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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曲终人逝(1)

  光绪犹豫了下,转身扫了眼那太监,接碗仰脖喝了下去。眼瞅着碗中药水点滴不剩,那太监双膝一软,跪了地上,叩头如捣蒜般连声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七年前的这个时节,同样一个愁云漠漠的阴晦日子里,两宫圣驾浩浩荡荡归抵了京师。一切随之又恢复了昔日的景象。依旧是她垂帘听政,依旧是穷极奢靡,宛若不曾有过那番刻骨铭心的灾难。真要说变化,那就是她更老了,而在她统治下的大清帝国亦汪洋中的一叶孤舟价更加摇摇晃晃、非人力所能驾驭了。

  裂帛撕布的狂风怒吼了一晚,早晨起床,人们才发现桌面窗台上到处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沙尘。趴在炕上凝视着晨曦微露的天穹,袁世凯久久地一动不动。如今的他,已经是大清朝的军机大臣了。也许在别人眼中,能够入阁拜相已是莫大的荣耀了。只他的内心深处,却被浓浓的失落感所笼罩。他不想做这有名无实的军机,他渴望着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渴望着……一阵瑟风裹着沙尘扑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袁世凯不自禁打了一个寒战。

  “老爷,老爷。”

  听着屋外下人声音,袁世凯扫眼屋角自鸣钟:“知道了,下去吧。”

  “老爷,宫里传来消息,天津那边又生了变故。”

  “什么?”袁世凯愣怔了下,旋即仿佛喝了酒一般,兴奋得“嗖”地坐直了身子,披上小衣,威严地咳嗽一声急步出了屋,“没说怎生回事?”

  “说是有俄国军舰昨夜驶抵我大沽口外。”

  “知道了,吩咐备轿!”

  乘着绿呢官轿急急赶到西华门,出来看时,天色已然大亮,只头顶云彩阴得重重的,似乎又有变天的迹象。西华门外大大小小已经停了五六乘轿子,几个官员正自在门口窃窃私语着什么,眼瞅着他过来,忙不迭拱手道安。袁世凯看也没看一眼,只轻摆了下手便径直递牌子进了大内。

  赶到乾清门外,掏出怀表看看,袁世凯犹豫了下,径直奔军机房而来。进得屋来,却见正中桌案两侧庆亲王奕劻、醇亲王载沣正襟危坐。周匝世续、张之洞、鹿传霖众人也是一脸的严肃样。“卑职见过二位王爷。”袁世凯愣怔了下咳嗽两声,一个千儿打将及地,满脸堆笑道了句,转身向众人一一请了安。

  “嗯。”奕劻脸上掠过一丝笑色,轻轻点了点头,“京师大沽口一线我朝个兵亦无,倘俄国真有所企图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本王意思,此事还当及早交涉为宜。”他有意无意间顿了下,“李鸿章若还在,此事自然是非他莫属。可如今这——伯轩,此事你怎生想的,说来听听。”

  “卑职也是这个意思。只这其他人去了怕也是白搭,究竟不是拿主意的人呀。”世续干咳两声开了口,“现下够分量的也就二位王爷了。王爷您总理中枢,大小事务皆有赖操劳,自不便轻离的——”说着,他长叹了口气。

  张之洞一身簇新的仙鹤补子,珊瑚顶后拖着翠森森的花翎,似乎刚吃过酒般,脸上放着光,拱手道:“王爷,此事——”

  “你甚意思我知道的。”奕劻脸上结了层冰一般睃了眼张之洞,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慰亭,你呢?什么意思?”

  “伯轩兄所言甚是。前次与日交涉,不就是人家嫌咱派的人位卑权轻,才点名叫的李鸿章吗?”袁世凯悠然踱了两步,在醇亲王载沣面前躬身打了个千儿,道,“王爷,您看这事可怎生是好呀?”

  “这——”载沣心知他意思,只自己仅一九〇一年被委派充任头等专使大臣赴德国,就义和团运动中德国公使克林德在京被杀一事道歉谢罪与外人打过一次交道,且还是点头哈腰的差事,哪晓得如何与外人交涉?当下嘴唇翕动着不知说些什么是好。一侧张之洞见状,手捋胡须忍不住开了口:“王爷何曾涉过夷务,去了能成?润万兄,你说是吗?”

  “急也不在这工夫,待会儿见驾奏上去便是了。”听张之洞言语,鹿传霖两眼直直地望着隆宗门方向,似笑非笑道,一时间四周又恢复了先时的岑寂。不知过了多久,隆宗门处李莲英脚步橐橐地踱了出来:“老佛爷懿旨:奕劻、载沣并各军机大臣进宫见驾!”

  “嗻!”

  慈禧太后头上勒着一条明黄缎带和衣躺在大炕上,地下熏炉御香袅袅,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众人蹑手蹑脚进来,嘴唇翕动着欲请安,却又不敢言声,悄悄打量慈禧太后,越发瘦得可怜,满脸刀刻的皱纹一动不动,仿佛在向人们无声地诉说着她的一生。

  “老佛爷。”李莲英趋步近前轻语唤了声,见慈禧太后丝毫反应亦无,犹豫着又近前一小步,小心翼翼道,“老佛爷,庆、醇二王爷并各位中堂奉旨见驾,已经给您请过安了。”“嗯。”慈禧太后身子动了下,睁开眼扫了下众人,半晌,说道,“都起来吧。赐座,赏茶。”众人慢慢起身,斜签着身子坐了。世续咽了口口水说道:“几日没见老佛爷,不想竟憔悴成这个样子,真……”说着,仿佛动了真感情,眼圈一红,眼角两滴老泪淌了出来,“真叫奴才们瞅着心里不是个滋味。这究竟——”

  “莲英,扶我起来。”

  “老佛爷,您身子骨虚,还是躺着吧。”

  “罢了,好歹也就这回了,扶我起来!”

  “嗻。”

  慈禧太后的语气很淡,似一泓秋水,让人无从揣摩。奕劻听着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耳朵里嗡嗡直响,满是狐疑地看了一眼慈禧太后,见她兀自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望着自己,忙敛神低首轻咳两声,道:“启禀老佛爷,两广总督张人骏电奏,广州、肇庆等地飓风为灾,请求朝廷予以赈济。”接杯啜了口参汤咽下,似乎在聚积着力气,半晌,慈禧太后方开了口:“时下南方革命党人作乱,此事断不可小觑,回头该拨钱粮的就拨过去吧。载沣,这事回头由你督办。”

  “嗻。”

  轻描淡写一句话,只听在奕劻耳里,却好似用鞭子照着心在猛抽,满殿里死寂无声!劲风吹得窗户纸一鼓一吸,不知什么时候,漫天竟飞舞起雪花。慈禧太后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院落里旋舞着的雪片,良久方道:“还有什么事,说吧。”

  “回老佛爷,天津来电。”奕劻兀自揣摩着慈禧太后先时言语,闻声忙不迭收神回来,“俄国军舰昨夜突抵我大沽口外。”

  “又为的何事?!”慈禧太后用阴郁的目光扫眼奕劻,本来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青暗。“电文上没说。”奕劻低头看了眼众人,“不过奴才已让催问了。”慈禧太后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吁了口气:“你们是什么意思呢?”

  “老佛爷,奴才们意思,这……这莫管他为的何来,要紧的还是赶紧派人过去,打发了他走。时日一久,恐没事也会给他生出事来的。”奕劻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沉吟了下,欠身道。

  “你们寻思着谁过去合适呢?”

  “沙俄狡诈成性。”见慈禧太后望着自己,鹿传霖这时间沉吟着开了口,“庆王爷职掌总署有年,经验老到非他人所能及。奴才窃以为,为免万一,还是庆王爷亲自出面稳妥些。不知老佛爷以为如何?”

  “庆王爷虽说办差多年,经验老到。只年事已高,又总揽朝事,岂可轻易离开?”不待慈禧太后有所言语,袁世凯轻咳一声插了口。

  慈禧太后不置可否,微蹙苍眉凝视着窗外漫雪纷飞的天穹。李莲英目光一跳,阴冷地扫眼鹿传霖,道:“相爷也不想想,此去天津少说也要十数天光景,朝里朝外每日里那么多的事儿,谁来担着?莫不成还要老佛爷担着不成?”鹿传霖仿佛被电击了,浑身震颤了下,嘴唇翕动着欲言语时,不想李莲英却自转脸向着慈禧太后接着道,“老佛爷身子骨万万再操劳不得的,奴才看——”

  慈禧太后神情似乎有些呆滞,古怪地一笑,说道:“依你意思,我这是不行了,是吗?那以后这大小事儿该让谁操劳呢,嗯?”

  “这……这自然还是老佛爷拿主意的。”李莲英眉棱骨不安地抖动了下,“天地良心,奴才绝不敢存半点邪念的。老佛爷——”“够了!”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冷冷一哂。不用李莲英搀扶,她径自坐直了身子,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扫眼众人,似笑非笑道,“原以为我这快不行了,再没得戏看了。不想你们这阵子却是一出接着一出,精彩!真够精彩的!”

  “老佛爷——”李莲英身子一个激灵,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你怎样?!”慈禧太后苍白的面孔上渐渐泛起潮红,阴冷的目光宛若暗夜里悠悠晃动的鬼火,咬牙道,“算我瞎了眼,竟将你们选在身边!”她说着“啪”地一击案。“看我没几口气了,是吗?!钩心斗角,钻营门户,你们做的那些子事瞒得住谁?!莫说我这还没咽气,便我去了,你们也别想落个好!”说着她猛烈地咳嗽两声,李莲英忙上前轻轻给她捶背。

  “滚!我这用不着你献殷勤!”

  “老佛爷,”醇亲王载沣犹豫着起身上前,低声温柔地抚慰道,“火大伤肝,您生不得气了——听奴才句话,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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