清河一大早便都被太后召进宫了。金兰本想与王昉一道在静渊庄等柔嘉回来,但是她没等上多久,便有家人领着石府的人过来,说是石夫人请她过府,金兰不敢怠慢,连忙又托了王昉代她向柔嘉与清河赔罪,又转道去石府。这么着来去折腾,到石府时已是隅中时分。她才到了门上,便见阿旺已在那里等候。她知道阿旺在石府虽然只是个婢女,但石府是大宋少有的几家对待下人极为平等的簪缨之家,她听说石夫人甚至允许阿旺自己择婿!只是不知为何,阿旺似乎一直没有找到她的意中人,倒是将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了怡园——石越为了女儿,不惜重金在汴京城南买了一座名为“怡园”的小庄园做学校;梓儿又用自己的关系说服了许多名门闺秀,甚至还请到了被遣散的老宫女到怡园任教,教授女红、礼仪、琴棋书画甚至是算术、格物等等科目,吸引了十余家朝廷大臣将自家的女儿送到那里学习,连当今官家最宠爱的淑寿公主也常到怡园学习。阿旺便在怡园教习弹筝与夷语。金兰一面随着阿旺向后院走,一面便笑道:“却不知嫂子召我来有何事?”却听阿旺笑着回道:“实是相公要见县君,应当是为了二公子的事。不过早上有两位客人来求见相公,相公和他们谈了几个时辰了……”

  5.

  阿旺口中所说的“两位客人”,就是秦观与范翔。范翔这十余年来平平稳稳按步升迁,好不容易才爬到从七品,在许多同僚眼里,这都已经算是仕途亨通了。但范翔眼见司马梦求如今已经是从五品上的枢密院副都承旨;坐在他旁边的秦观,更是志得意满,如日中天,其他故交旧友们也一个个建功立业、青云直上,他却始终脱不掉那身绿袍,不能不暗暗眼热。然而未得机缘,却也无可奈何。不过如今机会终于来了,一个月前,得石越举荐,范翔被调任尚书省右司任刑房都事。虽然这只是个从七品上的小官,但是意义却非同寻常——这已是直接进入大宋王朝的权力中枢。范翔心里的激动,非用言语可以形容。

  此时,在石府的客厅内,石越一面品着茶,一面听范翔说他在河东路当知县时听到的佚闻。“……张潮张敬之最有急智,又好管闲事。有一年,他行经辽州,遇一道士长吁短叹,愁容不展,因问他原由。原来那道士无钱买不起度牒,故而发愁。张敬之因笑道自己能替他向太守说情,当即书信一封,让道士次日持信去见太守。那道士虽将信将疑,却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竟真拿了他的信去见太守。那辽州知州见了道士拿着信来,心里也自纳闷,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个卫辉张敬之,当即拆了书信,却见那信里面,无头无尾,只写了一首七言诗。”范翔说到此处,却停了下来,故意顿了一顿,秦观正听得入神,忙问道:“那诗是怎么写的?”

  范翔望了秦观一眼,轻轻啜了口茶,缓缓念道:“鼠为拖肠离洞府,鱼因点额退江湖。侍郎本是神仙客,还有灵丹救也无?”

  秦观听到这打油诗,不觉想笑,但细思诗中之意,却只觉得凄怆之情,扑面而来,竟是呆住了,半晌方叹道:“这道士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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