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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那个姓金的老研究员,居然活到了今天,并且变得精神矍铄。在他九十高龄的时候,带着一位助手,来了一趟陕北,他的渊博的学识和他的一大把年龄,使他所到之处都受到了尊重。然而,一踏上陕北高原,他却变得像一个小学生一样。他说他是来朝圣来了,这里是革命文化的圣地,这里是黄土文化的圣地。

粗心的姑娘,她说过她要将那个剪纸小女孩的死告诉老研究员的,后来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怕老研究员知道了这事会伤心。总之,研究员全然不知,既不知丹华已经早就离开陕北,也不知道那个奇异的剪纸艺术家已经过世。等来到陕北,等找到丹华原来工作的那个单位,等听到杨岸乡的或清楚或含糊的叙述之后,他才明白,为什么丹华一去,宛如石沉大海,从此杳无音信。

这是一个学贯中西的学者。他能够对着万佛洞口那个俊俏的女菩萨,端详半天后,根据她肌肉的丰腴程度,判断出这是哪个时代的作品。他说从敦煌石窟到龙门石窟,几千里的空间,中间得有个跳板才对,他现在在肤施城,终于找到了这块跳板。他说这增之一分则显肥减之一分则显瘦的女菩萨,和这大小各异神态各异的一万尊石佛,它们的成型年代在北魏。他的说法刚好与史载吻合。

他还对古墓里挖出的一块砖头,产生了兴趣。他站在黄土坬上,伸出舌头,将这块砖头舔了一阵,直到舔出些花纹来。原来是个手舞足蹈的女性,可以明显地看出,舞蹈者的腰间有一个腰鼓。这座墓葬是汉代的,他由此推测出,腰鼓这个古老的民间艺术形式,汉以前就有了。它应当属于我们民族古老文化的一部分。

当然他以主要的精力,采访了那些民间剪纸艺术家,收集了许多她们剪刀下的活儿。这种民间剪纸艺术家俯拾皆是,每个村子几乎都有那么几位,老乡们叫她们铰窗花的,或者剪人人的,正常的体力劳动之外一种业余而已,民间剪纸艺术家只是研究员对她们的称呼。

正像最初那幅毕加索式的剪纸给老研究员带来一场大惊异一样,剪纸艺术里面各种古老的象征符号,剪纸艺术本身的各种表现手法,剪纸艺术的内容中所揭示出的各种大奥秘,令老研究员感到他进入了一个应接不暇的领域。他来不及考证和思考,他来不及分析和比较,他只是把这些剪纸艺术品尽可能多地搜集起来,打入行囊,以便回去细细研究。他对这些凭借农家妇女手中剪刀所保留下来的古老文化,有一个十分精确的比喻。飞机上有一件物什,叫“黑匣子”,一旦飞机失事,这个被抛出舱外遗落地上的黑匣子,将是考察飞机飞行过程的一件备忘录。老研究员认为,陕北民间剪纸,正是一只历史遗落在黄土高原上的黑匣子,当碑载文化挂一漏万地记载历史的时候,剪纸艺术却依靠成千上万的陕北农家妇女的手中剪刀,更广泛意义和更深刻意义地记载了高原的历史,记载了人类的心灵史。

对那位早夭的天才,他怀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崇敬心情。因为在他收集的所有的剪纸中,类似那种毕加索式的表现手法不再有了,或者说有还是有,但是用刀并不明显,若隐若现而已。因此,他央求杨岸乡领着他,去拜谒交口河山上那一抷黄土,并且前往吴儿堡后庄,去考察了一番这个小人儿生长的那个环境。

记得我们曾经说过,杨岸乡做向导,领着老研究员,恰好在那一天日落时分,杜梨树树荫的顶巅直指一个小土包的时辰,去谒墓的情景。记得,对着那一抔黄土,老研究员感慨系之,哀叹天才人物生命的脆弱,哀叹无用的他还像一棵老杜梨树那样地活着。说一句老实话,这位老研究员本来还能够活得更久一些的,他之所以在回到北京以后,很快就去世了,个中原因,正是由于这一番感慨,惊醒了他体内的生命时间,而生命时间接受了这个暗示。

老研究员还希望杨岸乡领着他,去吴儿堡后庄,到小女孩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去看一看。尽管没有她的存在,这一块地域一定显得荒凉了许多,但是老研究员坚持要去。这样,他们便成行了。作为老研究员来说,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迎接那个凋敝的小山村的准备,但是,时代发展到今天,这里已经变得富有起来,单调的风景也变得色彩鲜艳了许多。那一户人家大约后来又逃荒回来了,鸡司晨,犬护家,一片安居乐业的样子。他们对故世的小女孩的怀念,远比这两个学者要淡漠得多,他们只说她没福,差一步没有跨过门槛,活到今天的好光景。当老研究员以一种孩童般的神秘口吻,嘴巴对着耳朵,告诉他们那个小女孩所代表的一切时,他们毫无表情地摇摇头,认为这几乎是无稽之谈,他们看着她落草(陕北土语中将“出生”叫“落草”。语出不详,大约传统接生办法中,小孩出生是生在干草上或草灰上的。),看着她屎一把尿一把地长大,他们能不知道她水深水浅?他们觉得她是一个无用的东西,仅仅连生存下来这一点都达不到,就证明了她确实不如他们的别的孩子能行。

在返回的途中,老研究员和杨岸乡,还有那位助手,自然在吴儿堡停顿了一下。他们见到了杨蛾子。

当杨蛾子听到他们此行的目的时,她笑了。她说后庄的那家,算起来,还是杨岸乡的一门亲戚。杨岸乡,你还记得在你的生身母亲荞麦以前,你的父亲杨作新,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吗?这个妻子叫灯草儿,而后庄的那户人家,正是灯草儿的娘家。那个小女孩的祖母,说不定,当年,正是杨蛾子的四十块大洋聘礼换的。

杨蛾子的胡言乱语并没有到这里为止,她甚至认为,这个后庄,正是当年吴儿堡那两个风流罪人,前去避难的地方。“有一面山坡,沟底下淌着一股水。山顶像一个弓背。那石砬子,就是从山顶上滚下来的。巫神娘娘的红裹肚指给了他们这个地方。”杨蛾子说。

处在创造的激情中的老研究员,处在梦游状态下的老研究员,也许将会抓住杨蛾子话语中的只言片字,深究下去,从而从那两个风流罪人的身上,寻找出这个奇异的吴儿堡家族形成的历史因素,并且从吴儿堡后庄,从巫婆的红裹肚开始,发现出那个轩辕部落遗址,继而,为剪纸艺术的种种奥秘,找到它的渊源。但是,当老研究员询问时,杨蛾子和她的侄儿之间,已经进入了另一个话题,他们没有听见老研究员的问话,而老研究员由于精力的原因,问了几声,没有得到回答之后,便靠在背墙上睡着了。助手开始挥动手帕为老研究员驱赶蝇子。

他们在谈论着憨憨的事情。

自从憨憨成为万元户以后,自从憨憨披红挂绿,在肤施城的街道上走过一圈之后,他来杨蛾子窑里献殷勤的次数更多了。他除了为她继续担水搂柴搬石炭以外,还从肤施城里,为她买了许多时兴的衣服,夜里,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常常在杨蛾子的窑里,一坐就是半夜。“他摸我的奶奶!他还要和我亲口口!”杨蛾子有些脸红地对侄儿说。

这种现象叫性骚扰。--这是杨岸乡新近从报纸上学到的一个名词。

盯着姑姑苍老的憔悴的面容,杨岸乡不明白,一个人爱一个人,竟能够爱得这么专一、这么持久。这事真使他有些感动。他知道姑姑还在惦念那个伤兵,那个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对憨憨来说,生活真不公平。他想,憨憨之所以至今还挚爱着杨蛾子,是因为杨蛾子那年轻时候的面容,永远地留驻在他的心中了,所以他能够对她的苍老视而不见。他还想,在垂垂老之将至时,憨憨突然开始他的攻势,大约是觉得,他现在总算活得人模狗样了,腰里有了几个钱,这使他有了信心,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缩短,杨蛾子再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了。

杨岸乡劝他的姑姑和憨憨搬在一起算了,这样,她也算有个归宿;再说,憨憨这样的求爱者也真令人感动。

但是,侄儿的话激怒了杨蛾子。她的神采飞扬的面孔突然之间暗淡下来、表情凝固下来。“憨憨是你干大,你在偏向他!”杨蛾子说。

杨岸乡见姑姑真恼了,赶快截住了话头。

杨蛾子这时候又想起她的哥哥。她说她的侄儿,是个不孝的人。杨作新平反的事她已经知道了,她这里说的是“搬埋”的事。一想到哥哥没有回到垴畔上的老人山,杨蛾子的心里,就空荡荡的。她把这责任归咎于杨岸乡,嫌他不重视这件事,没有把墓看好。

“你得把那一把烂尸实找回来。也格晚上,我听见他爬在官道上哭哩!他想上老人山上看父母,小鬼拦着,不让上!”杨蛾子说。

老研究员本来还想在陕北延挨一些日子,但是后来不得不离开了。他离开的原因有三个。第一,万佛洞那个俊俏的女菩萨的人头,突然有一天晚上失踪了,按照管理人员的解释,对这个菩萨最感兴趣的正是那位老态龙钟的老头,因此,他无疑成为主要的嫌疑。

尽管后来经过有关方面的查询,老研究员明显地是受了不白之冤,但是,这事毕竟令老研究员扫兴。第二件是,他再也收集不上民间剪纸了,有一个流言,据说这一张“抓髻娃娃”剪纸,可以从外国人那里,换回一台彩电。这事怪老研究员,因为他对这些剪纸所表示出的重视程度,令人疑心。也许,他真的不经意地说过,一位外国人,想用一台彩电,换取他珍藏的一张陕北剪纸,云云。第三个原因,我们前面说过,老研究员带来一位助手。

如果这助手是男性就好了,遗憾的是她是一位女性,而且黑长袜,白裙子,十分年轻。于是不断地有人揭发,这位老者与这位可以做他孙女的年轻女性关系暧昧。陪同者杨岸乡认为,这大约属于但丁之于比阿特丽丝式的恋情,因此理解并予以宽容。但是社会不这样认为。他于是四处遭到非议。事情最后弄清楚了,这姑娘竟是他的妻子--最初是他的农村户籍的保姆,后来成为正式的妻子。这事据说在那个遥远的都市里并不止这一件。这种违反大自然规律的古怪做法,于是更加引起人们的非议。所以说,老研究员最后几乎是带着他的助手,逃出陕北的。

老研究员回到北京后,曾经酝酿了一个大的举动,准备带着他的陕北剪纸,连同他的研究成果,以及他的黑长袜白裙子的妻子,去参加在法国巴黎举行的万国博览会,以便将这些古老的中国文化,介绍给世界,但是,就在他即将成行时,突然病故。

死前,他强烈地怀念丹华,这个带他进入迷宫的人,他认为这些剪纸艺术的最好的解释者应该是她。但是她已经不知去向了。于是,退而求其次,他想到了那个陪同他北巡陕北高原的陕北才子。这样,他留下遗嘱,委托杨岸乡代表他,去参加巴黎万国博览会。

如果可能的话,再带上几名陕北民间剪纸艺术家,为博览会做即兴表演。

为了证实自己的清白,他希望杨岸乡在参加完博览会后,将他收集来的所有这些参展的剪纸,统统交博览会承办机构收藏,因为它属于人类的共同财富。至于那幅当年丹华送给他的毕加索式的剪纸,他则要求殡仪馆在焚烧他的尸体的同时,将这幅剪纸作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予以焚烧。

这样,杨岸乡便带了几位剪纸的陕北老太婆,去了一趟巴黎。

匆匆一个月后,这些民间剪纸艺术家们出国归来,带回了坐飞机引起的眩晕,带回了对那个世界大都市的一鳞半爪的观感,带回了诸如生黄瓜、生牛排之类西餐引起的胃病,带回了黑人木雕艺术家回赠给她们的玩具式的木偶,还带回了因为出了一次风头而产生的虚荣。

巴黎是个易于激动的城市。巴黎在为许多事情激动的同时,也为这个来自东方国度的民间剪纸艺术而激动。最民族的同时也是最世界的。东方天宇下那一块凄凉的高地,那一块散发着死亡气息与神秘气息的焦土,刺激了巴黎人的想象。对于艺术家来说,他们希望从这原始的艺术中找到超前的东西,他们在创造的途中感到了表现手段的不足,渴望变革,而变革又需要依托传统,哪怕这传统已经不是本来意义上的传统,那也无妨。

而对于那些普通的市民来说,他们仅仅是受了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文章的吸引,受了那些用套色胶版印出的剪纸图案的吸引,走入展厅的。他们不懂得汉字,但是,那些表示阴阳交媾的种种寓意明显的图案,令他们得到了感官上的满足,令他们为沙龙谈话找到了一个话题,同时为自己散淡的巴黎生活方式,找到了又一个依据。

展览会的高潮在于那些穿着大襟袄的陕北妇女的即兴剪纸表演。普通的红绿纸,再加上一把或小如旅行剪或大如裁缝剪的剪刀,那些农家妇女灵巧的双手,就会剪出各种图案。这些栩栩如生的各类花鸟人物,是齐白石式的大写意和毕加索式的冰冷线条的结合。

“抓髻娃娃”的图案最受欢迎。当人们听说,这是中华民族的守护神和吉祥物时,所有的参观者都希望得到这么一只。当然那种手牵着手的一连串的“抓髻娃娃”最好。不过他们要这些农家妇女即兴剪的,他们认为看了这个剪纸过程以后,得到的这件创造物才更有意义。

在得到“抓髻娃娃”的同时,他们为这些持剪刀的妇女出了个难题。他们希望能得到几只猫头鹰,猫头鹰是他们的吉祥物。这确实是个难题。因为在中国民间,猫头鹰是一个最不吉利的鸟儿,一个预告凶兆的鸟儿,据说听到猫头鹰的叫声,人就会死去,而见过一次猫头鹰,也许紧跟着就有一场灾难。诸种说法,令人们对这昼伏夜出的鸟儿,怀着一种本能的恐惧。这几位老太婆,都没有见过猫头鹰,也没有听到过猫头鹰的叫声,她们如今还好端端地活着,就是证明。但是,如何来应付目前的这个难题呢?

你应当相信创造的力量,相信想象可以填补空白。杨岸乡的一句提醒,艺术家们骤然之间省悟了,不就是猫的头,老鹰的身子么?

她们的家里都养过猫,案头炕边,时常厮混,而那天空飞翔的鹰,也不是稀罕的鸟儿,在家乡劳动耕作时,抬起头来望天,几乎总能望到它。

于是,第一个开始剪起来,接着,大家都会剪了,甚至,剪到后来,将厚厚的一沓纸放在一起剪,一剪刀下去,就可以剪几十只。剪刀奇妙地几旋,猫头鹰出来了,两只占据很大画面的圆眼,两只支棱起来的耳朵尖,埋在身下的小小的爪子,整个造型,颇似猫头鹰,又像农家那种椭圆形的瓦罐,删繁就简,脱形得似,惟妙惟肖,呼之欲出,既具有装饰画的特点,又由于在剪纸的过程中,杨岸乡讲起了肤施城的来历--释迦牟尼割肤施鹰的故事,从而使这些猫头鹰的身上,平添了一种宗教的色彩。

“猫头鹰”令所有的参观者折服,猫头鹰的剪纸造型,第二天就出现在当地报纸上。

这次展出成功的一半原因归结于杨岸乡。事实证明了,杨岸乡不但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学问家,还是一位应酬自如的活动家。当身上那些沉思的神经亢奋起来,活跃起来,开始运用于应酬时,他变得灵巧,有风度和妙语连珠。他在记者招待会上的答问,他在观展途中深入浅出的讲解,他和那些最严谨的研究家和最挑剔的批评家们的谈话,他和那些填补空虚而来的参观者们之间幽默的调侃,都表明了他确实是个游刃有余的角色。而当由于偶然的话题,涉及到陕北时,他的拜伦式的叙述,简直使那些听众对那块高原,顿生心向神往之情。当然,他是以渊博的知识为后盾的,不独对陕北,不独对生养他的那个东方国度,他对法兰西,对巴黎的艺术界,对塞纳河和红磨坊,同样熟悉,我们知道,他的这种熟悉主要来源于书本,他在交口河造纸厂的那十年没有白过。

巴黎万国博览会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是一个无所不包无奇不有的大杂烩,世界上所有的珍奇,似乎都来到这里展出。而作为杨岸乡来说,除了自己的工作以外,对他最具有吸引力的,恐怕是来自匈牙利的那个什么兄弟马戏团的演出。杨岸乡的兴趣不在演出本身,尽管那穿着比基尼的姑娘的空中飞人很迷人,尽管那呆头呆脑的大象能博人一笑,但是,他的兴趣在于,匈牙利这个名字令他想起那个古老的家族故事,那两个风流罪人中的一个的故事,正是由于有了那掉队的最后一个匈奴,正是由于有了场边茅棚里的遭遇,才有了今天的这个他。这事想起来真是奇异。

演员们的或白或黄皮肤、黝黑的眼睛和黝黑的头发,以及他们脸上出现的那种吃苦耐劳的表情,表明他们的血缘中有一部分来自遥远的亚细亚。只是经历了黑海和里海的严寒和酷热,经历了长途跋涉疲于奔命之后,他们的黑头发变得柔软而弯曲,他们的黄皮肤因为交融的缘故已略显苍白,而性格中那种游牧民族的冒险和勇敢好斗的精神,在欧洲文明的熏陶下变得稍有节制稍为驯良。

杨岸乡望着露天舞台上的那些人们,他想着这些从远古走到今天的、成为各种肤色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人类,他觉得他们仿佛像顺着河床从远方奔来的淙淙作响的河流一样,时而交汇在一起,时而干涸以至变成潜流,时而汹涌澎湃仪态万方地前进。

杨岸乡在一瞬间,突然热泪盈眶。他以迷蒙的眼光望着正在走下台去的两个滑稽演员,在经久不息的掌声和一阵阵的口哨声中,他走到了后台。

他不知道是怎么搭上讪的。总之,他让演员们知道了他的身份,并且用不太熟练的英语和他们交谈。巴黎的每一立方空气都弥漫着浪漫,但是,他的这个关于最后一个匈奴的故事,仍然使这些艺人们惊讶不已。“这么说,我们是兄弟姐妹,两千年前的一桩罗曼史,造成了我们如今天各一方。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呀!”那位迷人的空中飞人,披着一件大西服,一边打哆嗦,一边说。

后来,马戏团中一位年龄大些的男演员,否定了杨岸乡的说法,即关于如今的匈牙利是当年的匈奴之一支的说法。这位男演员见多识广,他的业余爱好是收集和剪辑报纸,他说一旦某一天摔断胳膊摔断腿之后,他将成为一个职业的收藏家。

他说,是的,在匈牙利的史诗中,在那些民间的传说中,确实有匈牙利人来源于匈奴的说法,但是最新研究表明,现今的匈牙利人,却不是匈奴的后裔,他们来源于另一个民族。不过,匈奴人确实曾经到过莱茵河边,到过现今所属匈牙利的那一片蔚蓝色的国土,那是公元四世纪的事。但是,他们很快地就又开始了迁徙,离开那里了。而现今的这些匈牙利人,他们的祖先迦基人,是七世纪才到达那里的。他们与杨岸乡所叙述的那个流浪的民族,失之交臂。

杨岸乡不同意这个不讨人喜欢的男演员的说法,他认为既然最新研究,能够否定原来的说法,那么以后的新的研究,也许将否定到那时已经变得旧了的现在的说法。杨岸乡不忍心让他的那些匈奴部落,永生地流浪和迁徙,永世地流浪和迁徙,所以只能用这样的逻辑,为他们辩解,然而在心中,他又不能不怀着一种愁苦的味道,向那茫茫不知所去的人们,送去一声叹息。

他感到自己是在自寻烦恼,自讨没趣,自作多情,于是离开了后台。

他有些沮丧,有些孤独,有些形单影只。他开始想家了。不过,很快地,生活将用另一件事来填补。这即将到来的事情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它甚至较之杨岸乡的这次参加博览会本身,还要重要。

这就是丹华的出现。

许多朋友告诫作者,认为应当让丹华的倩影,在上了飞机以后,就此消失。他们担心生活会打发来另一个面目的丹华,来损伤作者业已为他们介绍的那个孤傲的独行侠形象。他们担心她或者一贫如洗,流落在异乡的街头,她的门字型的头发也已杂乱无章,而她那些服饰和表情,以及在街头踽踽独步的样子,会令人联想到女人所曾经从事过的那个古老的职业。而另外一些人则担心,她会择木而栖,嫁给一个富翁,成为富翁西装大翻领上的一朵胸花。她珠光宝气,她的戴满各种名贵戒指的手指,像陕北高原上那些大骨节病患者一样,而她的谈话每一口都会吐出一块金子,就像格林童话中的人物。总之,她将自己交付于社会,听任社会塑造,那个昨日的我们的丹华已不复存在。

但是朋友们是多虑了,丹华还好好地活着,并且依旧那么高傲和漂亮。因此,作者决定还是记录下她与杨岸乡的这一次邂逅。

她成为一名职业妇女。她穿着一件适合她气质和职业的短裙,一双长筒的黑袜,大西服。她的头型视时尚而定,一会儿是披肩长发,一会儿是小男孩头,一会儿还会烫成那种有些古怪的炮弹头,不过她最近的头型是两根辫子,这种辫子有时候耷拉下来,辫梢缀两朵花,有时候盘在头顶,用发夹卡住。她仍然有恒牙咬合在一起的习惯,这样腮边的肌肉便带上一种力量感和青春美,她这是不经意而为之,习惯使然,个性袒露,并非故意的造作,这一点需要特别说明。

她的英语和她的汉语说得一样漂亮。这大约是记者工作锻炼的结果。她是不是像她出国前所说的那样,到莱茵河畔,到泰晤士河畔,到塞纳河畔,模仿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沉思的目光,双手插进兜里,走了一遭,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她一定经历了许多的事情,这些事情也许得专门有一本小说来写她。

“我是××电讯公司的记者,我想占用你半个小时或者再多一点的时间,和你单独谈一谈,做一次专题采访,好吗?”

正当杨岸乡神色沮丧地从后台走下来,向这个露天剧场的外边走去时,一位年轻女士挡住了他。女士用纯正的北京口音说了上面的话,并且递上了她的名片。

“丹华!”盯着名片,他狐疑地望了她一眼。

“其实,你应当注意到我的。记者招待会上,我好像比我的同事要活跃一些。而这座城市的那些介绍陕北剪纸的文章,很多就出自我的笔下。”

杨岸乡有些心跳。他们一起走向了人迹稀少的草坪,后来,走进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里。咖啡馆外边的装潢十分豪华,里边,却尽量追求一种简朴、原始的趣味,墙壁是用没有去皮的白桦树堆砌而成的。按照店主人的介绍,这些白桦取自枫丹白露森林,也许,正是这些白桦,当年曾经给过印象派大师莫奈和雷诺阿以灵感。

“你刚才多么忧郁呀!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一个走失于街头的孩童。我在一瞬间突然产生了怜悯之心。我想和你拉一阵话。我的工作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时间由自己支配了。”这位女士说。

“我刚才真的很可笑吗?不过,我却不这样认为。忧郁对一个男人来说,有时候表现了一种深刻,一种天性的自然流露。但是,如果这种病菌传染给一位女士或小姐,那却是糟糕的,忧郁令她离年轻越来越远。”杨岸乡说。他委婉地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辩护,并且以攻为守,暗示这位故作轻松的女士,内心深处也是忧郁的。

“你很会说话。当然,我所以找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间,除了你没有鼓掌以外,还有一个人没有鼓掌,这就是我。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可是我却注意到了你。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鼓掌,我知道在座的许多人本来没有鼓掌的愿望,但是他们都效仿旁人掏出了自己的手。而当看见你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一种欲望,我想结伴和你逃出这一片喧嚣,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叙叙乡情。”这位女士说。

“是的,我也没有鼓掌。我在别人鼓掌时突然哭了。”杨岸乡真诚地说。

这样,在第一个回合中,他们打了个平手,也就是说,当终于坐在莫奈或雷诺阿的这间小屋时,谁也不欠谁的情,他们彼些都是为了寻找一种慰藉而来。

他们的话题转到了中国,转到了一九八九年夏季那场北京风波。但是,这个敏感的话题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他们开始谈起了肤施城。

他们大约是从仙人石开始谈起的。因为正是这个释迦牟尼故事,使世界上有了这么一座城郭。当然,如果没有这个故事,甚至没有释迦牟尼,没有佛教,那么也会有一座城郭的。设州造府是一件必然的事情,不过这城郭就不会叫肤施城了。除了谈论释迦牟尼之外,他们还谈到“长河落日孤城闭”这句话,这是范仲淹《渔家傲》里的一句,是他在镇守这座高原名城时写的。坐在这个散发着巴黎香水味儿的咖啡屋里,谈论起范仲淹,倒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但是话题总不能停留在范仲淹身上。说穿了,这只是一种迂回,一种谈话的艺术,一种为进入纵深而事先酝酿外围气氛。至少,杨岸乡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果然,这位女士的话题中出现了黑寿山和平头这两个人物。

杨岸乡记得,在肤施城的日子,正是这两个人,对丹华表示了异乎寻常的关注,虽然他现在还不明白其间的缘由所在,但是,他们起码和眼前的这位女士是相当熟悉的。

于是杨岸乡谈起了黑寿山,谈起他的政绩卓著,谈起他的急流勇退,谈起他如今穿一件茄克衫,胸前挂一枚“中国老年书法函授大学”校徽的有些滑稽的样子。他从心里对黑寿山有一种深刻的依恋之情,因此谈话中充满了热情,这一点眼前的这位女士注意到了。杨岸乡接着又谈平头:“平头,也就是北京知青金良同志,他创造了一件怎样的业绩呀!他用了整整八年时间,使一处荒沟秃山,变成了百里绿色长廊。那简直是魔术师的杰作。”

“他还是单身吗?”女士问。

“不,他结婚了!”杨岸乡顺嘴答道。说话的途中,他用深刻的目光看了这女士一眼,好像是窥见了她心中的一桩秘密。而女士也一改刚才的偶尔失态,重新平稳下来,她瞅了杨岸乡一眼,好像说,即便有一段感情,那也是前尘往事了。见状,杨岸乡继续说下去。

他谈到平头怎样找到了那个有着胖胖胳膊的北京知青,两只单人床怎样拼到了一起,谈到了他们所生的小女孩,并且谈到,平头现在成为肤施市驻京办事处主任的事。

“很好!”女士呷了一口咖啡,淡淡地说,“这正符合生活的逻辑!”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马的表情。

这种表情突然刺激了杨岸乡,令他想起交口河小吃店的事情,令他想起那个如今掩埋在杜梨树下的小精灵。其实,当他们来到咖啡馆,共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时候,杨岸乡就断定,他见过眼前这位女士的,只是毕竟间隔了那么长时间,毕竟异域的风格使眼前的这位女士改变了许多,因此他的记忆是模糊的。然而现在,当女士那高贵的、超凡脱俗的表情突然闪电一般从她脸上掠过时,他一下子记起来了。于是他一改刚刚彬彬有礼的态度,再也不能自持了。

“我们认识,丹华!还记得一个叫交口河的陕北地名吗?那里有一个小吃店,卖着一种叫‘高粱面饸饹羊腥汤’的吃食。”

“你是--那位--男顾客!”

“是的,正是我!坐在窑掌的那位!”

“用一双没有礼貌的眼睛盯着我看的那位!”

“又和你一起埋葬那个浑身沾满麦鱼儿的小女孩的那位!”

丹华的举着咖啡杯的手在半途中停住了。隔着桌子,她眯起眼睛,凝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那天,她其实并没有认真地看这个男人一眼,不过她博闻强记,有一种过目不忘的本领,因此,她还是记住了他的面部特征。此刻她凝视了很久。她终于断定了这确实是他。

“今天,你穿了一身白西服,而那天,你穿了一身工衣,而且,好像你的身上,有一种耗子,哦,老鼠的气味!”

“是的,有一种老鼠的气味。不去提它了,那是一个凄楚的故事!”

他们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离得这么近,至少作为杨岸乡是这样感觉的。而当他看到丹华的眼睛突然变得湿润时,于是所有的客套都消失了。他们原来曾经是故人,尽管是在那样尴尬甚至狼狈的情况下相识的。他们谈起了那个饕餮的小女孩,谈起了那幅毕加索式的剪纸,谈起了当六月的最后一天时,日落时的树荫恰好指着小女孩的坟墓,谈起了那位老研究员。

他们开始像两个偶然相逢在小酒馆的陕北佬一样,热烈地交谈起来。不知道是由于他们的提议,还是招待员的主动,不知什么时候,咖啡换成了啤酒,后来又换成了亚洲人的那种白酒。杨岸乡感到自己的面孔发红,眼神也开始变得大胆而热烈。他注意到了丹华也和自己差不多。

杨岸乡将那件最重要的事情,放在最后来说。这就是那个《最后一支歌》的故事。他告诉丹华,正是这个伴随着一只蝴蝶飞来的手稿,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开始叙述那个炎热的高原中午,叙述由《最后一支歌》的发表所引起的一切。他还由于他一直身不由己地用着“花子”这个笔名而深表歉意。

这接踵而来的许多的事情,在这短暂的相会中一齐涌向丹华。一想到也许由于一时的怯懦或矜持,没有上前去主动搭讪杨岸乡,那样她将会失去这些时,丹华真有一点后怕。

如果说,前面所说的一切,毕竟还只是一些身外的事,毕竟还可以使这位精明干练的女记者不至于难以自制的话,那么,当杨岸乡将这件事告诉她时,她惊呆了,她好久才说出一句话,这句话是:“生活,你是一个魔术师,你远比一个小说家的想象更为丰富和合理。”

“那么,你现在在事实上接替了我的笔名,接替了我的那个研究所的职业。而这一切,本该由我来完成的,可是,我却逃脱了。既然我逃脱了,那么,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历史为了体现出它的意志,它将塑造出另外的使命人物来,是这么回事吗?大约是的。但是,你必须明白,我是无法完成生活摊派给我的角色的。我缺乏耐性,我不能承受那苦役般的人生,我只是一个过路客,对陕北高原来说如此,对整个世界来说亦是如此,我是一个注定了要永生漂泊的女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有一天找到你,能向你做出合理的解释。应当受到责备的是我。但是,我的解释却产生了这样的效果,这使我很惶惑。”

“我们本身就生活在一个惶惑的世界上。”丹华说。

他们大约都已经半醉。因此,当走出这间咖啡小屋的时候,他们互相搀扶着。

“我一直单身。你呢?”丹华说。

“我也是!”杨岸乡回答。

“那么,我们都是自由的。杨岸乡,你愿意陪我度过这个夜晚吗?如果你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话,我想我会彻夜不眠的。”

“我也是!”杨岸乡热烈地说,“我所以迟迟没有结婚,也许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晚!我所以来到人间,也许就是为了经历这一晚!”

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了。

在拥抱的途中,丹华腾出一只手,招了招,挡住了一辆出租。

这天晚上,在丹华的住处,他们度过一夜。

对杨岸乡来说,这是刻骨铭心的一个夜晚。他感到他在思想上和他的作品中酝酿了太久的感情,都是为这一夜准备的。他因为痛苦而感到欢乐,他因为欢乐而加倍的痛苦。

在接受丹华的爱抚的时候,他将嘴对着丹华的耳边,喃喃地说,自从他在交口河小吃店遇到她以后,他再也不能够忘记她。他当时感到他和她是多么遥远。而他在这以后所从事的那些残酷的劳动,从某种意义来说,也许就是为了某一天,终于能够平等地和她对话。说到这里时他哭泣起来。而哭泣之后则是更疯狂地爱抚她。在那天作地合式的做爱中,他有一会儿觉得他亲爱的人儿像一个圣母,那么温柔、宽容和善解人意,有一会儿又感到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火热的情人,或者入乡随俗,用巴黎的话说叫“荡妇”,而当风暴平息之后,他感到她像他的天真烂漫的女孩,环膝而坐,让他在一瞬间感到征服者的威严。

那些热烈的无忌无讳的情话正是在这会儿说的。杨岸乡告诉丹华,他曾经遇到过几个女人,他虽然是单身,但这不是第一次。而作为相应的回答,丹华告诉他,她也有过许多男人,这在西方世界是普遍的事,不过她与男人的交往,有个前提,逢场作戏,分手就散,双方以互相取悦为目的,如果再加上附带的条件,那对双方都是一件可鄙的事情。杨岸乡听了,相信丹华说的“她有过许多男人”这句话,因为她在床上有着娴熟的技巧,他还明白,他们这只是一夜风流,丹华的话语里暗示了这一点。

他们第二天一早就分手了。

经过这一夜,所有的感情都冰释了,他们在分手时都稍稍有一点灰色情绪。丹华又成为精明干练、操一口英语的女记者,而杨岸乡则恢复得彬彬有礼,面孔严肃。

“这就是过程!”女记者感慨地说,“幸福和欢乐仅仅存在于过程之中。过程结束了,你得到了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

临分手的时候,丹华拿出她的一点积蓄,装进一个大信封里,要杨岸乡带给黑寿山。

“他是我的父亲!”丹华简短地说。

“我猜到了。还有什么话捎给他吗?比如说,你的情况……我必须给他有个交代才对。”杨岸乡说。

“我很好,既不贫穷也不富裕,既不充实也不空虚,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仅此而已!”

杨岸乡的巴黎之行结束了。在临离开巴黎之前,他按照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给丹华的住处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有一个声音说:“丹华不在,有什么话请留下来!”于是,杨岸乡对着电话说,他永远记着丹华,他永远站在故乡的土地上为她祝福,他永远注视她的远去的背影。打完电话后,兴犹未尽,他又给她供职的那家电讯公司挂了电话。丹华果然出差去了,电话中,丹华的一位男同事说,巴勒斯坦解放阵线执委会主席阿拉法特,在出访中东某国时飞机失事,丹华赶往那里采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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