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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乌云密布(4)

  “看徐相爷说的,不羞煞咱家了吗?”崔玉贵满脸谀笑,边抄手示意徐桐、孙毓汶二人,公鸭嗓子扯着又尖又响地说道,“爷们儿宵旰国事,寝食无常,咱家做奴才的,这不都是应该的吗?爷们儿趁这光景填填肚子,莫要待会儿老佛爷瞅着,那咱家这好心可就说不准要惹麻烦的。”

  “如此公公端了下去不就成了?”徐桐阴郁的目光扫眼崔玉贵。

  “这——咱家不是这个意思,”崔玉贵一脸尴尬神色,“咱家这确确实实——”“公公不必解释,荫轩兄说笑的。”徐用仪笑着道了句,举箸夹块肉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公公有事尽管做去,不必在这里侍奉着。”

  “好好,爷们儿慢用,咱家下去了。”

  “这种媚上恶下的奴才,徐相日后最好提防着些,莫要为他钻了空子才是。”徐桐甩手将拇指般粗细的发辫抛了椅后,端杯啜茶徐徐说道。“荫轩兄请自放心,我这心里清楚的。早晌用了几口点心一直到现在,这肚子还真难受得慌。来来来,既送之则用之,莫要暴殄天物。”徐用仪夹着肥漉漉的猪肘子,狼吞虎咽,顷刻之间已大半进肚。孙毓汶看他吃相,馋得直口水在嘴里打着转儿,只他将颜面看得最紧,终强自忍住了。移眸望着徐桐,咽口唾液问道:“荫轩兄看现下局势该如何是好呢?”徐桐目光自徐用仪身上移了开去,仿佛要吐尽胸中阴郁闷气般,缓缓吸了口气,几乎从齿缝里迸出来话道:“为社稷计,唯有速速签约用宝一途!”

  “莱山也是如此想的。只皇上听信翁同龢言语,举棋不定。要及早签约用玺,怕是——”徐桐一语中的,直听得孙毓汶佩服得五体投地。“待会儿在老佛爷面前,还望荫轩兄代为进言一二,以保我大清无虞。”

  徐用仪心满意足地用手帕子揩了嘴,于银舆中净了手,打个饱嗝,说道:“荫轩兄可莫要推辞才是呐。”

  “听说徐相不大进五谷,只一味吃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亏了肚子不含糊。”徐桐似笑非笑,答非所问道。“爹妈给的,我也没法子——”徐用仪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干咳两声敛神道,“荫轩兄您看这事——”徐桐看着徐用仪一笑,说道:“但利于大清社稷之事,老夫向不推辞的。”兀自说着,外间纷沓的脚步声响起,徐桐凝神静听下忙不迭起身迎了出去。

  “奴才徐桐给老佛爷请安。”

  “哟,是你呀。进来说话吧。”慈禧太后一脸倦色,浑身乏力价轻点了下头。孙毓汶、徐用仪愣怔了下出屋,见慈禧太后迎面过来,忙侧立一旁,“啪啪”甩马蹄袖请安。

  徐步进屋,边在李莲英侍奉下更衣,慈禧太后边有气无力地说道:“纠纷不止,苏北、皖南几处又闹水灾。白云观张真人法力无边,我过去问下,看有什么法术可消弭灾殃——”她伸胳膊打了个哈欠,于炕前大迎枕上斜倚着躺了。孙毓汶不无怯意地望眼慈禧太后,躬身道:“老佛爷上年岁的了,这种事儿要奴才唤他过来——”

  “我老了?不中用了?”慈禧太后脸上带着冷冷的微笑,幽幽说道。

  “不不不,老佛爷正当年的。”孙毓汶听得浑身起栗,“奴才只虑着这般天气,恐老佛爷有……有个闪失的。”

  外边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打在临清砖地上“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屋里的几个人,都是表情木然,大气也不敢出,呆呆地看着这位不怒而威的皇家至尊。不知过了多久,慈禧太后缓缓坐起身,吐了一口气,说道:“孙毓汶。”

  “奴才在。”

  “今儿可有动静?”

  “回老佛爷话,”孙毓汶像针刺了价身子哆嗦了下,苍白的脸上不禁渗出密密细汗来,“早时李鸿章那边来电,说日本现由小松亲王督率十……十万兵士,向我大连湾、旅顺……”

  “多……多少?”

  “十万。”孙毓汶尽力抬高声音,只一边徐桐听着,却依旧如苍蝇嗡嗡一般。“奴才等力劝皇上速速签约,以免再生事端。只皇上听信翁同龢言语,犹豫不决——”“老佛爷,皇上已谕令六爷电告李鸿章,再与日相磋商。”徐用仪抚抚在灯下闪着油光的额头,偷看一眼慈禧太后阴阳不定的脸,躬身插口道,“奴才以为,眼下只有……只有……”“只有怎样,嗯?!”慈禧太后站起身来,深不见底的眸子阴森森地直直盯着徐用仪,“只有我这老婆子出面了,是不?!”

  “老佛爷明鉴,”见她愈逼愈近,语气咄咄逼人如利箭一般,徐用仪身子如秋风中的树叶价瑟瑟抖着,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上,道,“奴才们实在是尽……尽了力的,只……”

  “尽了力?”慈禧太后冷哼一声,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怒骂道,“废物!饭桶!一群饭桶!”

  仿佛一声炸雷,惊呆了所有的人。此刻大殿里紧张得一个火星儿就能爆燃起来!连老成持重的徐桐也张大了嘴,想想康有为的事情,更心里如滚热焦烫的乱麻一样没个理会处。

  “奴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徐用仪方略略恢复了神智,伏地叩头颤声说道,“奴才有负老佛爷栽培,深感愧疚惶……惶恐,请老佛爷处……处置奴才……奴才……”

  “处置?没那么便宜!”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当初你们怎生与我保证的,嗯?!事儿还由你们去做!设若小日本犯我京畿重地,我先拿你们治罪!”李莲英在门口太监处接张纸儿进来,待慈禧太后话音落地,轻唤一声递了上去。慈禧太后重重透了口气,伸手接过扫了眼,却是总署译转过来的李鸿章的复电:

  鸿到津后,尚未与伊藤复电,若令鸿为改约电议,适速其决裂兴兵。为大局计,未敢孟浪,只可俟另派大员换约时,详切与商。

  一阵寒风扑过来,满室灯烛摇曳不定,窗纸都不安地簌簌作响,大殿里霎时间变得更加阴森骇人。慈禧太后激灵打了个寒战,听着院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半晌方道:“你们拿这个与奕,一道进宫递牌子。”

  “嗻——”

  “还有,荣禄做差尚属谨慎,时正用人之际,要奕拟道旨意,擢为步兵统领,会办军务。跪安吧。”慈禧太后阴郁的眼神中掠过丝丝倦色,张胳膊伸个懒腰转过身,似乎这才察觉徐桐的存在,微微怔了下,道:“你还有什么事吗?”徐桐眼睑微垂,木着脸,闻声眉棱骨抖落了下,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奴才……奴才一时疏忽,竟至误录匪人,请老佛爷责罚。”

  “你是说——”

  “奴才失察,竟将匪人康有为录为第八名贡士。奴才自感有负老佛爷圣望,请老佛爷革了奴才差使,以儆效尤。”说着,他跪了临清砖地上。

  “你——”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只扫眼徐桐,干咳两声便敛了,悠悠踱了两步,说道,“你起来吧。事儿既出了,说这些话还有甚用?”

  “奴才——”

  “莲英,扶徐中堂起来坐着。”慈禧太后端杯啜口参汤,发泄胸中郁闷般长吁口气,“如今下边奴才都精得很,比不得以前了。降旨要刘坤一、张之洞几个说个公道话,这如今是该和还是该战,你晓得说些什么?”她轻咳了声,阴郁的眸子凝视着变幻莫测的天穹,冷冷地接着道,“刘坤一说和战大局,宗社攸关。展期换约,观衅而动,则目前之地步稍纾,正好亟图补救。且约即批准,彼此未经互换,行止仍由我主持。张之洞呢?说得更好。烟台换约,此举一定,实关大局安危,泣请各国切商日人展限数旬,停战议约,以免铸成大错,悔不可追。大局安危在哪儿?宗社攸关在哪儿——”

  “刘、张只看条款损我大清威严甚重,未及深远,故有此说法。”徐桐字斟句酌道,“但假以时日,他们必会悟出这个理的。”“你以为他们都这般好心思?错了!”慈禧太后冷冷哼了声,“他们是看我老了,没几日活头,想另攀枝儿的!”

  徐桐怔望着慈禧太后,半晌一动不动。慈禧太后生性多疑,他深有体会,只他万没想却竟至这等地步!咬嘴唇犹豫片刻,徐桐小心翼翼开了口:“张之洞奴才只见过几面,为人如何奴才不敢说,只那刘坤一奴才深有了解,说他——”

  “罢了,不说这些了。”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摆了下手,“我说这话只一个意思,现下这里外都缺得力的人手使唤,你也看得出来,除了李鸿章还能为朝廷分着忧,还有谁指望得上?之所以让你做这主考,只在你拳拳忠心,甚是可嘉,希冀能与朝廷选些可委以大用之人——”

  徐桐榆树皮般的老脸掠过丝丝红晕,插口道:“奴才无能——”“话不是这么说的,谁还能没个纰漏?”慈禧太后冷漠地看着窗外凄迷的院落,“康有为那厮的书我看了,论文笔确属一流,只言论措辞甚是大逆不道。”她细白牙齿咬着嘴唇,“这种人但若委以要职,必翻起大浪不可的——皇上可是亲自去了贡院?”

  “是的。”

  “哼!”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阴森森的笑色,“好在还有殿试,到时候仍你把总儿,将他拉了下来。另外,莫急着放榜,将录上的那些卷子再细细审察一遍,但有大逆不道言辞者——哪怕一句话儿、一个字儿,统统废了!”

  “嗻。”

  慈禧太后沉吟了下,又道:“那些条款,说心里话,就我这心里又何尝不心痛?只到这份儿上了,再苦也得往下咽。少数不安分的奴才鼓动着愚民瞎嚷嚷,现下没甚大的异动,只以后怎样却难以预料。方才在外边听说不少举子竟闹上了都察院。”她挪动了下身子,“这传了开去,不出大乱子才怪呢。你们这些老臣经的事多,说话也有分量,是该出来说几句的时候了。”

  “老佛爷明鉴,奴才早起已递折子进去了。”徐桐干咳两声,略躬下身道,“奴才蒙先皇、老佛爷恩宠,敢不效犬马之劳?更况此关乎我社稷安危之大事。”“嗯。”慈禧太后点了点头,“只你一人分量还轻了些,回头多走动走动,与他们都说说这个理儿。总不能要那些乳臭未干的奴才骑了你们头上,你说不是吗?”

  “老佛爷所言甚是。若没别的话吩咐,奴才这便下去办。”

  “好,道乏吧。莲英,天黑,你送他出去。对了,沙俄呈进的那些贺礼,拣些儿让带着。”说罢,慈禧太后倒身仰躺了大迎枕上,眼睛幽幽地闪着光,攒眉沉吟起来。

  窗外倒卷风不时扑过来,吹得窗纸一鼓一吸。崔玉贵捧膳盘轻手轻脚进屋,在案上放了,至炕前躬身打了个千儿:“老佛爷,用了膳再歇息吧。您这从早晌到现在没松动,未必有好胃口,奴才特意吩咐他们与您做了——”

  “你越发地会服侍人了。”慈禧太后眼角余光瞟了眼崔玉贵,闷声闷气道。“老佛爷这——”崔玉贵愣怔了下,脸上挤出一丝笑色点头哈腰道,“这还不都是老佛爷您教导有方,奴才——”

  “是吗?”慈禧太后冷哼一声移眸盯着崔玉贵,“我甚时教你与他们饭食了,嗯?!这乐寿堂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老佛爷恕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崔玉贵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血,跪倒在地上连连叩响头道,“奴才只想着几位大人都……都是上年岁的人了,又都揽着政务,身子骨最是紧要不过,方要……要下边与他们备了些饭食的。老佛爷明鉴,奴才绝不敢有别的甚心思的——”

  慈禧太后抓案上杯子狠狠掼将过去:“你有犯罪的嘴,更有犯罪的心!”

  “老佛爷,奴才冤枉……冤枉呀……”血水和着参汤顺颊淌着,崔玉贵颤声道,“奴才真的不敢——”“够了!”慈禧太后阴郁的目光死盯着崔玉贵,狰狞一笑,喝道,“你与徐用仪背地里勾勾搭搭以为我不晓得?!老皇城根儿那宅子你怎的来的?我这有个风吹草动徐用仪又怎生都晓得的?”

  “奴才——”

  “你跟老佛爷也有年月的了,老佛爷脾性还不晓得?”李莲英送徐桐折转屋中,一直满脸奸笑地瞅着崔玉贵,这时干咳两声阴沉着脸开了口,“你想在外边建个宅院,莫说老佛爷,便说了我也会与你的。现下嚼老佛爷舌根的还少吗?你这与他来往,要老佛爷怎的向下边交代?你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呐。”

  “聪明?他是心里恨你恨得慌,想往上爬的!”慈禧太后脸上挂着一丝冷冷的微笑,“也不瞅瞅你那德性!从这会儿开始,你不必再进来侍奉了,跟着那些奴才打扫院子吧!”

  “老佛爷,您……您就饶了奴才这遭儿,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

  “滚!”

  “老佛爷——”

  “还不滚?!是不是要我——”

  “奴才滚……奴才这就滚……这就滚……”

  李莲英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得意的笑色,干咳两声说道:“老佛爷消消气儿,为着这奴才气坏身子骨,值得吗?”于案上端了黄灿灿的玉米粥吹嘘着哈腰进前,“老佛爷您还别说,这奴才可真的是越发会服侍人了,您瞧这粥儿,黄晶晶亮闪闪——”“行了行了,放那边吧。我这边训斥,你那边卖好,你那点心思,也不比他强。”慈禧太后打哈欠努了努嘴,李莲英忙不迭捧烟枪递过去,按火点了烟,满脸堆笑道:“奴才这心思虽说……虽说那么着些,只老佛爷您心中可是雪亮的。哪似那奴才——”

  “罢了。这还有些事,你待会儿便去办了。”慈禧太后“吧嗒吧嗒”狠抽了两口,吐着烟雾,徐徐说道,“告诉李鸿章,隔三差五地便与总署去电。”

  “老佛爷意思——”

  “你只这般说,他自会晓得的。”慈禧太后弹了弹烟灰。大约因思虑过深,她的眼睛在灯下幽暗得发绿,额上也蹙起一层层皱纹。“现下最要紧的是要皇上签约用玺,不然真要人家打了过来,咱怎生收场,再狼狈出逃吗?你……”李莲英贴耳过去凝神听着,半晌,喃喃道:“老佛爷真要——”

  慈禧太后皱眉睃眼李莲英,侧耳聆听了阵,压低嗓门儿道:“现下还不到时候,只如此一来——”

  “奴才明白。皇上便铁打的心,听了也定心动的。”

  “希望如此。记着,此事现下还得保着密,倘再泄了外边晓得,我头一个拿你问罪!”

  “老佛爷放心,奴才断不敢有闪失的。事妥了那些奴才——”

  “还用我说吗?”

  “如此奴才这便去了?”

  “嗯——对了,要荣禄再往园子派些人,我这几日眼皮子直跳得紧。城里也要他多留点神。”慈禧太后轻抬了下手便不再言声,阴森森地挂着丝狞笑的面颊上两颗黑眸凝视着纱窗,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望着外边的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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