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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乌云密布(2)

  “是吗?那我这就说了你知道。”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一字一句从齿缝中蹦道,“他折子上说少荃挟外洋以自重,倒行逆施,不但误国而且卖国,中外臣民,莫不切齿痛恨,欲食少荃之肉,请旨处斩少荃。”说着,她抬高了声音,“又说这次和议出自我之意,莲英实左右之。甚至大逆不道,言我既归政皇上,何以遇事仍多所牵制,如此何以上对列祖列宗,下对天下臣民。你说,似这种奴才该怎生处置呢?”

  “奴才们尚未商议——”

  “我问的是你!”

  “和议乃……乃奴才们集议结果,他这般妄言犯上,实属大逆不道,当以斩立决处之,不然不足以警戒诸人。”奕长长透了口气,违心道,“只……只杀御史乃亡国之兆,故奴才以为不如将其发往军台效力赎罪,以儆效尤。”

  “另外——”慈禧太后轻哼一声端杯啜了口茶,道,“这本来事就多,刚毅几个又碌碌无为者有之,无精打采者有之,我想在军机处另设督办军务处,专门负责与日夷战事。由你主脑儿,奕劻这阵子悔意甚深,就他和荣禄、长龄几个帮着你。好了,现在道乏吧。”

  “老佛爷,此事奴才——”

  “道乏吧。”

  “嗻。”

  虽说出慈宁宫已箭许里地,奕却仍不自禁连连打着寒战。“六爷。”李鸿章挺了下微驼的背,紧赶几步追上怅然若失的奕,略躬下身道,“您……您没事吧……”奕咽了口唾沫,在李鸿章目光凝视下似乎迟疑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说道:“哦,没……没什么,昨儿夜里受了些风寒,不妨事的。对了,你甚时到的京城,我怎的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卑职卯时方进的京,原想着进宫递牌子再与六爷您请安的,失礼之处——”

  “这说哪儿的话了。”奕淡淡笑着抬脚出了慈宁门,透了口气说道,“待会儿进去,皇上言辞免不得有偏激之处,你莫放了心上。你的苦衷,老佛爷和朝中明理的王公大臣们都是明白的。”

  “败军之将,无话可说,只是准备承受各方的责难罢了。”似乎言未尽意,李鸿章顿了下又道,“六爷放心,这种情景少荃不是头一回遇着,不会放了心上的。”奕怔了下,怅然望着天上朵朵白云,长长吁了口气,欲言语时恰闻交泰殿大钟“咚咚咚”连撞了十二声,犹豫下脚下加快了步子。

  饶是心有准备,只请安进屋后李鸿章心中依然揣了个小鹿价怦怦直跳。不知是天气闷热抑或是心烦难耐,光绪只着件灰府绸长袍,腰间便带子也没系,阴郁的目光死盯着李鸿章,本来就苍白的脸在阳光下更显暗青:“你还有脸来见朕?!”

  “奴才丧师误国,罪不容赦,请皇上从严处分。”李鸿章半苍眉毛微蹙,眼皮子倏地一颤,叩头道。“朕能将你怎样?这没朕的话你不都官复原职了吗?”光绪似笑非笑地道了句,徐步下了御座,在几个大臣目光注视下,轻缓地踱着碎步,“日夷点名让你去议和,老佛爷也是这个意思,你呢?怎生想的?”

  “奴才——”李鸿章电击似身子一颤,偷偷扫眼光绪,沉吟半晌小心翼翼开口回道,“奴才是老佛爷、皇上的奴才,是咱大清朝的奴才。但有利于咱大清朝的事,奴才断不敢推辞的。”“朕不是问你这个,朕——”光绪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透了口气,转身凝视着李鸿章,轻声道,“你办理洋务多年,又与夷人甚是熟络,对日谈判一事,谅必胸有成竹。准备如何开议,且说来朕听听。”他的声音很轻,很淡,仿佛怕惊醒熟睡中的婴儿一般。然而李鸿章却听得真真切切。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着光绪,他久久没有言语。在他想来,那劈头盖脸暴风雨般的怒斥是万万不可避免的!

  “少荃,皇上问你打算如何开议呢。”奕亦庙中泥胎价愣怔着,然只片刻便回过神来,扫眼李鸿章,道。

  “嗯——”李鸿章干咳两声,咽口唾沫沉吟着说道,“回皇上,奴才意思当先议停战,以阻止日军攻势,然后再商洽和约条件。”他顿了下,似乎在揣摩着什么,良晌方接着道,“日夷条件,依奴才分析,不外允许朝鲜自主、赔偿兵费及割让土地。朝鲜已入日夷之手,自主已是事实,不过以书面形式确定罢了。按照国际惯例,赔偿兵费亦在所难免。只数目多少奴才想日夷急于摆脱国内危机,必借机到时漫天要价,还请皇上酌定数目,以便奴才到时遵循。另外割地一事——”

  “赔款之事尚可商议,割地一事万不可允!”光绪腮边肌肉抽搐了下,一双眼睛幽幽地望着李鸿章,不容置疑地断然喝道,“祖宗基业岂可轻言放弃?!”

  “皇上所言甚是,割地是万万不可的。”翁同龢眉毛抖落了下,睃眼李鸿章开了口,“李制台蒙老佛爷、皇上恩宠,方有这时进宫见驾的份儿,本该濯心涤肝,以图报效,怎可不思进取,说出此等——”“叔平你错怪少荃了。”奕扫眼光绪,犹豫了下开口说道,“俗话说有备无患,他这也——”

  “日夷但提此议,自当断然回绝,何须筹备?!”

  “断然拒绝只怕这和议又不能开的。”刚毅一直闷葫芦价默不做声,这会不知哪根弦动了,叹道。

  一团浓云渐渐遮蔽了日头,西际天空似乎还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只袋烟工夫,太阳便不甘寂寞般挣扎着从云彩后悄悄探出头来,光绪阴森森的目光久久地望着变化莫测的天空,端着茶杯的手抖着,溅了手上亦浑然不觉。不知过了多久,闭目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割地之事不必再议,你等跪安吧。”

  “嗻——”

  心知不允割地和议便无从谈起,李鸿章没奈何复折了慈宁宫,然而这次,他连宫门亦不曾进得,原因只有一个:慈禧太后“病”了,甚至便一句话儿、一个动作亦无力说、无力表示了。心知慈禧太后怕担罪名,李鸿章没奈何只能连夜走访各列强驻京公使,希冀列强出面,劝阻日本放弃割地的要求,然而结果不想可知:四处碰壁。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清军在辽东进一步遭日军重击,全面溃败。在这种情况下,慈禧太后的“病”好了,她不能不好了。毕竟割地卖国总比丧家亡国胜过百倍!在无可挽回的形势下,在慈禧太后的恶言相逼下,光绪终于做出了让步。

  李鸿章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大半,就在圣谕传来的第二日便急急由天津乘船奔了日本,他渴望早早了却了这场纠纷,他渴望着另一支北洋水师能够早日呈现在他的眼前!

  四月十七日,李鸿章接受了日本的要求:

  一、承认日本对朝鲜的控制。

  二、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岛屿和澎湖列岛。

  三、赔偿军费二万万两白银。

  ……

  骄阳在晴得湛蓝的天空中缓缓移动,炎炎的光直射下来,便知了都懒得叫一声。但奕却浑然不觉,乱麻一样的心绪自出总署便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然而直至这禁宫,却依旧是一团乱丝。

  眼见奕热得大汗淋漓,满面焦虑过来,新授了军机章京上行走的陈炽心里突然觉着一阵难受。记得五年前初次见他时,他一身月白实地纱袍,剃得趣青的头后甩着一条油光水滑的长辫。已经年过不惑的人了,看上去还是那么颀秀,冠玉一样的面庞上毫不见皱纹,显得十分精神。如果不是唇上那绺浓密得略略透黄的髭须,还有眉棱骨上几根微微翘起的寿眉,任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然而只短短几年光景,他却完全变了个人:一张冠玉样的脸变得皮肉松弛、毫无生气了,油光水滑的长辫已然成为丝丝散乱的白发,而那坚挺伟岸的身躯亦不堪重负价深深佝偻了下去。

  “卑职给六爷请安。”

  出水檐下十多个外官见他近前,忙不迭“啪啪”甩马蹄袖躬身请安。“嗯——”奕愣怔着仰起脸,眼睑中尽是晃动的顶子,伸手使劲揉揉眼睛,轻轻应声虚抬了下手,“怎的,都还没进来?”

  “回六爷话,众相爷正在屋里议着事呢。”陈炽自愣怔中回过神,三步并两步下阶,边躬身打千儿请安边道。“嗯——”奕沉吟了下,扫眼众人,“你们都先下去,明儿再进来吧。”说罢,踯躅奔了西面军机房。

  军机房内,李鸿藻在窗前随意踱着碎步;翁同龢满脸阴郁,坐在案侧杌子上静静养神;刚毅茫然若有所失,怔怔地呆望着外边天穹。只有徐用仪,似乎不知疲倦,坐在杌子上对孙毓汶侃侃而言,俯仰之间,精神焕发:“孙兄,这什么唤作‘冠狗’呀?”“‘冠狗’就是戴帽子的狗。”刚毅双眸一眨不眨,“老百姓骂官骂俗了,骂成了‘狗官’。和下边劾我刚‘复’自用一个意思。”他轻叹了口气,“我刚毅,刚直而已,何谓‘刚复’?”

  “子良兄,您如果有‘心’(愎),便不会‘刚复’啦。”

  一语落地,便翁同龢亦禁不住嘴角掠过一丝笑色。见徐用仪说得口渴,孙毓汶起身提壶给他续了茶,接着道:“这‘冠狗’在《资治通鉴》卷二十四里,是说西汉昌邑王刘贺的事,见精见怪的,似乎有个妖精叫‘冠狗’,人身子狗头——”说着,他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别的我这也记不清了。”

  “我倒记得清楚。”翁同龢扫眼二人,冷冷笑着开了口,“当时昌邑王见了这个怪物,问龚遂此是吉是凶,龚遂回曰:‘此天戒。言在侧者尽冠狗也,去之则存,不去则亡矣。’”“这些狗东西,真是可恶至极!”徐用仪再也听不下去了,抄案上折子复细看了看,伸手欲撕,孙毓汶忙不迭按下止住:“这种事儿值得大惊小怪吗?好了好了,你就消消火吧。”

  “这能消得下去吗?不行,我——”

  “不行你还想怎样?”翁同龢手帕子揩了额头上细汗,“这俗话说得好,话粗理不粗。徐相扪心问问自己,下边说得可有错?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就省着些力气吧。”徐用仪脸涨得通红,咬牙道:“依翁相意思,如今局面是我徐用仪和孙兄、刚兄造成的不成?”

  “本官可没这么说,你要如此理解那是你自己的事。”翁同龢不紧不慢,冷笑着道。

  徐用仪腮边肌肉抽搐着:“那翁相这是什么意思?当初若非你唆使皇上主战,何至于落得今日如此局面?如今我等替你顶此骂名,你却——”

  “本官心思上可对天、下可对地,徐相呢?敢说这话吗?”翁同龢阴森森地直直盯着徐用仪,“莫忘了,便当初老佛爷也有这个心思的!”

  “你——”

  “徐兄,且听莱山一言——”

  “翁相莫要以为做了皇上师傅,便可在本官面前指手画脚、颐指气使!”见隔间章京们探头,目光齐刷刷地望着这边,徐用仪直气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不待孙毓汶话音落地,扯嗓子便道,“本官虽则平日忍着让着敬着退着,可眼里也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你——”“这是什么地方,嗯?!”这时间,奕跨步进来,睃眼周匝,低斥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也不怕底下奴才笑话?!”

  众人起身打千儿施礼请安。孙毓汶将手一让,挤出一丝笑色道:“六爷消消气。这还不……还不是条约事儿扰人吗?卑职们议着,一时便——陈炽!还不快点给六爷端碗冰水过来?傻愣着做的什么差事?!”亲自接杯递上前,孙毓汶干咳两声,问道,“六爷,情形怎样?”奕额上豆大的汗珠闪着亮儿,扑扇着一把大芭蕉扇,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不知怎的却又止住,阴郁的目光复扫了眼众人,伸手从袖中掏出张纸递了孙毓汶。孙毓汶迟疑着伸手接了,展开看时,却见上面写道:

  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词意决绝,无可商议,广岛运兵船六十余只,现装十万人,已陆续开驶,由小松亲王等带往大连湾、旅顺,准备进攻……事关重大,若照允,则京师可保,否则不堪设想。不敢不候电复,即行定约。

  十万?孙毓汶眼皮子倏地一跳,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抬手使劲揉了揉。众人对望了眼,禁不住皆移身凑了过去。

  刚毅仿佛电击了价身子哆嗦下,脸色已是又青又黄,喃喃道:“十万?这……这可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呀?”

  “十万?!日夷真的准备大举进兵了?!”翁同龢一把夺过电文重新看了一遍。“翁相以为这不可能吗?人家既挑起这场纷争,就有的那份能耐。幻想着人家人力、物力、财力匮乏,真是可笑、幼稚!”徐用仪不失时机地顶了翁同龢句,上前躬身打了个千儿,“六爷,事情到了这份儿上,再不能犹豫了,得赶紧请皇上签约才是呐。”“丧权辱国的条约,不能签!”翁同龢怒目圆睁,近乎喊道。“六爷,台湾、澎湖、辽东半岛,这大片疆土割——”

  “若是过期不允,倭人打了来,难道是翁相带兵去抵挡吗?”徐用仪嘿嘿冷笑着。“军机议政,各尽所知,但求周密完善,以供皇上采择,徐兄怎可以此堵塞叔平之口?”李鸿藻拈须沉吟片刻,望眼奕,问道,“敢问六爷,三国干涉还辽一事可有了结论?”

  奕端杯啜了口冰水,双眸凝视着李鸿藻,不知是不想说,抑或是沉吟着,良晌方徐徐开口说道:“据许景澄转俄外交大臣罗拔诺夫电,在华俄舰数十艘已足御日,法十余舰,德六舰,新发二舰亦在途中。日夷对此持何态度,目前尚不甚明了。”他顿了下,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又道,“现在三国大量兵舰齐集远东,对日夷威胁甚大,日方最终恐不能不接受的。”孙毓汶抿了下嘴唇,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据消息,日本政府必欲我方增添赔款,方允还我辽东,此数怕少说也在数千万之谱,依我朝现下国力——”

  “钱用去了,还会再有,地割去了,再无返回之日。只要能收回辽东,就是再增赔款,朕也愿意!”这时间,光绪一身石青色金龙褂,脚步“橐橐”踱了进来。

  众人便忙都叩头请安。眼瞅着光绪坐了,翁同龢躬身朗声道:“皇上所言甚是。只要收回辽东,户部当竭尽全国之力予以赔偿,但望此款能请三国调停压至最低限度。”“翁相,咱有那么多银子吗?!”徐用仪见孙毓汶沉吟着,几次欲言又止,因率先说道。“皇上,日夷割我辽东,沙俄势不会答应。以日夷之力欲对付俄法德三国联军,无异以卵击石。结果终如六爷所说,它不能不应允的。若我朝现下准其所列各款,日俄关系必更趋紧张,一旦两者交战,于我朝实有莫大益处。若不允其所求,日夷必竭其全力攻我大清,如此一来——”

  “奴才亦是此意。还请皇上三思。”孙毓汶这时开口附和道。

  光绪蹙额皱眉,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份照会。翁同龢有点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咂舌犹豫了下开口说道:“皇上,靠人不如靠己。沙俄是恼日占我辽东,然希冀其与日夷开战却无异于缘木求鱼。日夷经八个月战争,已然处于内外交困境地。海陆军备十分空虚,财力、物力、人力的补充亦告枯竭,依其狡诈奸猾本性,岂会与沙俄争执?奴才所料不错的话,日夷早有去辽东之心的了。”光绪身子抖落了下,抬眼望下翁同龢,似欲言语,只沉吟了下又垂下了头,信手拉案上折子随意翻看着。翁同龢咽了口唾沫,又道,“其发兵十万,不外想尽快将其他条款确定下来,以免横生枝节。然究其现下形势,实乃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

  “翁相言日夷财力、物力、人力已告枯竭,不知有何依据?!”徐用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光绪,眼见他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似乎欲作最后的决断,忙不迭开口道。

  “洋报上此消息比比皆是,你难道——”

  “日夷奸诈成性,翁相何敢断言此不是其诡计?!”徐用仪压根便不予翁同龢说话空隙,“前次联英抗日一事,翁相敢情忘了不成?”

  “你——”

  “皇上,京师重地,万不能再有半点闪失的。”徐用仪撩袍角跪倒地上,叩头道,“奴才恳请皇上早作裁断,以安我大清江山社稷!”光绪双手在椅把手上一撑,缓缓站起身来,踯躅着在殿中踱了两圈,止住,仰望着窗外耀眼的天穹,直恨不能一拳捅破了,以发泄这诉不尽的悲愤、道不完的孤哀。军心崩溃,大臣无能,徒有中兴壮志,却不知依靠谁来实现,难道过去的一切愿望都成了空想?

  “皇上,三国干涉还辽,于我大清实为难得之机会,奴才恳请皇上善加利用,以期为我朝挽回一二好处。”李鸿藻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口水,向前一步,躬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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