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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喋血黄海(2)

  北洋水师旗舰——定远舰上,提督丁汝昌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外罩一件黄马褂,目光阴沉沉、寒森森,仿佛要穿透层层夜幕似静静地望着远方。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似的。四下里一片肃静,只海浪的“哗哗”声阵阵传来,平添了许多肃杀的气氛。

  “卑职给大人请安!”

  “嗯。”丁汝昌轻轻应了声,起花珊瑚顶子后细长的辫子被风吹起老高,他却依旧钉子样动也不动。一股巨浪发泄不满价重重砸在舰舷上,海水骤雨般当头泼下,丁汝昌身子微微颤抖了下。刘步蟾双眸茫然地呆望着他,见状取袭夹袍轻轻披了他肩上。

  “噢,不用了。”

  “大人——”

  “都到齐了?”

  “还没有。”刘步蟾犹豫着咽口口水,道,“大人,您还是在舱里候着吧,等——”

  “不必了,这很好。”丁汝昌轻轻摇了摇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沉默的压力似利箭侵袭着每个人的心。不知过了多久,丁汝昌发泄堆积在心中愈来愈厚的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徐徐转过身来,扫眼四下,脸上毫无表情地说道:“诸位,汉城一役,我军因兵力不济退守平壤。时下,日夷重兵围困平壤,形势危在旦夕。接制台电令,我北洋水师全舰出动,护送八营铭军兄弟增援平壤——”

  事情来得太突然,众人一时大半都怔住了,刘步蟾灼热的目光扫视了丁汝昌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广甲舰管带吴敬荣的面孔一下子变得苍白,跨前一步,急急道:“这是……是真的?”

  丁汝昌拿眼瞟了下吴敬荣:“这能有假?!八营铭军兄弟业已在大连登船待发。我舰队今晚亥时出发,丑时抵大连,补充燃料给养后,直发大东沟。”

  “噢——是,是。”吴敬荣哆嗦着嘴唇怔了半晌,开口期期艾艾道,“卑职因着事情太突然了些,一时言语唐突,还请大人——”“丁大人。”话方话半截,一个声音已自插了进来,吴敬荣暗吁口气,移眼看时,却原来是总教习德人汉纳根。“现下出海乃万万不妥,还请收回成命。我的意思,你与李鸿章李大人去电,将情形先禀与他,不知丁大人意下如何?”

  “此事制台大人已电本官酌情处理,不必了。”丁汝昌似笑非笑,道。

  “大人,汉纳根先生言语确有可商之处的。”来远舰管带邱宝仁眉头紧锁,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我朝诸军,日夷所顾忌的,唯我北洋水师。目下日夷按兵不动,依卑职看,其原因便在此——”“邱兄此语泰曾不敢苟同。”林泰曾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道,“目下我北洋水师与日军实力之高下,已是不争之事实,日军倘顾忌我水师,便断不会在丰岛海域伏击我舰只的。”

  “林大人所言甚是。”邓世昌跨前一步,向着丁汝昌躬身请了安,说道,“日军联合舰队在朝鲜海域活动,希图与我水师一决高下。其实力若不济,若真的顾忌我北洋水师,他何敢如此狂妄?依卑职看,其所以自汉城一役后按兵不动,一来是顾忌其他列强插手,想观望下动静;二来,是还不足以对平壤发起攻击。汉城一役,日军万余众,而我军仅千把人,时下我军平壤守军已达一万四千余人,已然超过日军兵力,日军没有十足把握,怎会贸然出击?”

  丁汝昌一直静静地听着,直邓世昌话音落地,方会意地点了点头。

  “大人,泰曾、世昌言语不无道理。”刘步蟾沉吟片刻,拱手道,“只步蟾意思,日夷之所以不动,不无先与我水师一较高下之意。”他咽了口唾沫,来回踱着碎步道,“大人,日夷实力已胜出我水师一筹,且目下又急与我主力决战。步蟾以为,我水师应以避其锋芒为上。况此次我水师是护送陆营将士,设若途中遭遇日舰,我舰——大人万万三思。”

  “对,对。大人,您千万要细细思量呀。”吴敬荣两眼滴溜溜转着开了口,“咱水师这么多年上上下下苦心经营,方有了点起色。倘一着不慎,那……那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方伯谦脸上毫无血色,见刘步蟾、吴敬荣先自开了口,犹豫了下亦道:“大人,卑职……卑职意思……”

  “怎的,你冷吗?”丁汝昌睃眼方伯谦,淡淡道。

  “不……是是是,卑职觉着有些冷……有些冷。”方伯谦暗吁口气定住心神,干咳两声道,“大人,卑职意思,还是刘大人、吴大人说的,慎重些好。现下这咱还没出海呢,岛上已炸了锅价传了个遍,日夷素来阴险狡诈,能不闻得动静?人家张了网在那边候着,咱这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水师但有个动静,日军有不晓得的吗?”丁汝昌苦笑了下开了口,“这消息本官不敢保证不是打咱这传出去的——”他没有再说下去,只冷冷哼了一声,接着道,“难道因这便缩在刘公岛,缩在威海卫,眼睁睁看着日夷攻下平壤,跨过鸭绿江,将战火烧到我大清国土上?朝廷每年花那么多银子养着咱们,可不是要我们做摆设的!”

  “是是,大人所言甚是。”方伯谦额头上密密细汗闪着光亮,道,“卑职……卑职意思是……”“提督大人,”汉纳根瞅瞅方伯谦,望着丁汝昌道,“我不是中国人,与日本人亦没有关联,本不该多说的。只蒙李鸿章大人看重,委以总教习一职,故而我必须对得住李大人。我要求你——”

  “汉纳根先生,我是北洋水师提督,有统领全军之职权!”

  “大人,您——”刘步蟾瞅着汉纳根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忙不迭插口道。丁汝昌睃眼汉纳根,嘴唇翕动着似还欲言语,只沉吟下咽了回去,扫眼周匝,咬着牙说道:“诸位不必再言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就是皇上变卦,本官也要即刻进兵!”说罢,从预备好的酒坛中倒了一碗酒,走至栏杆前向海中一洒,大喝一声道,“诸位!”

  “卑职在!”

  “此番与日夷战事,主上宵旰焦劳,万众翘首盼望。大丈夫立身于世,建功立业在此一时。本官不才,愿与诸位共勉!还望诸位追随本官,卫我海疆,捍我国威!”

  “卑职谨遵大人训诫!”

  “泰曾!”

  “卑职在!”林泰曾上前躬身答道。

  “宣本官军令!”说着,丁汝昌从袖中取出一方帖子,林泰曾答应一声上前双手接着,转身朗声念道:“临敌畏缩者,贻误军机者——斩!”

  “嗻。”

  “不遵号令者,见危不救者——斩!”

  “嗻。”

  ……

  一声声“斩”字,直听得方伯谦心里突突直跳,两只手又湿又黏,全是冷汗。好不容易林泰曾语声落地,方伯谦直溺水人儿忽抓着根木头似的长长吁了口气,抬袖拭颊上冷汗时,只听丁汝昌轻咳两声,说道:“军令尔等可都听真切了?”

  “听真切了!”

  “那就好。”丁汝昌点点头环视眼众人,“打我水师建立,本官便与诸位一起共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本官内心,绝不忍见诸位中哪个因违令而身首异处。但是,法不容情!此次出海,难免不与日舰遭遇,到时我希望诸位皆能奋勇杀敌,报效皇恩。倘有丧节耻志者,莫怨本官不顾私情,军法重处!”

  “嗻!”

  “回去准备一下,听本官将令,起锚出发!”

  “嗻!”

  海风愈加猛烈了,扑上船舷的海水打得手握船舷栏杆的丁汝昌浑身尽湿。岸边突起的礁石,像怪兽一样在浪涛中若隐若现。他静静地站着,双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岸上那密如繁星的灯光。他看不真切,但他听得到那阵阵欢呼声、雀跃声。他笑了,笑得是那样地会心。

  “大人,外边凉。您还是回舱歇着吧。”

  “噢,不——好,回去。”丁汝昌望眼刘步蟾,边走边道,“都准备好了吗?”

  “回大人话,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大人令下,便可起锚了。”刘步蟾说着推舱门将手一让,“大人请。”丁汝昌点头迈进去,一碗滚热的姜汤喝下去,顿时觉得眼目爽明、精神振作,见刘步蟾怔立一侧,遂笑道:“发什么呆呢?坐着。”

  刘步蟾答应一声躬身斜签着身子坐了,扫眼丁汝昌,犹豫着咂舌道:“大人,恕步蟾斗胆,此时出海实在——”“此次出海,十有八九会遭遇日舰。以我北洋水师诸舰,能与日舰一搏的,也只定远、镇远区区几艘,这些我心中有数的。”说着,他话锋一转,“只此时再不护送援兵过去,后果不堪设想的。日夷于汉城之役后按兵不动,其原因不是你说的那些,而是世昌说的。他是在观望,是在集结兵力,以期一举拿下平壤!”他扫眼屋角自鸣钟,离着亥时只一刻光景,因道,“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

  “问问各舰可已准备就绪。”

  “嗻。”

  待传令兵退下,丁汝昌轻咳两声接着道:“平壤是我朝在朝鲜的最后一处屏障,万不能有所闪失。倘日夷突破平壤一线,那后果可是不敢想象的!”他顿了下,似乎怕刘步蟾不晓得其中利害,又道,“东北乃我朝龙兴之地,日夷突破平壤,势必乘胜长驱直入。八旗官兵醉生梦死,何谈战斗力?只怕没遇着日军便早早鞋底抹油了。到那时,举国惶恐不说,便京津腹地亦难保不受侵扰!再者说,错过此机,日后只怕再没有出海的机会了。”说着,他长叹了口气。

  “大人此话——”

  “这你还不懂吗?制台大人视水师为心肝宝贝,会让它涉险吗?”丁汝昌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光景儿,传令兵躬身进来:“启禀大人,各舰业已准备就绪,请大人下令。”

  “嗯。”丁汝昌点了点头,将手一挥下了命令,“传令:升旗起锚!”

  “嗻。”

  中军大旗冉冉升起,在呼啸的海风吹拂下猎猎作响,风催战舰,箭一般驶离海港。一时间四下里汽笛长鸣声、海浪喧嚣声并着人们的欢呼声震天价响,直惊得早已栖息了的海鸥仓皇地忽起忽落。

  月亮升起来了,银辉洒下来,四下里一片泻金流银。丁汝昌孤身一人默默地坐着,轻柔的月光沐浴着他,久久地一动不动。从光绪七年(1881年)受命统领北洋水师,到现在整整十三年了。十三年中,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然而,世事却似那变幻莫测的天穹一样,让人无从揣摩。中法战事,他请缨统领北洋海军南下抗法,他甚至已写好了遗书,但他的希望由于触犯了某些人的地方主义、保守主义而化为泡影;丰岛海战前,他再三请命全舰出海,但他的要求却被李鸿章以俄国已答应派舰驱逐在朝日军而拒绝……一幕幕往事涌上来压下去,压下去又涌上来,直搅得他心中翻江倒海价难以平静。沙沙一阵响,屋角自鸣钟无比响亮地连撞了十二下,已是子夜时分。丁汝昌微扫了眼,开口道:“来人。”“嗻。”一个亲兵答应一声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刘大人呢?”

  “回大人话,刘大人正在驾驶室呢。大人有事,卑职这便——”

  “不,没有。”丁汝昌微微摆了下手,“传令下去,各舰禁火,航速十五。”

  “嗻。”

  “还有,告诉刘大人,提高警觉,不得有丝毫马虎。现在子时,寅时记着进来唤醒我。”

  “嗻。”

  “没事了,你下去吧。”丁汝昌说罢动了下身子,似欲起身,只终在竹椅上半躺了,信手从案上拿本书随意翻着,盏茶工夫,竟自沉沉睡去。几个亲兵在舱外瞅着,蹑手蹑脚进来,用小凳子放平了他双脚,在他身上又盖了件夹袍方退了出去。丁汝昌舒适地蠕动了下身子,顷刻间已是鼾声如雷。

  一大早,煦暖的日头便从东边的天穹露出了笑脸,金灿灿的阳光泼洒在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面上,光怪陆离,绚烂异常。目视着最后一批陆营将士稳稳地踏上海岸,刘步蟾仰脸长长舒了口气,一宿未合眼,他的眼圈泛着黑晕。“大人,”舰桥上旗兵开口道,“各舰询问,何时起锚返航?”

  “稍候片刻。”刘步蟾张臂伸个懒腰,搓搓满是倦色的面颊抬脚奔了管带室。几个亲兵拣空儿倚栏杆上打盹儿,忽听得“橐橐”脚步声响,睁眼时见刘步蟾从前甲板上过来,忙不迭“啪啪”甩马蹄袖跪了:“标下给大人请安。”

  “嗯。军门还未醒吗?”

  “还没呢。”

  刘步蟾伸手摸表看看,已是辰末巳初时分,犹豫片刻,抬手轻轻叩门。半晌不闻动静,刘步蟾推门轻脚进去,但见丁汝昌半躺在竹椅上,右手犹自拿着本书,通红的霞光映在他清瘦的脸上,平静中略带着一缕愁思。刘步蟾轻咳两声,呼道:“大人。”

  ……

  “大人。”刘步蟾略略提高了声音。

  “嗯——”丁汝昌挪动了下身子缓缓睁开眼,“哦,步蟾呀,你迷糊阵,我去——”“大人,舰队已经到大东沟了。”刘步蟾面带微笑俯身捡了地上的书放到案上,吩咐道,“来人,与大人备水。”

  “什么?已到了?”丁汝昌揉揉惺忪的双眼移步窗前,拉窗帘望外边,但见太阳已从海面上升起老高,岸上八营铭军将士正整装待发,笑着摇了摇头,“想着迷糊阵,谁想这一醒来竟已日上三竿,这一宿可苦了你啦。一路上还好吗?”

  “瞧大人说的,这不都是卑职分内的事吗?大人放心,这一路上连个鬼毛也不曾撞着。”刘步蟾拧毛巾递过去,“大人请。”

  “罢罢,我自己来。你镜子里瞅瞅,眼眶里尽是血丝,趁这光景儿也迷糊阵,养养神。”丁汝昌边擦脸边道,“我就担心路上遇着日舰放不开手脚,这下可好了,咱肩上的担子卸了,即使真碰上日舰,也可以放手一搏了。对了,这一别数载,说老实话,我这心里还真有些想那伊东佑亨呢。你呢?”说罢,丁汝昌端杯清盐水漱了口。

  “可不是吗?那批日本学员,就数他才华过人,记得有一次,他与我说日本国海军终有一日会超过我北洋水师,我还与他争得脸红脖子粗,不想短短几年时间,他那话儿就应验了。”刘步蟾说着叹了口气。

  “如果我北洋水师照那时速度发展,他那话只怕这辈子也别想应验。”丁汝昌亦叹了口气,“世事难料,谁又说得准?你我今日舰上谈天,不定明日见面便在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只可惜我等满腔报国志,却难有施展之地呐!”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生不逢时吧。”刘步蟾苦笑着道了句,发泄胸中愈积愈厚的郁闷价仰脸透了口气,道,“大人,您看何时返航?”

  “众将士一宿未曾合眼,本该休息一下的。”丁汝昌接杯啜口茶,举步拉开舱门眺望着海岸。挺拔的白杨枝条在海风中摇荡着、碰撞着,发出单调的“哗哗”声。枯萎的叶子在风中摇摆不定,给人一种凄凉落寞的感觉。丁汝昌静静地望着,半晌方回眸望眼刘步蟾,说道,“不过,我意思还是稍事休息便即返航,你意思呢?”“大人,依卑职意思,此时若即返航,有些不妥。”刘步蟾踱步出舱,沉吟着道,“一来我水师官兵一宿高度紧张,精力已然衰竭,急需养精蓄锐,二来——”他顿了下,扫眼丁汝昌,接着道,“此时日舰正在海上四处游荡,我若返航,不免将与之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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