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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两汉(4)

  那么按照新旧五德学说,这些天降祥瑞不是保佑旧王朝太平无事,就是说明新王朝将要诞生。王莽作为执政者,通过和认可这种种祥瑞,而不是怒斥其为妖言,明摆着不是为了大汉朝千秋万代,而是想要建成个新王朝。可是新王朝该怎么建成呢?王莽是位讲“仁义”的大儒,他才不搞什么暴力革命哪,他要搞和平演变,这也正好跟刘歆上承董仲舒的“五德相生”说法相吻合。刘歆的新理论对他这么有用,哪有不拼命利用的道理?

  于是乎,元始五年冬季(公元5年),前辉光谢嚣上奏说:“我属下的武功县长孟通在疏一口井的时候,偶然间挖出块白石头来,上圆下方,就好像是祭天的玉圭一样,石头上还刻着一行红字,写着‘宣告安汉公王莽做皇帝’。”王莽要是没有野心,不想篡位,就应当立刻把这奏书给撕了,或者直接扔到谢嚣脸上,可是他没这么干,反而暗示大臣们把这件事禀报给太皇太后王政君。老太太当场就火了,说这是妖言惑众,不可相信,更不能执行。

  王莽这第一次试探,就这么着碰了一鼻子灰。他也考虑到时机还不成熟,于是就让太保王舜糊弄那老太太:“王莽哪儿会有别的心思啊,他只是想做摄政,加重自己的权柄而已。”老太太一时迷糊,竟然信了,于是下诏说:“我仔细琢磨这‘做皇帝’几个字,应该是指代行皇帝职权的意思。好吧,那就让安汉公仿效当年周公辅佐成王,名正言顺做个摄政吧。”

  这要搁别的朝代,王莽就该称摄政王了,可是周公摄政年代久远,他当初是个什么名号谁都不清楚,再往后就没有类似例子了。所以王莽就老实不客气地自称“摄皇帝”,还顺便把年号都给改了,改成“居摄”——估计也就是因为有这个臭例子摆在前面,所以此后只出摄政王,再没有谁敢继承这种奇奇怪怪的“摄皇帝”的名头。

  摄皇帝当了整整三年,王莽再也忍不下去了,于是乎新一轮献祥瑞、祥物、符谶的热潮就此产生。首先是老刘家的大叛徒、广饶侯刘京上书,说当年七月,齐郡临淄县昌兴亭的亭长名叫辛当,一晚上做了好几个梦,都梦见有天使来跟他说:“摄皇帝要当真皇帝,要是你不相信我啊,那就看吧,在这个亭中,将会出现一口新井。”辛当早上起来一找,嘿,果然地上莫名其妙地冒出了口新井,而且足有百尺之深。

  这事儿真是诡异到姥姥家了,你想啊,就算真有天使托梦,干吗不找朝廷重臣,却偏偏找到一个小小的亭长呢?这亭长又不是当年的刘三儿

  接着,十一月,巴郡挖出只石牛来,扶风郡出了块怪石头,全都搬到长安,摆在未央宫门前。王莽就跟太保王舜等朝廷重臣一起去观瞧,正瞧着呢,突然间刮起了一阵大风,尘沙漫天,迷了大家的眼睛,而等到风停尘落以后,突然就凭空冒出什么“铜符帛图”来,上面写:“这是上天宣告新皇帝诞生的符谶,献上的人应该封侯。”

  王莽把这两件奇奇怪怪的事情归拢到一块儿,上奏给太皇太后王政君,意思是:“天命定了,侄儿我要做真皇帝,姑姑您就别再坚持了吧。”这事儿一闹,全天下都明白王莽的心思了,于是最离奇的一幕终于出现。公元8年的十二月份,某天黄昏,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超级胆儿肥的闲人,名叫哀章,他穿着身黄衣服,捧着一个铜盒子来到汉高祖刘邦的祭庙前面,把铜盒子交给了守庙的官员。官员把铜盒上交,王莽打开来一瞧,只见里面装着一份“天帝行玺金匮图”,还有一份“赤帝行玺刘邦传予黄帝金策书”,全都写明了“王莽为真天子”,并且列出十一个人名,都附上相应的官爵,说应当做新天子的重要辅佐——当然啦,哀章本人的名字也堂而皇之地写在里面。

  学术界一般都认定,这套花样不是王莽授意的,而是哀章别出心裁,为了当官儿自己伪造的符谶,他就此得偿所愿地把王莽扶上了皇帝宝座,自己也落着个国将、美新公的好头衔。不过我们注意一下“赤帝行玺刘邦传予黄帝金策书”这几个字,说明要求刘邦把刘家天下传给王莽的是“赤帝”,也即火德天帝,这是按照刘歆的理论,认定汉朝为火德。由此可以证明,王莽在执政以后,就基本上认可了刘歆的研究成果。

  所以当王莽终于如愿以偿,玩儿了出传说中的“禅让”把戏,建立新朝以后,就立刻拜刘歆为国师,封嘉新公,把他的新五德学说确定为官方理论。王莽迫不及待地宣布,根据“五行相生”的真真正正的完美学说,汉皇室是帝尧的后裔,属火德,而他自己则是黄帝的后裔,属土德,火生土——“赤帝行玺刘邦传予黄帝金策书”说得很明白呀,接受禅让的是土德天帝“黄帝”一系——因而新朝接替汉朝是最合情、合理、合法、合适、合衬、合身的。他还特意派了个名叫张邯的儒生去跟百官解释。

  至今故宫收藏的一个新朝的大鼎上,还刻着一行大字:“黄帝初祖,德匝于虞,虞帝始祖,德匝于新据土受德,正号即真”。

  梓潼人哀章,学问长安,素无行,好为大言。见莽居摄,即作铜匮,为两检,署其一曰“天帝行玺金匮图’,其一署曰“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某者,高皇帝名也。书言王莽为真天子,皇太后如天命。图书皆书莽大臣八人,又取令名王兴、王盛,章因自窜姓名,凡为十一人,皆署官爵,为辅佐。章闻齐井、石牛事下,即日昏时,衣黄衣,持匮至高庙,以付仆射。仆射以闻。戊辰,莽至高庙拜受金匮神嬗,御王冠,谒太后,还坐未央宫前殿,下书曰:“予以不德,托于皇初祖考黄帝之后,皇始祖考虞帝之苗裔,而太皇太后之末属。皇天上帝隆显大佑,成命统序,符契图文,金匮策书,神明诏告,属予以天下兆民。赤帝汉氏高皇帝之灵,承天命,传国金策之书,予甚只畏,敢不钦受!以戊辰直定,御王冠,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号曰‘新’。其改正朔,易服色,变牺牲,殊徽帜,异器制。以十二月朔癸酉为建国元年正月之朔,以鸡鸣为时。服色配德上黄,牺牲应正用白,使节之旄幡皆纯黄,其署曰‘新使五威节’,以承皇天上帝威命也。”

  ——《汉书·王莽传》节选

  始明火德

  咱们说到这里,不得不提的是,在这个“汉应火德”跟王莽之间,还引发过两起学术悬案。

  前面说了,刘向、刘歆父子俩最喜欢新造理论,而当理论跟古籍相冲突的时候,他们就毫不脸红地借着职务之便篡改古籍,自己写了东西却说是古人所作。比方说《庄子·内篇》,就有学者怀疑是刘向所伪造;康南海老圣人那本《新学伪经考》里所说的“伪经”,就是指刘向父子篡改的古籍;顾颉刚先生也专门考证过这个问题,并且指出刘歆正是为了给王莽篡位创造理论基础,所以才硬生生编造出“汉应火德”和那一大串世系德表来。

  但这也不是确论,钱穆和其他一些历史学者就力辩并无此事。理由之一,“五行相生”是自董仲舒老宗师就开始的说法(当然,还有人说,就连董老宗师的《三代改制质文篇》,后来都被刘歆塞了不少冒牌货进去),不是那爷儿俩首创。理由之二,时间上合不拢,刘歆负责管理典籍的时间有限,很难把所有古书都伪造一遍,退一万步说,当时经书流传天下,光他一个人瞎改,也根本没什么用处。第三,王莽自吹是黄帝之后,这都是没族谱可循的,全是他自己瞎编,反正都是无本生意,他大可以宣称自己是夏禹的后裔,承木德,克汉朝的土德,这样计算起来更方便,连伪造古籍的工夫都省了。这两种观点在民国时期曾经爆发过相当激烈的论战,至今仍旧是谁都没法说服谁。

  这一出“刘歆伪造”的悬案,连带着还引发了另外一起悬案,这一次连司马迁他老人家也给扯进来了。咱们还记得本书开头那个刘三儿斩白蛇起义的故事吧?顾颉刚先生就认为这不是《史记》原文,而是刘歆为了证明汉朝属火德,特意新插进去的——司马迁是无辜的。对于这一说法,钱穆先生又有不同看法,他认为“赤帝子”什么的只是秦末汉初对五种颜色五方天帝崇拜的表现,跟五德压根儿就没关系,所以这故事确实是刘邦以后、司马迁之前就流传着的,也确实是司马迁给写进《史记》里去的。于是乎,“斩白蛇”的悬案一直传到了今天,也还没有定论。

  顺便讲个故事。汉代有一本书叫作《论语撰考谶》,伪托古人写的,里面讲的是孔大圣人的出身来历。话说孔子他爹叔梁纥跟孔子他妈颜徵在爬尼丘山去祈祷的时候,颜女士突然感应到了黑帝之精,回来就生了孔丘,所以这孔子嘛,当然就是黑帝的后裔了。本来孔子是有帝王之相的,只可惜他生不逢时,生在了周朝末期,周是木德,接替周的应该是火德,而孔子是黑帝的便宜儿子,是水德,因而没办法只能当“素王”(指没有君主头衔的真命天子)了,拿言情小说里的话来解释就是“有缘无分”。

  ——这本书是不是刘歆伪造的,没人知道,不过它至少是照抄了刘歆新编的五德世系表(周是木德),也就是说,所遵循的奇幻设定是刘歆大国师的而不是邹老教授的,所以成书必然晚于西汉后期。

  话再拉回到这位大新朝的国师爷刘歆本人身上。且说刘歆这位老先生虽然聪明绝顶,但是有时候也挺缺心眼儿的。一般来说,贩毒的自己都不吸毒,跳大神的自己都不迷信,可这位专好制造谶纬的国师爷自己,却真的相信谶纬这回事儿!

  汉哀帝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也不知道为什么,民间开始流传起了一则谶谣:“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刘歆听说以后大喜,赶紧找借口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刘秀,美滋滋地以为今后有机会坐上皇帝的位子了。可惜刘歆不知道,恰恰就在他改名这一年,一个也叫刘秀的小孩子在济阳那地方出生了。

  这位真刘秀长大以后,有一次,一个名叫蔡少公的朋友当他面提起这则谶言,说是不是应在当今国师爷身上呢?刘秀微微一笑,说:“你咋知道一定不是在讲我呢?”

  而那位国师爷、嘉新公假刘秀真刘歆,从此就老存着应谶谣、当皇帝的念头,终于被人撺掇着造王莽的反。想当年周武王想造商纣王反的时候就先算卦,刘国师跟王莽一样复古,也先算卦。周武王算卦不吉,有姜太公踩碎乌龟壳来推他一把,刘国师身边没这样的猛人,结果先算出说只有在东方才能成事,临出兵了又说等太白金星出现咱再走,结果拖拖拉拉地贻误了战机,轻摇慢步地走上了死路。

  章太炎曾经评价说:“孔子以后的最大人物是刘歆。”顾颉刚先生也称赞刘歆是“学术界的大伟人”,可是这位大伟人就因为深受封建迷信毒害而死,想起来也真是可怜——然而可怜之人,亦必有可恨之处。

  刘歆虽然死了,但是他的学说不灭。本来“汉应火德”的说法只是在学术界流传,西汉皇室从来就没有正式承认过,但等到王莽拿着它做了篡位的借口以后,这种“新五德学说”反倒名震天下,搞得尽人皆知——要不然当年哀章也不会伪造“赤帝行玺刘邦传予黄帝金策书”了。

  虽说王莽的名声响彻天下,可是绝大多数官僚、百姓都只是想让他帮着搞好汉朝而已,推着他做到“摄皇帝”算顶天了吧——这名号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连周公摄政都没落到类似头衔。谁料想王莽当完摄皇帝还想当真皇帝,当了真皇帝以后就开始胡乱改革,结果闹得天下大乱。于是当时普天下民众的心理可以归纳为“两个凡是”:凡是王莽反对的咱都要支持,凡是王莽灭掉的咱都要光复。

  所以,王莽以“土德”篡掉的,本来是不为西汉官方承认的“火德”,可是老百姓反倒因此认准了汉朝非得是火德不可。

  在王莽倒行逆施的复古政策下,土德的新朝只延续了短短的14年,到了公元24年,更始皇帝刘玄率领着汉军浩浩荡荡杀进长安城,王莽身首异处。可是那些所谓的汉军,前身不过是绿林军而已,绝大多数成员都是大老粗,没规矩没秩序,乱哄哄地穿着各种奇装异服就冲进了城,甚至还有把抢来的女人衣服裹在自己身上的。只有其中一员将领,他的部下一水的汉朝官服、兵服,长安老百姓瞧着直掉眼泪啊:“想不到咱有生之年,还能再看到汉官的威仪哪!”这位将领是谁呢?原来就是那个来自济阳的真刘秀。

  刘秀穿着汉朝官服,不用说,一定是黄马甲啦,终西汉一朝,不管刘歆再怎么鼓吹,火德也没能被官方承认,服装尚黄就没有改变过。可是如前所述,等到王莽篡位,再到王莽倒台,“汉应火德”却深入人心了,刘秀也不好跟舆论拧着干,所以黄马甲穿了没有几天,他就脱下来了,改穿红衣裳。

  想当年刘向父子大编祥瑞,大造谶纬,并不是他们家族特有的恶趣味在作怪,而是当时社会上从皇帝到官员到百姓,普遍就好这个,就信这个。所以刘秀也不能免俗,等他自己打天下的时候,就也开始大编怪异舆论。比方说,当刘秀打下河北以后,从前在长安跟他住同一间大学男生宿舍、睡上下铺的儒生强华就马上献了一篇《赤伏符》,上面写着:“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符名为“赤”,符言里又说“火为主”,无论这谶纬是强华自己主动编造的,还是刘秀指使他编造的,总之,都等于承认了汉朝是火德。

  等到刘秀开国登基,光武中兴,抛弃了旧都长安,把都城改在了洛阳——洛阳在长安东边儿,所以史称东汉。有闲人就提出来了,说这个洛阳的“洛”字带水字边儿,跟咱的火德相冲,不吉利。于是刘秀大笔一挥,去掉“水”字,又在右边添了“隹”字,给改成了“雒阳”。接下来,“立郊兆于城南,始正火德,色尚赤”。从此以后,“汉应火德”终于为官方所承认——不过不是西汉官方,而是东汉官方——汉人从此不穿黑保安服也不穿黄马甲了,清一色改穿了龙虾袍。

  后来班固和范晔这两位史学家编史书写到这段儿,都觉得这个“土德变火德”不大好解释。班固比较滑头,在《汉书》里照抄刘邦当年那个斩白蛇称“赤帝子”的故事,以此来证明汉朝确实是火德。范晔就比较老实了,在《后汉书》里只含含糊糊地说了句“汉初土德,色尚黄,至此始明火德”,打个哈哈就算蒙混过关。

  “始明”以后,终于尘埃落定,汉朝(其实是东汉朝)就是火德啦,并且因此而产生了两个专用称谓,一个叫“炎汉”,一个叫“炎刘”,得到官方和民间的一致认同。从前的水德和土德,反倒再没有人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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