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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苟且偷生(2)

  “呜——呜——呜——”三声沉闷的汽笛声响划破天穹传入耳中,袁世凯拍拍手,不无兴奋道:“说曹操,这不曹操就来了吗?快看看,离码头还有多远。这狗日的天气,这光景了还雾蒙蒙的。”

  “回大人,雾太大,看不真切。”盏茶工夫,亲兵嚷道,“看清了!看清了!大人,一共四艘军舰,还有——”说着,那亲兵戛然止住。袁世凯移目望去,但见他脸上满是惶恐神色,忙不迭道:“到底怎生回事?”

  “大人,是……是小日本的军舰。”

  “什么?!拿来我看。”袁世凯说着径自跨前一步夺了望远镜。不错,是小日本的太阳旗!袁世凯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神色,细碎白牙紧咬下嘴唇久久没有吱声。日本别无“他意”的一纸电文是他发出去的,当他接到日本驻朝大使大鸟圭介的许诺时,他也曾有过不安。然而,他不满足于现下这个小小的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他羡慕别人那等的荣华富贵,他想再往上爬,所以,他必须为自己搭好梯子。东学党叛乱,为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不想让如此良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白白溜走。他无暇多想,一纸恳请出兵的电文便发了出去。如今,眼前的一幕幕情景却与他想象的越来越远……

  “大人,小日本驻朝公使大鸟……大鸟……过来了。”

  袁世凯身子哆嗦了下,缓缓转过身来。远处,一行十余人正急急行来,当中一人,矮矮胖胖,面皮白净,两绺八字须微微上翘,透着一股傲气。却正是那日使大鸟圭介。袁世凯迟疑了下,复欲转过身去,只大鸟圭介已自开口道:“袁大人,你的好久不见,身体可好?”

  好你妈个头!袁世凯心里骂着,扫眼身侧兵丁,众人顿时挺胸收腹,如临大敌价纹丝不动。袁世凯满意地点了点头,直大鸟圭介身前三四米处方微微拱下手,淡淡道:“托公使阁下的福,还说得过去。阁下呢?”

  “彼此彼此。”大鸟圭介扫眼周匝,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轻蔑的笑意,干咳一声道,“大人治军有方,手下将士个个铁打的一般,鄙人真是佩服之至。”“他们都是摸爬滚打跟着我有年月的了,不敢说以一挡百,只他十数八个当不在话下的。”袁世凯不无得意地道了句,回首望望身后大海,接着道,“公使阁下可是——”

  “正是。朝鲜局势动荡不安,我国侨民并我本人心中皆甚感不安。为维护我国在朝利益不被祸乱波及并保证我国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我国政府故——”

  “公使阁下这话已说多遍了,在下这耳朵都听得起茧了。”袁世凯摆手插口道,“贵国在朝有多少人,在下心里有数的。四千余兵士难不成还不够?贵国可是打算穷全国之兵将都来朝鲜?”“大人这说哪儿的话?朝乱日益猖獗,大人心中想必亦有数的,便前日我国尚有二人惨遭其杀害,如此事情莫说在下无法向我天皇交代,便我天皇亦无法向臣民交代的。”大鸟圭介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侃侃道,“我国派兵入朝绝没有他意的,此点请大人放宽了心。”

  “便有他意又能如何?我大清这么多年发展难不成吃素的?只此不说,贵国便真——英法诸国岂能袖手旁观?以贵国之力,想来还不足以与其抗衡吧?”袁世凯冷哼一声说道。

  “大鸟君敬阁下为一国使臣,阁下如此说话不嫌太过分了吗?!”一随从咬牙道。

  “那又怎样?想动武不成?!”

  “动武便动武,我们岂怕了你们!”说着,那随从转脸丢个眼色,众日兵“哗哗”一阵响,推弹上膛直对袁世凯众人。袁世凯身子不禁一个激灵,忙不迭抬抬手,众兵士亦端枪持刀直视日兵。干柴烈火,一触即燃。袁世凯内心直揣了个小鹿儿般咚咚跳个不停,强自镇定着自己,望着大鸟圭介。良晌,只听大鸟圭介开口吩咐道:“这是做甚?!把枪收起来!”

  “大鸟君!”

  “嗯?!”

  众日兵怔了下,纷纷收枪挎了肩上。袁世凯暗吁口气,但觉背上又湿又凉,却已是汗透内衣,微摆下手干咳两声掩了心中惶恐说道:“我们中国有句俗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公使阁下真不愧为当世之俊杰呐。”

  “大人过奖。贵国尚有句俗话——”大鸟圭介椒豆眼转着止住话头,拱手道,“我国兵舰已经靠岸,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大鸟君,这家伙太狂妄了,您为什么——”

  大鸟圭介有意无意地回首望眼袁世凯,腮边肌肉抽搐着冷冷插口道:“用他们中国话说:人狂没好事,狗狂没屎吃。放心,他狂不了多久的。”

  “还要让他狂下去?我真恨不能一枪送这家伙回老家去!”

  “武田君,小不忍则乱大谋。以我国目下在朝兵力,还不足以应付眼下这局面。”大鸟圭介不放心地扫眼那随从,边走边道,“告诉下边,切切不可鲁莽行事。为了天皇、为了大日本帝国,一定要耐心些。”

  “我五千精锐难道还敌不住这群乌合之众?”

  “国内形势怎样你不晓得?一旦挑起冲突,我军必须绝对压住清兵气焰。不然——”大鸟圭介说着摇了摇头,“话说回来,对英法诸国也不能不有所顾忌。目下外务大臣陆奥君正积极与其商洽,等有了结果方可动手。明白吗?”

  “明白。”

  兔崽子,嘀咕些什么?袁世凯久久凝视着大鸟圭介,心里寻思着,更觉胸中堵了团烂棉絮价不是滋味,端起望远镜眺望良晌,广阔的海面上除了那几艘日舰,便只十多条捕鱼船:“时辰没弄错吧?”

  “没错的,是卯正时分。”

  袁世凯伸手掏怀表看看,已是卯末辰初时分,犹豫了下踏蹬上马:“传令回城!”

  “大人,这——”

  “哪儿那么多的废话?!回城!”袁世凯说着,打马飞奔而去。众官兵互望一眼,忙不迭上马紧紧跟了上去。先时的说笑打趣已成为过眼云烟,从袁世凯那紧张、烦躁的神色中,他们隐隐觉着一场灾祸正悄悄地向他们逼了过来。

  叶志超一众两千五百官兵确是卯正时分抵的牙山,只因着日舰他们没在港口登陆,而是在偏僻处上岸便径奔了牙山城。袁世凯一路飞奔,于衙门前翻身下马,早有门房瞅着,快步上前打千儿接了马缰绳道:“大人这才回来,叶军门已到好一阵了。”

  “到了?”

  “是的。王大人差李游击知会大人,大人不曾——”门房兀自唾沫星四射地说着,袁世凯已自脚步“橐橐”进了门,沿抄手游廊进来,恰闻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十下,院内鸦没鹊静,便招手唤过一个仆人,问道:“叶军门在何处歇脚?”那仆人忙笑道:“回大人话,叶军门正在东厢房内候着呢。”袁世凯没再言语,过天井,果然听见东厢房内脚步声响。推门进去,但见直隶提督叶志超眉头紧锁,来回踱着碎步,袁世凯轻咳一声道:“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袁世凯给提督大人请安。”

  叶志超面白无须,眉如卧蚕,足比袁世凯高出了半个头。本自因摊着这个苦差事心中老大的不快,待见得日兵成百上千地涌向朝鲜,叶志超心中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兀自惴惴不安、无以自慰间,听得袁世凯声音,忙转过身来,见袁世凯欲打千儿行礼,遂笑道:“这是做甚?给老兄难堪吗?快坐着吧。”

  “叶兄何时到的?害得小弟海边好等呀。”袁世凯拱拱手,将手一让径自坐了。

  “袁老弟见怪了?”

  “哪里哪里。只大人不到,小弟这心里总安不下来罢了。”袁世凯甩手将条油光水滑的长辫甩了椅后,端茶啜口咽下,淡淡笑道。“甚大人小人的,日后你我兄弟共事的时间还长着呢。若看得起在下,唤声‘叶兄’足矣。”叶志超一旁落座,用碗盖拨着浮茶,半闭着略带浮肿的单眼泡道,“兄弟也刚到不久,只日兵正在登陆,恐生出什么变故不好收拾,故另拣地儿径直奔了这里,劳老弟候着,兄弟这里与你赔礼了。”叶志超说着略躬了下身子,“兄弟,看方才情景,日兵少说也在两千多人吧。”

  “嗯。”袁世凯放杯,端烟枪深深吸了一口烟,透过浓浓的烟雾望着叶志超点头道,“加上前阵子那些,现下估计也有五六千人吧。”

  “多少?”一句话说得叶志超浑身直打激灵,瞠目结舌地望着袁世凯。

  “五六千吧。”袁世凯一边极细心地剔着烟枪中的油泥,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叶兄放心,他们只是为着保护其在朝利益及侨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就方才那会儿我还见着日使大鸟圭介来着。他呀,早让兄弟唬得服服帖帖,还敢生事?叶兄就等着回去后升官发财吧。”

  升他妈什么官?我这命别丢这便谢天谢地了!叶志超心里嘀咕着,嘴上说道:“那是那是。只——”他咽了口又苦又涩的口水,身子向前一倾接着道,“老弟,我这心里总……总觉着不甚踏实。你说这小日本保护其利益吧,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呀。”“哈哈哈,这不正说明他们胆小如鼠吗?我袁世凯在这多年,不是好生生的吗?”袁世凯复装了烟丝燃着,边吐着烟圈边仰脸笑道。见叶志超犹自面露不安,袁世凯遂接着道,“我这心里方也有些不安的,只叶兄来了还有甚好担忧的?兄弟出力周旋,叶兄带兵剿乱,不出个把月,一准万事大吉。到时候——”说着,他忍不住仰脸大笑起来。

  “老弟,闻得那贼势甚是嚣张,不知——”

  “那又怎样?在我虎狼之师面前他还不是鼠狗之辈?不足虑的、不足虑的。对了,不知大人此次带着多少兵马过来,咱这便议议,赶明儿便分路进剿!”

  叶志超苦笑了下,长叹口气说道:“两千五百。”“什么?两千五百?不会吧?”袁世凯眉棱骨倏地一跳,急道,“我不是去电李制台,这少说也得上万人马吗?叶兄该不会是唬小弟的吧?”

  “我哪有那闲心?聂士成正在城外安营扎寨呢,老弟不信,过去瞧瞧便知道了。”

  “李制台可有言语?”

  “制台意思先熟悉一下地形,随后会再派兵马过来。”叶志超目不转睛地望着袁世凯,似乎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袁世凯握着烟枪的手微微发抖,剃得趣青的额头上不觉渗出密密的细汗。屋内静寂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自鸣钟不甘寂寞有节奏地沙沙响个不停。

  “这……这屋子真闷得难受。”半晌,袁世凯回过神来,见叶志超直直望着自己,干咳一声抬袖拭拭额上细汗,起身到窗前支了亮窗,“叶兄。”

  “嗯?”

  “兄弟汉城那边尚有许多事儿急需处理,实在抽不出时间多陪叶兄。”袁世凯沉吟片刻,开口说道,“这里的事儿就烦劳叶兄多费心了。”

  狗东西,你倒挺精的!叶志超嘴角掠过一丝冷笑,问道:“兄弟打算何时回返汉城?可否待这边事儿安置妥了?”

  “来不及了,小弟这便得赶回去。”袁世凯说着转过身来,“朝王约我巳时进宫,说有要事相商。叶兄放心,小弟会吩咐下边将一切都安顿好的。”

  叶志超椒豆眼转着说道:“兄弟要事在身,自不能在此多耽搁,只在下初来此地,这人生地不熟,更有许多军务须与兄弟磋商。我看——”他顿了下,接着道,“我看不如这样,在下便随兄弟一起去汉城,这样有事儿也好向兄弟当面讨教。真若有甚事儿给误了,制台那里你我都不好交代的,你说呢?”

  “这——”兀自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响,房门开处进来一人,圆胖脸,小胡子,敦敦实实的身材略显臃肿,一身九蟒五爪袍子外罩锦鸡补服,虽然簇新,不知是剪裁不当还是怎的,怎么看怎么别扭。叶志超笑道:“聂老弟辛苦了。来,我与你介绍,这位便是袁世凯袁老弟,日后多亲近些。”

  “一定一定。”聂士成略拱了下手,道,“在下太原镇总兵聂士成,日后还望袁兄多多照顾。”袁世凯忙不迭打千儿还礼:“彼此彼此,聂兄客气了。”

  “聂老弟,都安顿好了?”

  “照大人吩咐,已安顿妥当。只帐篷尚差着些,大人看——”

  “有袁老弟,还怕缺几顶帐篷?”叶志超望眼袁世凯,轻咳一声接着道,“袁老弟汉城方面尚有差事在身,不能在此久候。咱们初到这里,许多事儿都没处下手,我方才与他说着随他一并过去,这里的事儿就烦劳老弟先多费点心思。”聂士成怔了下已自会过意来,心里冷哼了一声,道:“这都应该的。只大人这一去,手下那些兵士——”

  “汉城离这里就箭许来地。有事儿还不眨眼工夫就到了?至于我手下那些家伙,该怎生管着随你,莫要顾着我的面子。老弟治军有方,那些家伙就得你好生管管呢。”叶志超哈哈笑着说道,“袁老弟,你看还有甚说的?”袁世凯抬手摸摸额头:“没有没有。帐篷待会儿便吩咐送过去。聂兄若还有什么事可与李德他们言语,这些家伙跟随我不少时日,一般事都应付得来。好了,聂兄一路劳顿,歇着吧。兄弟这先告辞了。”

  送走袁世凯、叶志超二人,怏怏回转房中,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听着屋角自鸣钟单调的“沙沙”声,聂士成越想越觉着窝火,因叫亲兵泡了壶酽茶,斜倚在椅上只是出神。一时贴身侍卫单彪进来,甩马蹄袖施礼道:“大人,所需帐篷已补齐了。”

  “嗯。”

  “大人,有几个弟兄猴急,拉了城外村里人家的闺女便——人家现找上门了,您看——”

  “狗东西,告诉多少遍了记不住怎的?传令,就城外村里将那几个东西斩首示众!”

  单彪犹豫了下,小心道:“大人,那些都是叶大人手下的。”

  “便天王老子的手下,老子也照杀不误!”聂士成额头青筋跳动了下,睁眼望着单彪,“告诉兄弟们,都放机灵着点,别他妈给人做了还闷在葫芦里!”单彪答应一声,满腹狐疑道:“大人意思是——”

  “狗娘养的想让咱做炮灰,哼,门儿也没有!”

  “标下明白,标下这便去告诉兄弟们。”

  “顺便让那李——就袁世凯手下那几个进来。”

  “嗻。”

  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撼得大地都颤了下,聂士成身子一个激灵。“要变天了?”聂士成喃喃自语一句趋步窗前,但见墨云缓缓地向着太阳压去。凉风迎面袭来,带着丝丝凉意,聂士成痴了一样呆呆地站着。忽地,只听他想起什么似的张口喊道:“单彪!单彪!”

  “大人,单头儿方出去了。”

  “传令下去,所有辎重一律放在车上,搬下来的都重新装上!晚上值哨加倍,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以焰火告知!”

  “嗻。”

  “还有——”聂士成沉吟下,轻轻摆了摆手。见李德从月洞门处过来,转身自搬了雕花瓷墩放在门口,一撩袍角坐了,说道,“不要行礼了。你就是李德吧?”“标下正是。”李德到底还是甩马蹄袖行了礼,起身赔笑道,“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聂士成没有理会,移目扫眼一侧的崔钰,问道:“你呢?”

  崔钰个子高高的,又黑又瘦,凸出的颧骨上嵌着一对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闻声上前一步躬身道:“标下崔钰见过总兵大人。”“嗯。”聂士成点点头,道,“怎的就你们两个?”

  “袁大人留了五个兄弟听大人差遣。”李德有意无意间舒了口气,“方才瞧着要变天,其他几个说袁叶二位大人行得匆忙,不曾带着雨具,故赶了前去。”“是吗?他们可真会服侍人呐。”聂士成冷哼了声,道,“那你们两个呢,怎么不一块儿去呢?”

  “这——”李德叹了口气道,“他们动的甚心思,标下不说大人想必心里也亮堂。这不安稳,汉城只怕亦如此,既如此,待哪儿还不都一样吗?”

  “哦,没看出你小子傻头傻脑的,心思还缜密着呢。你在这多少年月了?”聂士成挪了下身子,道。

  “回大人,标下在朝鲜少说也三年多了。”

  “三年,不算短了。”聂士成眉棱骨抖落了下,沉吟道,“此去汉城道路你二人可熟悉?”

  “熟悉,这一月往来少说也五六趟呢。”崔钰满脸堆笑道。

  聂士成笑着点了点头:“这统兵打仗,讲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中,人和最紧要。其次便数地利。待会儿下去你们便与单彪带些兵士查探查探——”

  “大人,这路标下便闭眼也——”

  “不止大道,小路也不能放过。多问问本地人,该留兵守着的就留些人马。此事关系匪浅,要仔细着些,知道吗?”

  “标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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