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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杨作新进了肤施城,考入省立肤施中学。其时,正是大革命风起云涌之时,举国上下,赤色的旗帜飞扬,革命成为一种风尚,广种时髦,一种表示追随时代新潮流的举动。

这其间自然不乏中坚分子,不乏以满腔的热情拥抱革命、欢呼万岁的青年,不乏从土地上直起身子来,开始自身觉醒的农民,但是对相当一批人来说,他们所以被卷进去,只因为这是一股历史潮流,他们不愿意被排斥在潮流之外。

肤施城是陕北高原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大革命自然在这座城市,表现得更为活跃,而省立肤施中学,又称省立第四中学的这座新学府,由于有杜先生担任校长,由于有一群共产党人担任教师,由于学生大部分都是追求上进,追求光明,追求进步的青年,因此,它成为大革命在陕北的中心中的中心。学校成立了党支部,一批又一批学生在镰刀斧头旗帜下举起手臂,从这里走向革命。

由于肤施城内共产党还没有设立市支部,所以肤施中学支部,便代表共产党方面,与国民党肤施市党部一起,从理论上讲,共同管理肤施城,肤施中学支部书记杜先生,已在国民党内,担任了个市党部宣传部长的头衔。

在镰刀斧头旗帜下举起手臂的就有杨作新。那真是一个令人激动不安的年代呀!以革命的名义,在镰刀斧头旗帜下聚集起一批热血青年,他们信奉马克思的学说,他们以北方邻居作为榜样,他们怀着对这个古老民族最善良最美好的祝愿,期望着天上的革命和地上的革命在某一个玫瑰色的早晨降临,他们挥动着五颜六色的小旗子,赶到乡下去,唤醒民众,他们自信得可怕,觉得上帝已经死了,自己就是上帝,就是盗天火给人间的普罗米修斯。

杨作新在这种忘我的年代里,在繁忙的革命工作中,如鱼得水,他成为这一茬人中的活跃分子,中坚分子。在革命工作之余,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学业,他天资过人,加之在过去的学习中,打下了比较牢靠的基础,因此,在学习上,他也是班上,甚至是全校中最好的,这样,他便受到了同学们的拥戴和敬意。

杨作新的发育已经成熟,他的相貌,正如我们在前边介绍过的这个家族的特征时说的那样:白净面皮,浓黑的两道炭眉,眼眶很深,鼻梁高挺,长腮帮、高颧骨,稍稍带上点络腮胡子。他的个子也长高了许多,身材异常端正。用一句大家都在说的话说,就是“身材修长,富有线条”。他三冬六夏,总是穿一件青布长衫,腋下夹一本书,眼睛看书看得多了,有点近视,配了一副眼镜戴着,因此看起来,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那个遥远的吴儿堡,他的爹娘,他的灯草儿,他的杨蛾子,在记忆中愈来愈模糊了,上学两年中,尽管有过几个假期,但他都是在肤施城里度过的,因为有那么多工作需要他做。

上学期间,杨干大曾捎来一封信,信中除了“见信如面”这类的客套外,只说了一件事,就是灯草快坐月子了,如果杨作新有空,他能够请个假,回一趟家;灯草其实也没说什么,她说杨作新谋的是大事,不要去打搅他;要杨作新回来,是他和杨干妈的意思。

这时候,怎么说呢?班上有个女同学,正在进攻杨作新。这女同学就是杨作新上一次进城时,看见的撒传单的那位。这是城里的一位富商的女儿,富商叫“赵半城”,同学们将这位时髦的剪着短发的女学友,称为“密斯赵”。接到信后,杨作新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从眼前轰轰烈烈的世界中抽身出来,思绪暂时地回到了一下吴儿堡。往事历历,他在这一刻怀念起吴儿堡来了,他想父亲一定更为苍老了,那蛾子,大约也知道自己已经是以四十块大洋许人了,如果那男人好,那么这一切万事皆休,如果那男人不好,那杨作新将永远不会安宁的,他将会谴责自己。他当然也想到了灯草,想到她挺着大肚子时的样子,他觉得这女人很可怜,他记起了她对他笑的样子了,待她的面孔渐渐浮现出来,他又觉得她很粗俗。

“密斯赵”见到这封信,觉得她所崇拜的这个农村学生不但结了婚,而且将要有孩子,真是不可思议:他年龄还这么小!不过她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反而,怎么说呢?

更为热烈了一些。因为,她认为,作为一个新女性来说,这样面对挑战,更有滋味,而且,她觉得自己也是在拯救杨作新,她认为杨作新的婚姻是不般配的,甚至是不幸的,她要以自己的千金之身,来进行一次拯救杨作新,反对包办买卖婚姻的革命。

杨作新拿着家信去找杜先生请假,“密斯赵”阻止了他。“密斯赵”讥笑他说,虽然他的手里,老拿着一本《共产党宣言》,可是,他在一边向别人讲着“与一切传统观念决裂”的同时,却容忍自己家里,有个包办买卖婚姻的妻子,而这包办婚姻的产物,还在继续扩大她的战果。她说杨作新从骨子里来讲,其实不是一个新潮青年,他不敢面对这自由的真正的爱情,不带任何附加条件,以双方彼此愉悦为目的的爱情,当爱情向他召唤时,他却像鸵鸟一样,将头埋进沙漠里去了。

“密斯赵”在讲的同时,她哭了。女人的哭泣最令人怜悯,何况杨作新是个软心肠的人,于是他掏出手绢,给这位女同胞拭泪。正像电影中所说的那样,在拭泪的同时,“密斯赵”支持不住,倒进了他的怀里。开始,他还用手想将她推开,但是,她撒娇似的紧紧地掰住了他的肩膀,没奈何,杨作新只好将她抱紧。“原来城里女人的腰身这么绵软,胸部像安了一个弹簧一样,轻轻一撞,便有两团热辣、软乎的东西,吸住了你的力量。”杨作新想。

杨作新没有回家,也没有给家里回信,而灯草儿的情况如何,杨干大也没有再来信说。这时杨作新受杜先生的委托,作为肤施市的代表,前往省城参加省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灯草儿的事儿,便忘到了脑后。后来听人说,灯草儿那次生产,小月了,孩子没有落下,杨作新听了,非但没有痛苦,反而觉得轻松了一些。

那“密斯赵”是个任性惯了的娇小姐,认定了杨作新,非要从那个没见面的仇人那里,把这个心上人抢过来不可。她和杨作新出出进进校园,有时还请他到家中吃饭。双方关系亲密,自然引起了城里和学校里的一些议论。“密斯赵”听了,觉得自己也成了大家注意的人物,心中颇为得意,更加穷追不舍,如影随形。“密斯赵”的父亲赵半城,原来并不赞同女儿的想法,后来见革命的气势越闹越大,这杨作新通过几次接触,虽说是贫寒出身,但是谈吐不凡,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角色,加之,杨作新去了趟省城,回来又是演讲,又是报告,这“赵半城”见了,心中也有几分得意。于是慨然应允,只是,杨作新要娶他的女儿,须得先写个“休书”,将乡下的妻子,休了才好,他不能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去给人家做二房,让肤施城里,左邻右舍笑话。

“这事好办!”“密斯赵”说,事情全包在她一人身上了。从此整天在杨作新身边吹风,并且使出女人的种种小伎俩儿,一会儿温柔似水,一会儿冷若冰霜,使得杨作新不得不束手就范。终于有一天,杨作新长叹一声,说道:“委屈你了,灯草儿!”遂拿起笔来,蘸饱墨汁,写下一封“休书”。“休书”送出之日,“密斯赵”便和杨作新,举行了“订婚”典礼,说好毕业之后,正式完婚。

说话间到了一九二七年,也就是杨作新中学毕业的那一年。这一年,是中国二十世纪史上一个重要年份。杜先生先前忧虑的不幸变成了现实。这一切都是通过一个叫蒋介石的人来完成的。国共合作破裂,蒋介石一夜之间,抹下面孔,反目为仇,开始在国共合作的所有地方,对中国共产党人,大肆杀戮。

时局变化得这样快,快得令人瞠目结舌。腥风血雨自然也飘到了肤施城。消息传来,肤施城里,人心浮动,街道里一刹那间冷落了起来。那时,虽然国民政府,名义上在全国实行着统治,但是各地的小军阀,听则听,不听则不听,都有一定的独立性。因此,当时统治陕北的军阀,按兵不动,坐观时局变化。省立肤施中学,照常上课,学生们准备毕业;只是当初的红火热闹景象,一去不复返了。杜先生衣冠周正,每天倒背着双手,沉默不语,在校园里转来转去。平日那些出头露面多些的共产党活跃分子,也人人自危,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但不知道在哪一天发生。

有一天,“密斯赵”的父亲“赵半城”,推说有病,让女儿请个假,回家陪他。杨作新见未婚妻没有来上课,问过老师,知道“赵半城”病了。于是中午吃过饭后,买了点糕点,来到赵家探望。自从时局发生变化后,“赵半城”对杨作新的态度明显地冷淡下来,杨作新如此乖巧的人,如何不会有所觉察,只是时局变化后,那“密斯赵”小姐,倒是慷慨悲凉,说道“投身革命即为家”,可惜历史不给她一个机会,要么她学学秋瑾女侠,写上一幅“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条幅留给后世,从而让自己进入青史,让自己的遗言进教科书。杨作新听了,觉得这虽然是大话,可是此时此境,这大话也毕竟令人感到可爱,所以这次去赵家,不是为了丈人,是为了未婚妻。

来到赵家门口,只见大门紧关着,杨作新有点诧异。敲开门,见“赵半城”好好的,端坐在太师椅上,并没有半点有病的迹象,而“密斯赵”小姐,趴在那张八仙桌上,眼泪汪汪的,好像刚刚哭过。杨作新更感诧异,正要动问,只听学校方向,砰砰啪啪响起了枪声。

听到枪声,杨作新明白了大半,“这些龟儿子,他们下手了!”杨作新骂道。骂完,他放下糕点,车转身子,就要回学校去。“密斯赵”见杨作新要走,也跑过来拉住杨作新的手,要和他一起走。

“你给我回来!”赵半城吼道,“这次通缉的人中,第一位是杜校长。第二个就是你,你知道吗?”

“原来你知道这次逮人?”杨作新转过脸也喊道。

赵半城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令人把楼门关死,屋里的人一个也不准出来。他不是担心杨作新有个三长两短,而是心疼自己的女儿。他明白杨作新要是跑出去了,女儿说不定也会不顾性命跟他一起出去。对于这门亲事,他现在已经准备悔约,可是能不能做到,还得看女儿的态度。

杨作新在赵家,躲了七天,这七天,肤施城里,发生了正如在历史教科书里记载的在上海,在武汉,在长沙,在中国的其他地方发生的一样的事情,而且由于本地军阀更为凶残,因此,这类事情发生得也就更为残酷和残忍。相应的,共产党人表现得也更为壮烈。

杜先生和学校里的一些抛头露面多一些的学生,都被逮捕,有的枪决了,有的判了徒刑,而首犯杜先生,被敌人脱光衣服,打得遍体鳞伤,尔后,捆在肤施城的北城门口,一则以正视听,二则,引诱来救援的人落网。

杨作新在赵家,听到这些消息,急得眼珠都要蹦出来了。他想上街去看一看,可是,“密斯赵”告诉他,他也是敌人追拿的首犯,街上贴满了通缉他的告示。于是杨作新央求,到北城门口,看看杜先生的情况。“密斯赵”原来不过是个群众,用敌人的话说就是“胁从”,加之她是赵富豪的千金,因此,还可以到城里走动走动。她出去探听了一回,回来眼仁红红的,眼眶都肿了。她说是杜校长被敌人捆在那里,嘴里仍不停地大骂国民党,宣传共产主义主张,他的身上,到处是血,这季节正是秋天,他身上落满了苍蝇,一窝窝地,在他身上擞。他手脚被捆着,无法打,那苍蝇在他身上下蛆,蛆白花花的,满身乱爬,啃着他身上的肉,脖子上,连锁骨都能看见了。

杨作新听了,两跟冒火,咬牙切齿,嚷着要去救先生。“密斯赵”说,好几个同学,也都是去救先生,被敌人捉去了,看来这是圈套,她去看杜先生时,几个贼眉鼠眼的人,一直瞅她,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保住一个人是一个人,他如果想要报仇,现在是不该去的。杨作新听了,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

七天头上,杨作新执意要走。“密斯赵”给他换上一身农民装扮,脸上抹了些灰,头上顶一顶草帽,那眼镜,自然是摘去了,因为太显眼。临走时,“密斯赵”哭成个泪人儿一样,她说既然杨作新执意要走,她也不便阻拦,再说,待在城里也确实很危险,只是,她要等杨作新,这一辈子,她是非杨作新不嫁了。杨作新听了,淡淡地说,这七天来,他翻来覆去地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和灯草儿般配,如果说灯草儿没有接到那一份休书,或者说,接到休书后,还没有来得及走,那么他这辈子,还是和灯草儿过。他要“密斯赵”另找个般配的人家,忘记他吧。他会记得她的,并且感激她曾经给予他的温情和帮助。“密斯赵”听了,更加伤感。她吻了一下杨作新,吻得很长久,算是用吻和心爱的人儿告别。

赵富豪听说杨作新要走,又听说杨作新主动提出毁约,觉得除了一件累赘,斩断了自己和革命的最后一点联系,心中自然高兴。杨作新行前,他告诫杨作新,出城时最好走东门,因为北门口,岗哨林立,盘查甚紧。杨作新听了,嘴里答应,出了赵家大门后,却直奔北门。“密斯赵”明白,他是想最后一眼看看自己亲爱的导师。

杜先生果然被捆在城门洞的旁边。较之“密斯赵”所说,这时的景象,更加令人惨不忍睹。秋蝇猖狂地在他周围飞来飞去,哄的一声飞了,又哄的一声落下。他身上的肉,几乎都被蛆啃完了,只剩下白花花的一具骨骼。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眼睛还睁着,并且亮得怕人。那眼神中,显示一种对信念的执著和人格的崇高,好像说,你们可以杀死我,但是杀死不了我的信念。你们可以打倒我的身体,但是打倒不了我的思想。杨作新盯着杜先生,看得有些呆了,他在这一刻,血往上涌,他对自己说,也对整个世界说:不管这个共产主义运动,将来的前景如何,命运如何,胜利或者失败,短暂的风行或者垂之久远,那些在这个过程中,为之奋斗过的人们,可歌可泣的事情,它永远值得纪念,它有资格写进人类那些辉煌的最重要的一页中,它是人类在寻找最合理的社会秩序和生存环境中,一次伟大的尝试。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胸襟开阔了许多,思想深刻和成熟了许多。

他不忍心离开这北城门口,不忍心离开他的导师。他甚至想舍身一搏,把他从目前的状况中救出来。但是,那眼睛认出了他。那眼睛笑了,笑得那么热烈和真诚。也许,他本来还想说什么,只是已经没有嘴唇了,于是他没有说话。好像专为了等杨作新,那眼睛才没有闭合,现在,见了杨作新,那眼睛溘然闭合了。随着眼睫毛的不再眨动,苍蝇嗡的一声围上去,蛆也开始爬在了上边。七天来,想那眼睫毛,一定是一直不停地眨动着,眼睛才没有被侵害。而现在,杜先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杨作新默默地走了,已经有几个贼眉鼠眼的人注意到了他,他不得不走。他缓步离开北门口,一会儿,人迹渐稀,他就迈开大步,直奔吴儿堡方向而去。

正值秋天,陕北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大自然在这个季节里,一改往日的吝啬,将其惊世骇俗的美,展现给人看。几场秋霜以后,天底下所有的绿色,在同一刻变成了红色,红得像血,像一面面耀眼的旗帜。山杨、背搭杨、白杨、红柳、白柳、塞上柳,还有白桦树、枫树、杜梨树、洋槐树、槐树,还有种种灌木:狼牙刺、酸枣刺、枸子木、减子木、马茹子、荆条、柠条,以及各样的谷物,各样的杂草,好像谁用红颜色染过它们一样,原来翠绿的叶子,此刻都变红了。令人心醉的红色,点缀着高原的山山岭岭,而高原那黄蜡蜡的底色,充填其间。在阳光下,这高原秋日的景色,仿佛一幅图画。

庄稼已经一块接一块地成熟了。最早成熟的是“黄落散”糜子,它披散着头,一株一株地栽在地上,在风中摇曳,不时有颗粒摇落下来,接着成熟的是玉米,它多种在河堤地和川道里,农人们将它连根砍下来,栽成一个一个的垛子,准备农闲时再剥它。糜子的姊妹,谷子也成熟了,狼尾巴谷子或者狗尾巴谷子,有的扬着头,有的低着头,也在等待着收割,农人们将谷穗割下来,一背一背地从山上往下背。最后成熟的大约是荞麦吧,它种在山的最高处,种在山顶的“和尚”头上。荞麦还没有收割,或者说农人们正准备收割。它们红红的秆子,像淤血,红红的叶子,像枫叶一样鲜艳,至于,它的果实,那“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至今还被那也变成红色的壳包着,它们在抓紧这最后的光阴,接收阳光和养料,充实自己。

走在山路上,回到了不因时代沧桑,不因人事变更而永远处之泰然的大自然的怀抱中,杨作新压抑的心境,稍稍感到轻松了一点。游荡不定的山间空气中,有一种成熟了的庄稼的香味儿和牧放过羊群的山冈释放出的膻味儿,这味儿令杨作新感到亲切,也唤起了他对吴儿堡的一种深沉的感情。

从那高高的山岭上,一声苍凉的信天游起了,随后,会有一个年轻的媳妇,穿一件红得耀眼的大襟衫子,骑着一头毛驴,从山岭上走下来,或者说从云彩中飘下来。杨作新脚下这条路,正是那陕北民歌中,反复提到的那走西口的道路,那布满传说和歌谣的道路,那赶牲灵的脚夫和村口土佥畔上守望着的女子唱出的道路。

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处在这如诗如画的意境中,杨作新对他的陕北,产生了一种最奇异的感觉。但是,随着脚步渐渐走近吴儿堡。这罗曼蒂克的情绪消失了。他想到灯草儿,他不知灯草儿还在不在吴儿堡,他不知道见了杨干大杨干妈,还有杨蛾子,他该怎样说。

杨干大杨干妈,见到儿子回来,最先是一阵欣喜,肤施城内风声鹤唳,消息竟也传到了乡间。原来,在大革命接近尾声时,连偏远的山乡吴儿堡,也成立了农民协会,现在农民协会自然成了禁物,由农民协会的命运,继而想起心高气傲的儿子,杨干大自然担心,后来又听说那肤施城里,杀人如麻,人头乱滚,而杨作新也在被逮被杀之列,老两口的心中更是惦念。如今,见儿子回来了,虽然有些灰塌塌,可是胳膊腿儿一件也不缺,老两口于是放下心来。放下心以后,想起儿子休妻这件事,又恨起他来,于是把心疼和痛爱埋在心里,板起一副面孔。

杨作新不敢问灯草儿的情况,他问杨蛾子哪里去了。杨干大顿了顿,慢腾腾地说,上山背庄稼去了。他要去接杨蛾子,杨干大说,省事些吧,回窑里躲着,当心让人见了,告发你。

这样,杨作新回到自家窑里。窑门虚掩着,他轻轻把它推开。他想,灯草儿也许还会在窑里,但是,当他抹了抹了眼睛,习惯了窑里的光线后,看见窑洞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只有他和灯草儿伙盖过的那床被子,还整整齐齐地叠成一长溜,摞在炕圪崂。

灯草早就走了。休书一到,灯草哭成了个泪人儿。杨干大说,我娃不要走,留下来,等杨作新回来,我和他理论,非打断他的狗腿不行。杨干妈说,既然做不成媳妇,你就做我的干女儿,这孔窑洞就是你的,妈做主!灯草听了,光哭不言传。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几天后,后庄知道了消息,灯草儿那一班猴弟弟们,打上门来,杨干大羞得不敢见人,躲出去了,这伙人闯进窑里,打烂了腌菜缸、面瓮、做饭锅,临走时,又牵上杨家的毛驴,将被子往驴上一搭,驮上灯草儿走了。灯草儿拦着不让砸,拽着不肯走,气得她的一群弟弟说,人家把你不当人,你还护人家哩。最后灯草硬是从驴背上,取下那条他们伙盖过的结婚被子,拿回窑里,叠好,给杨作新留下。

农忙时节,饭食简单,不过,杨家因为儿子的归来,特意杀了一只母鸡。冬公鸡,夏母鸡,这个季节的母鸡还算肥,鸡肚子里有不少小鸡蛋,杨干妈也真舍得。吃饭的时候,杨作新吞吞吐吐,终于接触到了那难堪的话题。他问灯草儿怎样了,是不是走了,在哪里落脚。

杨干大见说,长长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他不屑于回答杨作新的问话。杨干妈按捺不住,她说,灯草儿走了,回到娘家,不出一个月,就四十块大洋,寻了个主,现在恐怕该“有”了吧。杨干妈说的这个“有”,是肚子里边有孩子的意思,她一直盼着个孩子。杨干妈还说,灯草前一次四十块大洋聘礼,给大弟弟问了个媳妇,第二次的四十块大洋聘礼,给二弟弟问了个媳妇,别问人家了,活得挺好,包括你杨作新,把银钱用脚踢,细皮嫩肉的,装了一肚子书,也没有吃亏,可怜只可怜了她的蛾子,苦命的蛾子哪。

提到杨蛾子,杨干妈的眼圈红了,不断地用围裙擦眼泪。杨干大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杨作新想,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刚想问个究竟,只听杨蛾子说:“妈,别提那件恼人的事了,哥刚从杀人场,捡条命回来,咱们得高高兴兴才对。”

原来杨蛾子已经完婚,她嫁去的那个村子离肤施城不远,大约就是四五十里山路,村名叫花柳村。肤施城里的妓女,暗娼,很多都是这个村子提供的。怪只怪杨干大急于要得人家的四十块聘礼,没有踏摸清楚,就轻易将女儿许人了。杨蛾子过门三天,那家秃子丈夫就骗她出去走一趟肤施城,幸亏是同村的受苦受难的姐妹,将消息透露给了她,说那秃子,在城里已经找好了宿处,只待她去,女人做暗娼,男人收钱。杨蛾子听了,如五雷轰顶,夹了个小包袱,翻山越岭,跑回了娘家。那家见没了人,当然不肯罢休,三天两头,来吴儿堡要人。后来见杨蛾子态度坚决,一听回花柳村就要抹脖子,知道人是回不去了,就提出要那四十块礼钱。

这天夜里,在那个偏窑里,杨作新久久不能入睡。他一会儿想起杨蛾子,一会儿想起灯草儿,一会儿想起肤施城北门口杜先生那惨不忍睹的情景,一会儿又想起了“密斯赵”。他觉得自己欠亲人们和朋友们的太多了,他真恨不得揪下自己的一撮头发,可是细细想来,他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想大哭一场,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理论和公正。

灯草儿留下的这条被子,有很多虱子。杨作新已经不习惯被虱子咬了,盖着被子,里面咕咕容容的,间或有虱子叮他一口,他觉得心里很龌龊,就点亮油灯,逮起虱子来。俗话说:“饿不死的兵,冻不死的虱。”其实虱也是饿不死的,饿得只剩下一层雪亮的白皮,但一遇见人的体温,它马上就苏醒过来,而且会以十倍的疯狂,以饥不择食的吃相,先饱餐一顿人血。这些虱子原来是灯草儿饲养的,现在轮着他饲养,这种联想令他想到了那位朴实的农家女人,他的前妻灯草儿。他就着油灯,逮着虱子,虱子一只一只,顺被缝儿趴着,由于虱子没有吃到人血,皮是白的,和被里的颜色一样,他有些看不清,于是戴上了眼镜。

第二天,按照杨干大的嘱咐,杨作新一个人躲在偏窑里,看了一天书,到了下午,由于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他有些困,便和衣躺着,迷糊了一阵。忽然,他听到了外边有喊叫和厮打的声音,吃了一惊,下炕透过门缝一看,原来是一个长着像大孩子一般高矮的秃男人,正在和他的父亲厮打。杨干大老了,全不似那二年时候,他一动也不动,佝偻着腰,被那男人拖着领口,在院里拉磨儿。杨干妈拿着喂猪的木勺子,在那人背上捶打着,那人还是不松手。杨蛾子则捂着脸,圪蹴在土佥畔哭。杨作新见了,明白这秃子是谁了,他挽起袖子,顺手摸了一把镢头,大吼一声,冲了出去。

那秃子正在耍黑皮,见一个高大汉子,冷不丁地自天而降,抡圆一把老镢头,朝他脑门上砸来,吓了一大跳,丢开杨干大,撇开脚丫,扭头就跑,跑了十来步,见那汉子没有追来,就停住了。秃子站在那里,惊悸未定,回过头看着,估摸着这是谁。

杨作新俯下身子,将父亲扶起来。

杨干大刚才没有动肝火,现在见杨作新跑出来了,一下子动了肝火。他指了指窑洞,让杨作新赶快回窑里去,他不该忘记他的嘱咐。

那秃子现在明白这戴着眼镜,穿着一身学生服的人是谁了。他站在原地,冷笑了两声,说:“哼,要人,你们不给,要钱,你们赖账,好吧,我现在人也不要,钱也不要了。你是杨家大小子,我认得你,肤施城中,到处都贴着捉拿你的告示,告发者,赏大洋一百块。不是亲家,便是仇家,赶明个,我到县衙门告你去,去得那一百块大洋吧!”

杨蛾子见秃子说,从土佥畔上直起身子。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秃子”,她想替哥哥说情。

杨作新截住了妹妹的话头,他一手拿镢,一手指着秃子说:“好你个秃子,你敢告发老子。钱我给,一有就给你,你敢告发,老子和你没个完,老子后边站着共产党,共产党一定要和你算账的!”

谁知秃子听了,哈哈大笑说:“好你个杨家小子,你拿共产党唬人,你瞅瞅今格的太阳,看照的是谁家的门楼。共产党早就被杀完了。头发泥了墙,人皮缦了鼓了!”

杨作新听了,怒火中烧,挥动镢头,又赶了过去,那秃子见了,一溜烟地跑了。

秃子一走,全家人面面相觑。杨干大说:“瞎子毒,跛子鬼,秃子天生心眼狠”,这秃子不是一个好东西,他说到做到,看来杨作新得到外边躲一躲了。杨作新也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于是收拾了一下,那天夜里,到前庄小学去了,去和那里一位年轻老师做伴儿。

躲了几天,杨作新一看,没有动静,心里不免松懈下来,想那秃子也不至于这么坏,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于是瞅了个天黑,又回到了吴儿堡。

却说当夜无事,杨作新在自家窑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早晨。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冒红,杨蛾子到土佥畔上抱柴拢火,抬眼一看,突然看见从对面的山梁上,黄蜡蜡地下来一群穿老虎皮的保安团士兵。队伍悄没声息,鸡不叫,狗不咬,不紧不慢地朝吴儿堡摸来。杨蛾子站在那里,细细地瞅了一阵,从那一群老虎皮中,瞅见了一个身穿老百姓服装,头脑闪闪发亮的人,于是她大声喊了一声,哗地把怀里的柴禾扔了,跑回了窑里。

天杀五雷轰的秃子,挨枪子挨炮子的秃子,他果然说到做到了。

太阳柔和的光线正好照在杨家窑院上。从对面山梁上朝这边望,杨家有个大小的动静,山梁上都能够看得见,因此,刚才杨蛾子的失态,敌人肯定是看见了。敌人现在不再是慢腾腾的了,而是挥舞着枪,加快了脚步。

杨家窑里,现在是乱成了一锅粥,大家一个个变脸失色,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杨作新说,让他走,现在跑还来得及,敌人是为他一个来的,他不能连累家人。说完,扣了扣衣服扣子,正了正眼镜,就要往外冲。

杨干大说:跑,你往哪里跑!往垴畔上,光秃秃的山上,连个兔子都藏不住,你快还是枪子快;往前庄跑,敌人正是从山梁上下来,从前庄那条路进村的,刚好堵了你个窝。只有往后庄跑这一条路子,可是出了村子,就得翻一道梁,敌人又不是没长眼睛,你一上梁,敌人就会看见的。

杨蛾子听父亲这样说,觉得哥哥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她哭了起来。她说:让她跟秃子走吧,是火坑也去跳,只要能保住哥哥。杨干大打断了女儿的话,叫她不要在这里乱上加乱了,她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把妈妈的那件补丁衣服套在外边,再到灶火里抓两把灰,抹在脸上。

杨干妈急得说不出话,她扯着杨作新的衣襟,眼泪簌簌地滚着。

这时候,狗开始咬起来,一只狗咬,满村的狗都齐声应和。看来,敌人已经下了山梁,进入川道,眼看就要接近村子了。

杨干大这时有了主意。他叫杨作新将那件学生服脱下来,让他穿上,又从杨作新眼睛上摘下眼镜,戴在自己的眼睛上。衣服穿上后,长是长了点,不过还凑合,眼镜戴上后,却天晕地转的,这是副近视镜,杨干大只好把它卸下来,握在手里。

那些匪兵们已经下了川道,这个空儿,杨家窑院发生的事情,他们看不见了。杨家一家,来到院子,院子里有几个空着的粮食囤,杨干大叫杨作新掀起一块盖囤的石板,钻进囤里,然后将石板盖严。干完这些后,他给杨家母女,嘱咐了两句,就头上搭了顶草帽,猫着腰,下了土佥畔,穿过村子,向后庄方向奔去。

杨干大前脚刚走,敌人后脚就到了。秃子带路,敌人直扑杨作新的窑洞。窑洞里没有,就奔正窑,正窑里也扑了个空,就又奔到那个用做牲口圈的偏窑里。窑里驴已经没有了,满架的鸡,懒得还没有下架,这时候,扑扑棱棱,尖叫着飞出来,窑院里登时乱了。

杨蛾子在正窑里,踢踢踏踏地拉风匣,低着头。杨干妈坐在炕边,正在捡米,准备下锅。

敌人把三孔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见杨作新的影子,就问杨干妈。杨干妈答道:

儿子上肤施城去了,大家都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回来,这么个大活人,哪里藏得住他。敌人又问杨干大哪里去了,杨干妈说,一早就下地去了,受苦人,还能到哪里去。敌人见杨干妈的口封得严严实实,那保安团长,便将目光投向秃子。

“日怪!”秃子摸着头说:“那杨作新肯定是回来了,那天我见过。就是刚才,咱们在山梁上那会儿,我也瞅见,从偏窑里跑到正窑里的,好像是他,阳光一照,眼镜片儿一闪一闪的。”

秃子重转回到杨作新住的窑里,翻腾了一阵,从炕洞里掏出两本书,其中一本正是《共产党宣言》,当年杜先生送给杨作新的那本。秃子得了书,喜滋滋地跑出来。摇晃着书说:“你看,我说回来了,你们不信,还有杨作新写的读书笔记,上面有时间,就是这几天哩!”

保安团长拿过书来,翻了翻,这回他是彻底相信了。他冷笑了两声,对匪兵们说:

“搜!从杨家开始,挨门挨户地搜,我不相信,吴儿堡就这么几个土窑窑,那杨作新能藏在哪里!”说完,他朝院子里打量了一下,示意几个匪兵去搜羊圈,几个匪兵去搜那粮食囤子。

窑里的杨干妈,这时披散着头发,从窑里一扑跑了出来。她一把解开红裤带,脱成了精尻子,然后呐喊着:乡亲们快来呀,杨家要出人命了,保安团大天白日,糟踏妇女了。一边喊着,一边像个疯子一样,在地上打滚,裤子吊在小腿上,她也不顾。

滚了几滚,滚到了保安团长的脚下,伸手抱住了那条扎着裹缠的腿,死死不放。保安团长踢了两脚,也没能将她踢开。

杨蛾子见了母亲这样,走到窑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嘴里喊着“妈妈”。她这时候只会哭。

那些奉命去搜索羊圈和囤子的匪兵,见了这场景,都停住了脚步。

保安团长让他们照旧去搜查,不要管这娘儿们的“耍黑皮”。他觉得这婆姨这么不顾面皮地撒泼,是一种心虚的表现。

窑院里发生的一切,躲在囤子里的杨作新都看到了。他几次真想直起身子,揭开石板,走出来,可是理智告诉他,不能出来,亲人们之所以这样做,都是为了他不被敌人抓去,他如果出来了,他对亲人无法交代。

杨作新在囤子里,又气又怕,哆嗦得厉害。这个囤子,是一个陈年老囤,囤里有一窝老鼠。老鼠早就算计好,新粮该入囤了,因此赶在新粮入囤前,抱了一窝儿子。这时的杨作新,不小心踩在老鼠身上,于是一窝老鼠,吱吱吱地叫起来。还有一只眼睛也没有睁开的小老鼠,从囤缝里钻出来,跑到了外面。

老鼠的叫声,那两个匪兵没有听到,因为杨干妈正在嚎叫,可是这只钻出囤子的小老鼠,他们看到了。他们觉得很稀罕,继而觉得这个囤子很可疑,就将注意力,放在这个囤子上,慢慢地围拢来,端起刺刀,拉开架势,要往这囤子里刺。

正在这时,秃子突然站在土佥畔上,大声地叫喊起来:“那不是杨作新!那不是杨作新!”

听到喊声,匪兵们停了下来。就连杨干妈,也一愣丁,停止了嚎叫。那保安团长,顺势抽出自己的脚,来到了土佥畔上。保安团长顺着秃子手指的方向,搭眼一望。果然,有个人,正在通往后庄的山梁上,一颠一颠地跑着。

那人戴一顶草帽,穿一件庄稼人从来不穿的学生服。他在跑的途中,停顿了一下,朝杨家窑院望了望,正如秃子所说,那人戴着眼镜,在望的时候,眼镜片儿正对着这边,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像个镜子。

“哈哈哈,这叫敲山镇虎,拨草寻蛇,咱们刚一开始搜查,杨作新见躲不住,就想揭瓦了。拿枪来!”保安团长说着,从一个士兵手里,接过步枪。他立在土佥畔上,细细地瞄了一阵。只听“啪”的一声,接着,窑院里传来一阵欢呼声。

“打中了!打中了!”匪兵们喊道。

喊完,他们一窝蜂似的向后庄方向跑去。

随着乱糟糟的脚步声、呐喊声渐渐远去,杨家窑院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

蛾子跑过来,捡起裤带,递给母亲。杨干妈接过裤带,一边提裤子,一边往土佥畔上走。

她往远处眺了一下,对蛾子说:赶快叫你哥,现在走正是时候!

杨作新揭开石板,从囤子里探身出来。他走到母亲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来,叫一声:“妈,我欠你的债,该怎么还清。”

杨干妈说:都到了啥时候了,还说这些没有用的话,杨家就你这一条根,到咱手里断了香烟,我们将来见了祖先,也没个交代。她要杨作新快跑,趁敌人往后庄方向跑了,他这时往前庄方向跑,捡一条命要紧。

“那我大呢?”杨作新问。

杨干妈不言传。杨作新顺着母亲的目光,往后庄方向一看,只见黄蜡蜡的山梁上,杨干大一颠一颠,像一只被打伤翅膀的鹰,中了枪子的兔子,正艰难地向山顶攀着。

“不要管你大!你是个孝子,就快跑!”杨干妈说。

杨作新不忍心走。

杨干妈捡起一把扫地的笤帚,来打杨作新,要他快跑。

“大呀!”杨作新叫了一声,扭头要跑。

杨蛾子赶过来,她从家里拿了些馍,放在褡裢里,让哥哥背上。

话分两头,不说杨作新接了褡裢,顺着川道,大步流星地赶路,却说那一群匪兵,追出村子,见前边的那个人,上到山梁上以后,离了道路,径直向山顶奔去。那人明显地受了伤,拖着一条腿跑。一个匪兵要举枪瞄准,保安团长制止住了,说要抓活的。

那人上了山顶,摇晃了两下,便不见了。黄土地上,斑斑点点,一路血迹。匪兵们顺着血迹,追到山顶,站定。只见山上的那边,是一面更为陡峭的山坡,那人顺着山势,一直滚了下去,现在落在了半山腰的一个平台上。匪兵们在山顶,捡到了那副眼镜,眼镜断了一条腿,保安团长觉得这洋玩意还不错,就装到自己的口袋里。

匪兵们吆喝着,分成几拨,接近了平台上的那个人。只见那人蜷曲在那里,浑身是血,一顶草帽,将头遮得严严实实。围定以后,一个匪兵大着胆子,用枪刺挑了一下草帽。

草帽掀开,匪兵们都愣住了,只见那人少说也有五六十岁光景,头上一头灰白头发,缺血的脸皱得像个老核桃,他枯瘦的手,正捂着大腿上那个枪眼,枪眼里大约血已经流完了,现在正冒着血沫子。这哪里是杨作新呀!

秃子认出了这是杨干大。见了这血肉模糊的情景,他害怕了,直往人背后躲,一边躲一边说:上当了!上当了!

保安团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前的情景,大约也使他有了些感慨,他没有说话,捡起了帽子,重新给杨干大盖上,然后挥了挥手,命令士兵们回身。

回到杨家院子里,那杨作新早已不知去向,匪兵们于是抓了几只鸡,回去复命了。

临走时,秃子抓住保安团长的衣襟,要那一百块大洋的赏钱。保安团长一挥手,打开了秃子的手,他说:人连个面都没有碰到,还谈什么赏钱,害得弟兄们起五更熬半夜,跑断了两条腿,来抓什么共产党,不寻你秃子的事,就算便宜了你。说着挥了挥手,命团丁们开拔。

秃子眼睁睁地看着一群老虎皮走了,没了辙,他转过身子,对窑院站着的两个女人说,咱们的事情还没完,四十块大洋还得要,你们等着。说完,听到吴儿堡庄子里,已经有了聒噪声,匪兵们一走,乡亲们敢出头了。秃子怕再耽搁下去吃亏,就尾随着保安团跑了。

这时候,乡亲们已经围上来了。杨干妈软成一摊,不能动弹,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进了窑里。杨干妈说:别管我,蛾子,快,快领上乡亲们去后山上,寻你大!

后山上有个放羊的,叫“憨憨”。当年,这群村子里伙养的羊,就是杨作新放的。杨作新上学后,放羊铲留给了“憨憨”。“憨憨”的名字叫“憨憨”,实际上人也不憨。这时候,放羊的憨憨见羊围着一样东西,围成一圈,死死不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人,是杨干大,就丢了放羊铲,背起杨干大,翻过山,下了村子。

当天晚上,在杨家正窑里,杨干大说了一夜胡话,天快亮时,断了气。正像那首著名的陕北民歌说的那样:月亮落了还有一口气,太阳出来照尸体。

杨干大糊涂了一夜,临死前却猛然眼神发亮,异样地精明起来。对着守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女人,他说,他对不起她们,他欠她们的债。他说,他答应过婆姨,那三面接口石窑的事,但是,看来是说下空话了,这事将来得告诉杨作新,让他圈,还有,他说他对不住蛾子,他害了娃娃,他让杨干妈将来告诉杨作新,要他好好地招呼妹妹,踏摸准了,给蛾子物色一户人家。最后,杨干大感慨地说:杨作新虽然不是一个孝子,但他是一个闹世事的人,乱江山的人,杨家人老几辈,还没有这么个成龙变虎的人物,没想到在他手里出了。

想到这一点,他很满足。

说完以后,杨干大就双腿一蹬,咽了气。随后,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一个女人嘶哑的声音,好像二部合唱,一声接一声,划破了这陕北高原沉沉的夜空。吴儿堡的人们,听到哭声,都知道杨干大死了,老人们噙着眼泪说:他这下好了,不用再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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