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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身世之谜(12)

  唐康一时竟是目瞪口呆。他听她声音柔软,骂人亦似唱歌一般,明明便是江南少女——女孩子穿着男装在唐康看来倒不稀奇,有几次他便看到他表姐穿过,但这么弄得浑身是泥的,他却是头回见着。他平生所见女子,多半是大家闺秀,行止节制,讲的是淑女风范;便是丫环使唤,也是自有家法戒律;只有歌妓妓女,才有故作放肆之态,以示与众不同的,可那种女子,再也不能和刚才那个女孩那种天真烂漫相提并论。半晌,唐康这才回过神来,向蔡京摇头苦笑。

  便是蔡京也不禁失笑道:“好个野丫头。我若没记错的话,方才那位是楚姑娘的贴身侍女阿沅。”

  “阿沅?”唐康轻轻念道,又问道:“她没有姓的么?”

  蔡京一愣,摇摇头,笑道:“是人都有姓,只是下官却不知道她姓什么。”

  唐康也不觉一笑,道:“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有劳蔡大人相送。”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下官在竹林之外等候二公子,一同返城。若是晁美叔的人来了,自会有人来通知二公子。”蔡京微笑答道,告辞而去。

  唐康待蔡京走远,方走到大门之前轻扣门环。不多时,便有一个丫头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来,见扣门的竟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脸不由自主的便红了,低声问道:“请问公子找谁?”

  唐康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递给那个丫头,笑道:“烦劳姐姐将这个送给你家主人楚姑娘,就说京师故人托人来访,还盼赐见。”

  那个丫环红着脸伸出手来接过匣子,道:“请公子稍候。”吱的又把门关上了。

  唐康背着手,一面打量周边景色一面等候。他生于四川,其后随父亲又到杭州呆了两年,熙宁五年到汴京,屈指一算,如今也已有两年多了。这次回杭州,虽然明知道父亲在杭州,却也没空相见,更不用说细细品味这杭州的风景了。这时候见此处环境幽雅,让人心旷神怡,不由得竟生出几分喜爱。他正想走远几步,门吱的又开了,先前那个丫环走了出来,敛身说道:“公子,我家姑娘有请。”

  唐康微微颔首,笑道:“有劳姐姐带路。”跟着那个丫环,进了楚府。那个丫环带他逶迤而行,过了几道门,尚不见客厅。唐康心里暗暗纳闷,不知道这个楚府竟有多大。正在揣测,便听那个丫环笑道:“公子,这便到了。我家姑娘在厅内相候。”

  唐康抬头打量,这才明白,原来那个丫环竟是带自己直往内厅相见!他知道这是楚云儿另眼相待,连忙整了整衣冠,走进厅中。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唐康循声望去,一个肤如凝脂的女子站在主位前,正向自己敛身行礼。他知此人便是楚云儿,连忙还礼道:“在下唐康,是石大哥的义弟。”眼角却瞥见楚云儿葱指上,正挑着一小串念珠。他带来的盒子,打开放在桌子上面。想来里面装的,竟是一小串的念珠。唐康自是不知道这串念珠,是楚云儿从大相国寺求给石越的,上面更有楚云儿亲手所刻“寿考维祺,君子万年”八字。因此楚云儿一见便知是石越遣他来的,自然要另眼相待。

  “他还好么?”楚云儿一面请唐康坐了,抿着嘴唇,轻声问道。她心里怦怦跳得厉害,前几天桑梓儿刚走,石越便遣他义弟千里迢迢而来,却不知所为何事?

  唐康坐下来,轻叹了口气,苦笑道:“只怕称不得一个好字。”

  “怎么?”楚云儿的语气虽然淡淡的,可是紧紧抓住念珠的手指却出卖了她的感情。

  这些细小的动作怎么能逃过唐康的眼睛,他低下头,沉声道:“前一阵子,皇上召大哥回去,本是预备大用。我甚至在大哥的书房里,还看到过一篇关于本朝役法的文章——大哥显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不料一夜之间,京师间谣言四起,说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有不臣之心,如今皇上虽不至于要杀大哥,却也明显心存疑虑。雪上加霜的是——”

  楚云儿听到“不臣之心”四个字,心立时就紧紧揪起来了,这时见唐康欲言又止,忙追问道:“是什么?”

  “是有人上了一封弹章给皇上,里面附了一首据说是大哥写的词,说这首词不仅能证明大哥是石敬塘之后,更能证明大哥心存不测之志!”

  “啊?”楚云儿脸色惨白,急问道:“那皇上……”

  “楚姑娘不用担心,皇上现在还不确定这首词究竟是不是大哥所写。”

  楚云儿脸色稍霁,“这就好,这就好……”

  唐康一直留神观察楚云儿神色,见她关心石越,不似作伪,心中不由有几分不忍。只是事关重大,他却断不敢轻信任何人,便又问道:“楚姑娘不想问我的来意么?”

  楚云儿听唐康问得奇怪突兀,不由怔道:“公子的来意是?”

  “有一桩祸事,便要临门。我大哥特意让我来知会楚姑娘,早做准备。”

  “祸事?”楚云儿淡淡一笑,神情中似有点失望,“生死贵贱,平常之事。我与世无争,又能有什么祸事?”

  唐康苦笑道:“姑娘可知树欲静而风不止?”

  楚云儿微微摇头,不欲争辩,道:“那公子说的祸事,又是什么事?”

  “楚姑娘,你可知那个小人给皇上的词是哪一首?”唐康喟然长叹,不待楚云儿相问,便自己回道:“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

  楚云儿听到此处,身子不禁摇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低下头,看了手中的佛珠一眼,挤出一丝笑容来,问道:“那个小人,便是彭简?”唐康轻轻点了点头,抿着嘴,听楚云儿继续说道:“我已经知道公子的来意了。可是想问我为何这首词会流传出去?”

  唐康摇了摇头,苦笑道:“姑娘不要误会,这首词会被彭简所知,我大哥深知绝非姑娘本意,而且这件事情,倒也不必深究。只是我们听到消息说皇上亲自下诏,要求晁提刑晁大人将姑娘带回汴京作证。我大哥担心姑娘的安危,但是他此时的立场,出来说话,只能更加坏事,所以……”

  楚云儿突然微微一笑,平静的说道:“看来事情还有转机,皇上宁可千里迢迢提我这个民女入京,也不肯去问石大哥……唐公子,若我一口咬定那首词并非石大哥所写……”

  “只不知道那首词有多少人见过?若是见的人多了,迟早会泄露。”

  楚云儿蹙眉道:“我一向少见外客,大哥手稿珍不视人,也是因为一时不察才让彭某见着一幅字帖,那是醉后草书,我身边的女孩子,便是识得几个字,也断不认得草书的。”

  唐康这才略略明白端详,他见楚云儿主动愿意合作,心中不由一宽,道:“主审此案的是开封府韩维韩大人;还有两个御史陪审。韩大人倒也罢了,断不会为难姑娘,只怕那两个御史……若是作证,倒也罢了,若是否认有这件事情,只怕彭简那厮反咬一口,到时候姑娘就会受苦了。”

  楚云儿倦倦的一笑,“唐公子不必担心。”

  唐康迟疑了一会,担心的望了楚云儿一眼,心里不住的权衡风险,这么娇柔的一个女子,真不知……楚云儿抿着嘴,并不说话。唐康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道:“楚姑娘,既然如此,就请将原稿和字帖等一干字迹毁去,再找一幅别的字帖来顶替——官府来人的时候,自然会将物证一块要走的,府中人多,难保没有人卖主,这可抵赖不得。”

  楚云儿心中突然似刀绞一般剧烈地疼痛,脸上却笑道:“如此,请公子随我来。”

  望着楚云儿打开那幅字帖,痴痴的看着,目光中似有千种柔情、万般相思,唐康心中忽然非常的惭愧,在眼前这个女子面前,自己似乎是一个无耻的小人了。

  自两年前跟随石越之后,唐康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白水潭学院亲眼目睹各种不同思想的交锋碰撞,他还很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在辩论堂听人辩论的震憾,在技艺馆第一次参加比赛时的兴奋与激情;跟随在石越这个义兄、表姐夫的身边,感染着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理想与抱负,听他讲一些新鲜的思想与故事,想象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竟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唐康早就不知不觉的成为了石越的信徒,他很愿意跟随着石越,去一起创建《三代之治》所描叙的理想世界!

  而从现实的一面来说,自己曾经因为石越的缘故,几乎要推恩受封勋号,因为石越坚持拒绝,才最终作罢,但是便连皇上也知道石越有自己这么一个义弟。唐康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前途,自己家族的前途,与石越是紧紧的绑在一起了。

  因此唐康在为石越谋划之时,从未有半分的犹豫与迟疑。他看过石越书房中的《役法剳子》,那是比王安石免役法、助役法用心远要纯正的役法改革方案,若他的改革能够实现,那么千万百姓都要从中受益!自己站在义兄一边,于公于私,都是正确的!

  但这一次,望着楚云儿的神态,唐康感觉到自己是在亲手剥夺一个人的幸福!望着楚云儿的手一松,那幅字帖滑落到火盆之中,唐康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战!

  楚云儿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到石越亲自赠给她的手稿上。

  五年前,五年前……那座酒楼上,那个手足无措的男子……她的眼睛已经晶莹。楚云儿轻轻的抚摸着那本手稿,目光近似哀求的望了唐康一眼,可不待他回答,眼睛一闭,手一松,那本手稿便向火盆中滑去……两行清泪,再也无法抑制,从紧闭的双眼中,夺眶而出。

  “楚姑娘。”唐康抱愧地唤道。

  “公子,请回吧。我会另找一幅字出来代替的。”楚云儿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这本手稿……”

  “手稿已经烧掉了,就不要再提了。”

  “手稿没有烧掉。”唐康望着自己一时冲动伸手夺回的手稿,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什么?”楚云儿霍地睁开双眼,见唐康手中果然拿着那本手稿,她一把抓过,紧紧的抱在怀里,低声哭了起来。

  唐康叹了口气,“姑娘情深意重,让在下汗颜。我把手稿中有那首词的那一页撕了,别的就请姑娘好好保存吧。”

  汴京大内,天章阁之东,群玉、蕊珠殿之北。宝文阁。

  宝文阁内供奉了宋仁宗、宋英宗两代皇帝的御书、御集,赵顼此时坐在阁中,面前放着一堆的御书,所有的御书,全部与一个人有关——武襄公狄青!

  国难思良将!

  赵顼推开桌上的书卷,喟然长叹。“有狄武襄的画像么?”

  “有。”李向安小心的应道,将一幅狄青的画像打开。赵顼端详良久,目光凝视在狄青额上的刺字之上,叹道:“真英雄也!”

  “小人听说外头传说,都讲狄武襄公是真武神转世。”李向安顺着皇帝的语气笑道。

  “是啊。可惜当年狄青麾下,能用之人,只剩下一个张玉张铁简了。”张玉军中外号“张铁简”,勇力过人,当年是狄青帐下猛将,现为宣州观察使,副都总管,亦在熙河地区。

  随同的知制诰苏颂笑道:“陛下,臣听说狄青有六个儿子,次子狄谘与三郎狄詠,武艺颇佳,有乃父之风。自古以来,天下未尝无人,但观人主能否简拨于草野之中罢了。”

  李向安也陪着笑,小心的说道:“官家常说仁宗朝人材鼎盛,可是老奴也听说,本朝的人材,竟一点也不逊于仁宗朝呢。”

  “哦?”

  苏颂笑道:“最近汴京的书坊,报童,都在卖两种画,一种是仁庙名臣像,一种便是本朝名臣像。也不知道是哪个画工,妙手画得,竟是惟妙惟肖,亏他认得这么多大臣。”

  赵顼不由来了兴趣,笑道:“卿说说看,都有谁?朕也想知道,百姓心中的名臣都是什么人?”

  “官家,那画前天老奴便让人买了回来,是否就取出来御览?”李向安感觉自己得了个好采头。

  “快呈上来。”赵顼一面吩咐,一面对苏颂道:“卿说狄青有六子,都在做什么?”

  “回陛下,狄青长子狄谅袭爵,现在汾州西河老家耕读;次子狄谘与三郎狄詠,均为阁门使,狄谘在禁军当中任职,狄詠在王韶军中,此次颇有军功。四郎狄惠与五郎狄说弃武从文,幼子狄谏,现在白水潭学院格物院读书。”

  赵顼沉吟道:“将狄詠调入禁军,赐带御器械。”

  “遵旨。”

  苏颂话音方落,李向安就捧着两幅卷轴走了进来。四个内侍不待吩咐,连忙上前,一人拉着一边,将画卷展开,供皇帝观赏。赵顼走近观看,却见两幅画上,各画了一二十人,每个人像的左上角,皆用小楷注明人物的官职名讳。他顺着看去,见仁宗朝的,无非是范仲淹、韩琦、富弼、包拯、狄青等人。

  苏颂在旁笑道:“世传仁宗朝有‘四真’——富弼为真宰相、包拯为真御史、欧阳修为真学士、胡暖为真先生。陛下你看,这个就是胡暖……”

  赵顼把目光移过去,点点头,笑道:“听说当年礼部取士,十之四五,便是这个‘真先生’的门生,他旁边的徂徕先生石介,可是那个写《太历圣德诗》的石介?”

  “正是此人。”

  “听说仁宗不敢让他做谏官,怕他玉碎石阶,可见定是个性子孤介的人。”赵顼与石介虽然是两个时代的人,但是倒也听说过一些仁宗朝的掌故,他一面说一面心里暗暗奇怪:“这个石介眉目之间,似乎隐隐有点熟悉。”赵顼慢慢看完仁宗朝的名臣像,这才走到《熙宁名臣像》之前,第一个便是王安石,第二是司马光,第三个是石越,赵顼站在石越像前,突然停住了,仔细端详画像一会,忽然向苏颂道:“苏卿,卿来看石越的画像。”

  苏颂连忙过来细看,但细细看了半晌,却不知道皇帝的用意,只得笑道:“这画工画得很像。”

  “的确很像。”赵顼点点头,又走到石介的画像前,看了一会,指着画像,问道:“卿看看,这两人眉角之间,是否有点相似?”

  苏颂看看石介的像,又看看石越的像,果然竟觉有几分相似,他不由点点头,道:“倒的确有几分像。不过石介看起来,就显得孤傲;而石越,则温和许多,二人不可同日而语。”

  “这倒是。”赵顼莞尔一笑,不自觉地摇摇头,继续去欣赏其他的画像。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满地树影重重,沓无人声,石府的花园中,甚是寂静。石越挂了一件披风,从纱窗望了出去,天空如洗,没有一丝云雾,只见到满天的星斗密密麻麻。

  “公子还没有睡?”

  “潜光兄?你怎么这么晚来花园?”石越转过头,见是潘照临,不觉有点奇怪。

  “刚刚整理了一下本朝官制,到这里来看看。”潘照临脸上似乎也有一丝的倦容,“公子在担心什么?”

  “侍剑刚刚回来,说楚姑娘大约明天到京。”

  “公子不必担心,晁美叔弹劾彭简私自派人监视大人官邸,皇上勃然大怒,两府、翰院、兰台都指责彭简胆大妄为,本朝头一次有这样的丑闻。皇上既然驳回了彭简自辩的折子,那么这件事应当告一段落了。”潘照临的语气,让人觉得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担心的是吕惠卿。他一有机会,就一定不会善罢干休。现在彭简已经被提回京师,若能在开封府证实那首词是我定的,他未必赢不得同情。本朝自太祖立国以来,就恪守‘道理最大’的祖训,便是皇上,也不能因为讨厌彭简而拿他怎么样。杭州事务,由晃美叔代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公子何必杞人忧天?”潘照临笑道,“康时信中说楚姑娘外柔内刚,坚韧节烈,他年纪虽轻,但是看人向来很准。”

  “过刚则易折。”石越喟然长叹,“我却是怕她太过刚烈。开封府的衙役,已经托人打点妥当了么?”

  “已经妥当。是以秦观的名义出面,不会授人以柄。田烈武也去和他的弟兄们说了,万一要用刑,他们自有分寸。”

  石越这才稍稍放心,但是心中的愧疚之意,却不曾减得分毫。

  “公子,若皇上果然要大用,改革之事,你以为当从哪里开始?”潘照临不经意地把话题岔开。

  果然,说到此事,石越精神便为之一振,“我这些天反复考虑,以为本朝之事,千头万绪,而改革须以三事为根本。一则改革官制,使名实相符;一则创立学校,以培养人材;一则完善选举,可使朝廷得人。”

  潘照临击掌笑道:“这三件事,头两件在朝中断无阻力,本朝官制名实不符,早已被众人所深恶痛疾,新党旧党,尽皆盼着厘清。若能趁着改革官制的机会,为以后的改革埋好伏笔,那定能事半功倍。创立学校,自白水潭以来,有近五年之功,并非难事。只是选举之法,关系朝野利益甚巨,须当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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