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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七回 蒋介石伤感 读难念的经 陈布雷振作 吐肺腑之言

 陈布雷忙不迭点头:“正是这样,布雷想向先生报告的正是这样。”

 

  两人倏地陷入沉思,久久不作一声。半晌,蒋介石愤然问,“那末,你看该怎么办?”

 

  “我看,”陈布雷不安地直搓手掌:“王部长的正式答复是必要的,语气要不亢不卑,送到华盛顿以后,看他们有什么下文,然后再作决定,不过,不过——”

 

  蒋介石问:“不过什么?”

 

  陈布雷道:“说出来,恐怕先生见怪。”

 

  “你怎么这么说!”

 

  “是,先生,”陈布雷叹道:“魏德迈是美国代表,他今天转移美国人不满美国的视线,把全部错误放在先生肩上,当然是美国最高决策机构的意思。”

 

  “那还用说!”蒋介石愤然道:“那还用说!”

 

  “先生!”陈布雷硬硬头皮,侃侃而谈道:“布雷同先生一样,念过几本线装书;古往今外,两国合作竟象那样,例是大出意外,令人丧气!魏德迈这种嘴脸,未免欺人太甚!如果我们不能摆脱,今后就要俯仰由人,这种日子万万过不得。拿个人来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拿国家来说,中国不该做他的属国,拿我内部来说,这种趋势将形成本党的分裂,反我者可以抬出民族尊严的大旗,而我还手不得!拿共党来说,目前共党正如火如荼,如果外国视我如臣民,士兵民众官员必对共党同情,”陈布雷怆然欲泣:“请问先生,美国到底是在帮我反共,还是什么呢!”说罢拭泪。

 

  蒋介石心头沉重,不作一言。听军号呜咽,秋风飒飒,瞻前顾后,竟不知涕泪之何从,喟然道:“你说下去,布雷,你说下去,我难过得很!”

 

  陈布雷道:“为今之计,对内我们要发奋为雄,对外我们要不亢不卑,才能挽救劣势于万一。”

 

  “你说你说!”

 

  “不管人家怎么说,我们内部的贪污颟顸之风,的确应该大刀阔斧,整顿整顿,这对我们有莫大好处。只是如果专打苍蝇,不打老虎,问题不但不能解决,而且更深!……”

 

  蒋介石一惊:“你是说庸之和子文——”

 

  “不不,”陈布雷也一惊:“布雷的意思是,如果让家徒四壁的穷公务员因为贪污一碗米饭而入狱,那肃清贪污不如不办,腰缠万贯者在今日之下,最好离开中国,对国事不问不闻,免得便先生为难。”

 

  蒋介石会意:“唔,我一定尽力做去!”他捏住他的胳膊,凄然道:“布雷,我没有不想国家强盛的道理,可是事到如今,我又从何说起!”

 

  半晌,陈布雷道:“对内问题说是容易,其实据我看来,却是很难;对外问题也一样,所以最近我食不知味,寝不安枕,恐怕,”他热泪夺眶而出:“恐怕——”

 

  蒋介石见陈布雷如此伤心,不禁心头一酸,劝道:“别往坏处想,身休不好,休息一个时候,就会好的;回头我派他们送你回家。”一顿,苦笑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不不,”陈布雷抹抹眼泪,苦笑道:“这个时候,我怎能偷闲——”

 

  “你不是偷闲,”蒋介石道:“你应该休息,不过王部长答复魏德迈这混蛋的公函,回头你也过过目。”接着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忽地又悠悠地说:“布雷你这样对我,我很感激。”

 

  陈布雷大惊:“先生,你怎能这样说。”

 

  “你对我,”蒋介石长叹:“比他们忠贞得多,我们之间没得说的。”

 

  “先生!”

 

  “所以,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别见怪。”

 

  “不会的,先生。”

 

  “关于你的女儿,——”

 

  陈布雷心头一沉:“唔?”

 

  “她在贝满女中教书,你是主张女孩子应该教书的。”

 

  “是的,先生。”

 

  “她参加了共产党?”

 

  陈布雷一身急汗:“有这回事,不过,先生,小女幼承庭训,——”

 

  “今天的年轻人,唉。”蒋介石低沉地说道:“他们给我报告,而且不止一次了。他们也曾故意试探你,一再给你假情报,你可没泄漏过。”

 

  陈布雷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先生——”

 

  “你别慌,你女儿的事,在你来说,并不等于你自己的事,不要紧。”

 

  “先生,”陈布雷掩面而泣:“布雷对怜女的事最近一点也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也难怪。”蒋介石侧过头来:“布雷,你家里,反对我的不止你女儿一个,我家里,反对我的也不止一个,你明白吗?”

 

  “没有人敢反对先生。”

 

  “不,布雷,”蒋介石声调低沉:“我是说,从魏德迈这小子的事情看来,我的确有很多毛病;从年轻人反对我看来,我的确同他们背道而驰!不瞒你说,我心情万分狼狈,恨不得吃魏德迈的肉而寝其皮,这小子比共产党还坏!共产党是我们正面的敌人,但这小子作为一个朋友,却为了转移目标撒赖,撒得我有口难言!”

 

  陈布雷慌忙解释:“先生,小女绝不会胆大妄为,一定有人从中离间我们——”

 

  蒋介石忽地向陈凝视,陈布雷吓得脸无人色久之,蒋介石招招手道:“你过来一些,我有话问你。”

 

  陈布雷哀戚惶恐,忙说:“小女的事,布雷罪该万死!”

 

  “不,”蒋介石叹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共产党我是要抓,但你的女儿是不是非抓不可,现在也不得而知。即使是,这同你什么相干?是吗?经国不也是一个吗?我们谈谈别的吧。唉!年轻人不懂事,只知道反对我这个长那个短的,我一肚皮脏气,又该向谁讲!”他安慰陈布雷:“写封信给你女儿吧!连我都难说话。至于以前的事,那别管它了。”

 

  陈布雷一身冷汗,谢道:“不管这孩子搞些什么名堂,先生恩情如山,布雷即使粉身碎骨,也当追随先生。”

 

  蒋介石皱眉道:“什么粉身碎骨,你未免太泄气,今后我们好自为之,前途还有可为呢!当年我不是到苏联去过吗?当年共产党的《向导周刊》,不是常转载你的文章吗?这些都过去了。”

 

  “是的,先生,”陈布雷大惊:“布雷神志不清了。”

 

  “别这样说,”蒋介石强笑道:“我们谈别的。你要怜儿小心就是。有一件事情,我越想越有气!”

 

  “先生请保重!”

 

  “气什么呢?你还记得马歇尔的什么调解,什么和谈吗?”

 

  “记得。”

 

  “你再想一想,他的什么和谈,分明也是在转移目标。他们知道光是军事不能解决问题,便来了个什么和谈,分明他不愿意看见和谈成功,可是又对外扬言我姓蒋的不民主,反对和谈,要人家把和谈失败的关健放在我身上,”蒋介石越说越气:“娘希匹这是什么算盘!”

 

  陈布雷想起得快岔开,便说:“今天台北魏道明主席来电报,报告和请示台北、台中、台南和新竹机场的面积、跑道和一切设备,就要动工扩建,并且建立美国空军基地和联络电台等设备,问中央还有没有意见?”

 

  “意见?”蒋介石冷冷地说:“如果对魏德迈有什么意见,那末是我请他来当皇帝!”

 

  “报告上还说,基隆与高雄已经成为美国的海军基地,如果有什么限制,请及早通知,他可以有所准备。”

 

  蒋介石摆一摆手说:“不理他!”

 

  “魏主席在密码里又说:他们已从琉球调到一批军用飞机,美国十三航空队将以台湾最大的新竹机场作基地……”蒋介石听到这里,止住陈布雷击桌道:“你看,娘希匹这就是合作!便宜都是他的,我动弹不得;转移目标时,可有我的份了!”说罢咬牙。

 

  话分两头。且说明月皎皎,凉风阵阵,一九四七年的中秋佳节,眼看又到。蒋介石在烽火漫天之中,对赏月当然无此豪兴,却召集群僚,研究魏德迈访华之后,对国务院所提出的报告。

 

  “这是极其重要的报告,”王世杰道:“应该说,这是中美之间特别重要的文件之一。”

 

  “报告中说,杜鲁门总统在魏德迈离美之前,曾经给他一个指令。杜鲁门说‘当你提交你的调查团的结果时,你必须试图尽可能准确地叙述,对于你可能建议的援助的性质、程度,以及可能的结果的估计。’”

 

  “魏德迈回去之后,便把在中国调查所得,向国务院提出一项报告。他首先声明了美国援华的目的和条件是什么。”

 

  “是什么!”蒋介石愤然问:“不会是在中国人民之前,把我狠狠地指责一顿罢!”

 

  王世杰微笑道:“不会是这样子的,主席。”他干咳一声,说下去道:“魏德迈说:美国对中国有条件的军事援助的目的,应该是便利它军队的改编,重新获得大众对于军队的信任,保证对于共产党人向国民党中国进一步进攻的胜利抵抗,援助建立稳固地位。此种援助,可以此为条件:抚育出一个政权,它将沿着满足美国的路线发展,而同时对于军事共产主义的逐渐蔓延进行缓冲作战。”

 

  王世杰叙述至此,便告暂停,同群僚向蒋介石致贺。七嘴八舌,无非是说美国对蒋如何信任,美援将滚滚而来等等。蒋介石却不悦道:“你们说得这样好法,我可不大相信!”

 

  “主席,这是魏德迈向国务院的报告,……”

 

  “你们都知道,”蒋介石狠狠地说道:“魏德迈为了转移目标,把我指责得好惨!今天他回去了,却口口声声说‘为了满足美国’,还是不为我们打算,这种援助,——哼!”

 

  群僚一怔,也不知该如何发言,才能使蒋高兴。王世杰同张群交换一下眼色,念下去道:“现在,不妨听听魏德迈在他的报告之中,对‘满足美国’一点说了些什么。他说到中国可以满足美国的许多事项。例如,他举出仅在战争时期的战略方面,就有这些看法:

 

  “‘第一:一个不友好的中国的存在,将会使我们无从利用重要空军基地作为轰炸出击的配备地区,以及沿亚洲海港的重要海军基地。’”

 

  蒋介石冷笑道:“你们都听见了,美国为什么帮忙中国,可势利得很呐!”

 

  王世杰尴尬地说:“咳咳,这句话还有下文,沿亚洲海港的主要海军基地‘如被苏联或是一个与苏联友善的政府所控制,将会使一些暖水港和空军基地被用来作敌意的使用,我们(美国)在日本、琉球、菲律宾的空军和海军基地,将被置于相对短程抵消性的空袭之下。’”

 

  “大家可以放心,”戴季陶闻言停止念佛,笑道:“大家听见了美国抚育了我们的政府之后,便可以使中国领土满足美国运用,成为美国的基地。如此说来,魏德迈返美之后,到底还是帮忙打共党,绝不会因为指责我们而停止援助,善哉善哉!”接着念开南无阿弥陀佛。

 

  王世杰以咳嗽声止住人们耳语,把魏德迈的报告念下去道:“‘第二:另一方面,一个与美国友好成联盟的统一的中国,则将会不仅仅供给重要的空军和海军基地,并且自它的幅员和人力观点来看,将会是美国的一个重要盟国。’”

 

  “大家又听见了!”戴季陶睁开眼睛道:“美国抚育了我们的政府之后,便可使四万万五千万的人力为满足美国而动员,作为中美合作、反苏反共的一大力量,吾佛慈悲,美国援华是援定的了,大家不必悲观。”说罢念佛。

 

  “第三,”王世杰皱眉道:“魏德迈的报告说‘分析满洲和华北的战略重要性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这两区在形成一个工业新兴区的位置,这个新兴区能够补足或者是西伯利亚,或者是中国的经济,在西伯利亚或在中国这两区的蕴藏,将会使军械和弹药的制造,煤铁资源的发展,以及军火和修械的经营成为可能。’”

 

  戴季陶正想开口,王世杰厌恶地先作补充道:“易言之,就是美国抚育了我们的政府,便可以使中国,特别是东北丰富的物产,满足美国长时期的开发。而且可以看得出,美国的视线已经远伸到西伯利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魏德迈援华,意在对付苏联,也是毋需细说的事了。”他喝口水:“因此,魏德迈在报告中肯定地下了结论:继续倾全力援助蒋主席,完全符合美国的政策和利益,我们不必为魏德迈片面的指责而过份紧张。魏德迈认为如果在此时对华不援助,或继续观望,即等于切去中国政府立脚之地,当然,也就是切去了美国在中国的立脚之地,这是多么危险!”王世杰笑嘻嘻道:“主席!各位先生,今后美国援华,势必变本加厉,可以预卜!谁要问我‘有什么凭据?’我可以告诉他:‘根据魏德迈的报告书!’”说罢众人皆笑,但蒋介石却眉头紧皱。

 

  众人见状,便让蒋介石先讲。蒋介石问道:“王部长,你刚才说的‘抚育’,是魏德迈报告书的原文吧?”

 

  “报告主席,”王世杰道:“是原文:抚育。”

 

  “听来很刺耳。”蒋介石道:“魏德迈把我当作小孩子,这厮实在太没礼貌!”

 

  众人有的劝慰,有的愤慨,十分热闹。但无论如何,非美援不足以言内战,也只得怕仰由人,自己苦恼。而杜鲁门及其国务院也都同意魏德迈的建议,决定继续作更大规模的军事援蒋。贷与老蒋五万万七千万美元,由美国以大批飞机、军舰、弹药以及其他军事装备支付。该项决议经美国政府于一九四八年向国会提出,同年四月二日通过,称为“一九四八年援华法案”。通过这个“法案”,美国一方面使蒋介石能够继续为美国人反共,这场烂仗也勉强暂时打下去,另一方面,迫使蒋介石“接受美国顾问为在特殊的军事和经济方面的、美国政府的负责代表,”进一步控制了蒋介石的军事和经济。其中“军事顾问和监督”的权力,在范围上伸展到包括野战军、训练所,特别是后勤部门。”这是后话,按下另表。

 

  却说魏穆迈所确定的“援华”计划,其内容远不止此,还在报告中提出了更恶毒的灭华步骤。

 

  王世杰在休息过后继续报告道:“这里有关东北问题,魏德迈的计划实在包罗万象,请各位听听。”他咳声嗽:“魏德迈说:‘联合国可以立即采取行动,来造成满洲的停战,以为建立保护制成托管制的先声。保护制可以包括中国、苏俄、美国、英国和法国,这个应该迅速图谋,而非由中国发动不可。如果这些国家中一国拒绝参加保护制,中国就可以请求联合国根据宪章的规定成立托管制。’”

 

  “魏德迈又说:‘美国政府与我们政府之间需根据由两国政府谈判,而包括下列约定的协约:中国要求联合国立即采取行动,以达到满洲的停战,并请求将满洲置于五强保护之下。或者,如果这样不行,则根据联合国宪章,置于一个托管制之下。’”

 

  “魏德迈在另一处又说:‘执行方法不经中美谈到和协议,直接由美国劝告中国请求联合国立即采取步骤也可以。’”

 

  蒋介石闭目皱眉,要王世杰再说一遍,正待开口发言,陈布雷声音激愤,突地发言道:“先生,对于这一点,布雷期期以为不可!”

 

  众人闻言皆惊,只听得陈布雷虚弱的声音在说:“先生,各位同志,按照魏德迈这个建议,问题太大。”

 

  “什么问题太大?”有人问。

 

  “各位听我说,”陈布雷道:“按照魏德迈的建议,不管是采取哪一种制度,例如‘保护制’当然行不通,因为苏联绝不可能参加;例如‘托管制’这是美国认为可以行得通的,因为他掌握了众多的表决票数;也不管采用什么执行方法,例如由中美协议后交我国提出,或者直接由美国劝告我国提出,但有几点是肯定的。”陈布雷声调激愤:“第一,我国领土主权受了损失,极明显地给人们一个印象,甚至中共可以这样说:美国在变相并吞中国领土!”此言一出,举座哗然,当下窃窃私议,会议甚至无从继续,于是“稍息”。

 

  正是:此言出之先生口,七亿人民刮目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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