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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皇帝为什么倦怠?这在满朝文武心中是个不言而喻的忌讳。特别是作为外戚的长孙无忌,更是深知其中的奥秘。长孙无忌不仅是朝廷的重臣,还是一年前撒手人寰的长孙皇后的亲哥哥。他深知唐皇李世民是怎样地深爱着逝去的皇后。尽管后宫美女如云,皇后的离去还是使他感到了孤单和失落。那是一种失去了亲人的疼痛,那疼痛是深入骨髓的。李世民从此意志消沉。他甚至也有了那种寻寻觅觅、无所事事,又总是慨叹春花秋月、物是人非的心情。他总是凭栏远眺皇后长睡的昭陵,并大声悲叹不能长久与之相伴。从此他便消沉下去,甚至不再关心他所开创的“贞观之治”。为了消除孤独寂寞,他开始在龙床上同各种不同风调的女人做爱。后来,后宫的女人也不再能使他满足,他便派出宦官,到民间招募美女,而武兆就是为使他获得更新鲜的刺激而被召进后宫的。但无论怎样荒淫无度,都不能抵销太宗李世民对长孙皇后的怀念。这怀念很深而且很久远,因而变得扭曲,变得使他痛苦不堪。

  谁都看出了皇帝在彻夜与女人交欢。

  李世民在倦怠中干脆不去想国家的大事。他觉得在不疼不痒中上朝的时辰已经够长了,于是,他把他倦怠的目光转向他的儿子们。他即刻敏锐地发现在他一长串的十四个儿子的队伍中,唯独没有由长孙皇后所生的那个已册立为东宫太子的皇位继承人,他的长子承乾。于是,他立刻警觉起来,并声色严厉地询问:“太子的病难道还没有好?”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大殿上鸦雀无声。这时候,专门负责辅佐太子的太子太傅一路小跑地走上来,猛然跪倒在大殿前,叩头不已。

  “为什么?”李世民怒目而视。

  “老臣不敢欺君,昨日太子便已离开东宫到秦岭狩猎去了,老臣阻拦不住。”

  李世民愤怒已极,将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的脸由严厉变得苍白而又无望,他的心则如浇了一盆凉水般变得冰凉。承乾的举动已经越来越不像话了,他身为长子、身为储君,却没有对王朝—丝一毫的责任感。他的所作所为、一举一动都令李世民失望。李世民在愤怒之中将目光依次落在同是长孙皇后所生的另外两个儿子李泰和李治的身上。在皇嗣的问题上他长期无法做出决断。但,承乾肯定是靠不住的了。李世民突然从他的龙椅上站起,并气愤地将手一挥,宣布退朝。

  朝臣们开始无精打采地退出大殿,唯有太子太傅依然跪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此刻既得罪了皇上,也得罪了太子。但作为朝臣他既不可以不忠,也不可以不谏,哪怕他自身的安全会受到威胁。

  太极宫尽管恢宏威严,但却阴冷潮湿,不见天日。而此时冬日的阳光,已透过枯硬的枝杈,斑斑驳驳地照射在了殿外庭院中的石板路上。巍峨壮丽的秦岭确实使太子承乾心旷神怡,他觉得唯有骑着马在崇山峻岭中奔跑,他的心才能宁静,他紧张的神经也才能松弛。

  承乾在恣意奔驰之中,想到了此番不辞而别来秦岭狩猎会在朝中引起的震动。他可以想见父亲的那一番愤怒,还有那个亲兄弟李泰暗中得意的窃笑。承乾凶狠残暴地射杀一切从他眼前穿过的动物,包括那些宁静善良的小鹿。他眼看着它们抽搐而死,他早巳不相信这世间还有什么善良的事物。连自己的亲兄弟都已不顾手足之情,决心将他从东宫太子的位置上赶下去,并且阴险狡诈费尽心机,他承乾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此刻,他与那个夜夜与之同床共枕的十四岁的乐童称心一道前来狩猎,这才是他作为太子生活中最大的乐趣。那是种幸福,是比未来获取王位还重要的一种幸福。

  而朝廷是什么?不过是一个屠宰场。承乾尽管读书不多,但他对此还是看得清的。本来他自懂事就已牢牢坐在了太子的位子上,出生的时间使他幸运地成为当然的王位继承人。所以,他有恃无恐,放荡不羁,而这些明明都不该威胁到他储君的地位,可那个亲兄弟李泰竟不顾一切地见缝插针,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顷刻便获得了父皇李世民的赞赏与宠爱。承乾并不否认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才华超众、智谋过人,他精通经书,修史研志,但问题是李泰把这些全当作了取悦于父皇的资本,他最终的也是最险恶的目的,则是踏进东宫,要取代他承乾。而父皇竟然会被李泰的这些权术与计谋所蒙蔽,甚至也流露出要废掉自己的意思,这才是使承乾最最愤怒和苦恼的。他怨恨父亲。所以他不顾朝廷的规矩,不辞而别,把那个盛怒中的皇帝尴尬地丢在满朝文武中间。承乾想到这些,心里便有了种幸灾乐祸的快意,他于是两腿一夹,在浩莽的秦岭中更快地奔跑起来。

  每当承乾射中了空中的鸟或是林中的兽,都是那个俊美的称心飞快地跑过去,把插着利箭的那些猎物拖回来。他在山林中追逐着承乾。他奔跑着,笑着,高声呼喊着,他那童稚清脆的嗓音在山谷里引出阵阵回声。他尽情地奔跑之后,总是喘着大气,两颊被山野的风吹得通红。然后,他仰起头,用一种迷茫的梦幻般的目光去看那个马上的男人李承乾,那么清纯可爱,就像大自然——样使人赏心悦目。承乾无法抵御称心的诱惑,于是他一把将这美少年拉上马背,然后跃马扬鞭,在奔驰中把称心紧紧地紧紧地贴在胸前。在无限的温热中,承乾直抵林中皇室狩猎休息的那片木屋,并急不可待地在滚烫碳火的烘烤中与称心亲近。

  承乾对称心变态的宠爱,在东宫已成为尽人皆知的公开秘密。但没有人敢把这一层说出去,就是皇上亲自派来教育太子的太子太傅和近臣们,也没有谁敢把承乾的这种不光彩的隐私泄露给皇上。而承乾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变本加厉。他不再回避,也不再克制自己,他就是喜欢这个称心,喜欢看着他,喜欢与之同床共枕,喜欢与之交欢。他身为太子,有巨大的权利,他何以就不能拥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少年呢?承乾的倾心于称心,其实最初只是为了消遣。那时候他很苦闷,任何女人都不再能使他兴奋。于是,有人对他说何不找个美少年来试试?于是称心来到了他的寝殿,并睁大了那双天真无邪又迷茫梦幻的眼睛看着他。他觉得那种感觉奇妙极了。那是任何女人的妩媚所不能比拟的。相比之下,女人反倒令承乾反感了。很快这刺激变成了一种感情,一种肌肤之亲之后难舍难分的那种感情。他要每口母夜每分每秒地看到称心。他要感觉到称心的呼吸,他要伸出手就能触到这个男孩的身体。从此称心不离左右,同行同止。而承乾的这种变态的行为,很快引起了太子太傅以及身边官宦的警觉。他们认为,承乾作为皇位的继承人,无论怎样纵欲贪欢,只要是同女人,便都不是问题。但关键是,太子竟与一个男人陷在这种荒唐的情感纠葛中,那就真是大逆不道了。于是他们反复委婉地向承乾进言,但都被承乾粗暴地驳回。此时承乾对称心的宠爱,已经一发而不可收,进入了一种几近疯狂的状态,已经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挡的了。

  于是,在这茫茫秦岭的木屋中,承乾忘了朝廷忘了寒冷而只是紧抱着称心。他把称心冻红的小手紧贴在自己火热的胸膛上,并不停地去亲吻他细嫩的脸颊。一天的劳累奔跑使称心很快就在承乾的怀里睡着了。承乾在幽暗的灯光下凝视着称心,他完全陷入了一种非常古怪奇异的迷恋之中,而从他眼中闪出的光辉也是极为温暖极为柔和的。他知道他自己对称心的爱是发自内心、是超越一切的,也是无论谁也都不可能改变的。在称心的面前,王位已不再重要,那个阴险谋位的李泰也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这个天使般的男孩,他才是承乾生活和生命中的一切。父皇可以丢弃他废黜他,但称心不会。称心是会永远同他在一起的。幸亏在王位之外他还有称心,这是承乾深深为自己庆幸的。

  他从心底对身边这个熟睡的男孩涌起无限的感激之情。他觉得毕生有称心陪伴,真好。

  秦岭峡谷间的风吼叫着。夜越来越深,远处是野兽的哀号。

  那个承乾与称心同住的山岭上的小屋摇摇欲坠,在北风的狂暴中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直到天明。

  另一个不为朝廷上任何事件所动的就是武兆。她依然懵懵倔懂,在掖庭的永巷里走来走去。她试图找到一扇门,找到能走山这阴暗、通向光明的门。

  她总是睁大好奇的眼睛。

  腊腊告诉她,“那个女人名叫徐惠。她比你进宫早不了多少,—开始也住在你这样的鸽子笼一样的房子里,阴暗潮湿,不见天日。但很快她就受到恩宠,不停地和皇帝睡觉。然后没有多久,就搬到那个小院去了。还有专门的侍女伺候。听说皇上常送来礼物,就是说,徐惠还有继续往上爬的町能……”

  “往上爬?”

  “她现在只是个才人,慢慢还町以升为美人、婕妤、昭仪、贵妃,说不定还能当皇后呢。这才是后宫女人最高的位置,是你我这辈子也不要做的梦。”

  “为什么?我怎么就不能当皇后?”

  “你疯了吧?”腊腊认真地看了看武兆的脸。“哦,说不定你行。不过要等等。哎,你看,那个风一吹就会倒的妖精来了。”“谁?”

  “徐惠呗。呸!”腊腊以她年深日久所积累下来的对后宫受宠女人的仇恨与忌愤,狠狠地朝徐惠走来的那个方向吐了口唾沫,便昂起头扬长而去。

  武兆认真地望着走来的徐惠。她承认无论如何,这些天来,在众多的宫人中,最引起她注意的,还是这个女人。她尽管并不十分美丽,但看上去却亭亭玉立,彬彬有礼,瘦削的肩与瘦削的脸颊使她气质非凡,格外与众不同。其实她同武兆的年龄差不多,但她却显得端庄文静,仪态万千,一派大家闺秀的气度,这是武兆不得不叹服的。徐惠走起路来温文尔雅,说起话来也是轻言细语,而月,对掖庭的所有女人都会报以永恒、灿烂的微笑。但这更引起腊腊她们这些老宫人的愤怒。她们每每见到徐惠,不是吐唾沫,就是大骂—声妖精,很明目张胆地欺侮这个女人。而就是面对这些,徐惠也依然是一团和气地面对着每—个女人。唯有掖庭中一向蛮横的宦官们对徐惠另眼相看。他们除了对她很客气之外,还竭尽巴结、阿谀之能事,尽量为徐惠的生活提供便利。

  腊腊说:“这个妖精不过是凭着会写几个臭字就骗住了皇上,你看她就像一根木棍,你比她可漂亮多了,你干吗不跟她争一争呢?你不该坐着等死,就像我们这样。”

  于是武兆满怀激情与热望。她本以为青春和美貌是可以战胜一切的,但是慢慢地,她发现后宫的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而与徐惠这样的女人比个高低,又谈何容易。

  徐惠是因其才华被召进宫里并封为才人的,而她武兆则是以其美貌来到掖庭。她们进宫的时间尽管相差不多,但徐惠不仅已屡受恩宠,而且还搬进了别院。而武兆则连皇上的样子还没有见过,可见这个皇上对女人的美貌已不感兴趣。他此刻更欣赏的,可能是知书达理、多才多艺、出自名门的女人。武兆虽也生在官宦之家,父亲武士彟又是高祖李渊的朋友,但父亲在做官之前,毕竟只是靠着个人奋斗,以木材生意发达的商人,没有世袭的爵位。而商人是被人看不起的。尽管父亲娶了有贵族血统的隋炀帝的近亲为妻,但依然无法提高身份和地位。母亲的血统是无法改变武兆卑微的门第和出身的。所以,尽管她也从小读书,聪慧过人,且美丽绝伦,却依然无法真正跨人上流社会的大门。就是被召进宫内,也仍是比出身高贵的徐惠低一等,这一重无法选择也无法改变的家庭背景,以及那个时代顽固的门阀观念,无疑会给武兆的未来蒙上痛苦的阴影。这与生俱来的卑微,使武兆在徐惠这样高贵的女孩子面前,第一次感到了自卑,感到了被歧视,同时也感到了回天无力,感到了这是命运对她的残酷捉弄。

  于是—种在掖庭后宫抬不起头来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还仅仅是开始。

  但武兆的天性是争强好胜,这又使她不肯败下阵来。她觉得只要有机会她就一定能打败这个徐惠。所以她心里尽管很拿徐惠当回事,表面上却尽力做出极不屑一顾的样子,就是与徐惠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也从不对徐惠微笑。她不理睬徐惠投过来的任何友善的、平和的、亲切的乃至于恳求的目光。结果,这—次徐惠就停在了她的对面,并且对她温和地微笑着。

  徐惠说:“你刚来吧,你比她们讲的还美丽。”

  武兆说:“这我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这和你有关系吗?”

  徐惠有点难堪,但她想了想还是平和地问:“想家吗?”

  武兆说;“这也是我自己的事。”

  徐惠又说:“你看,在掖庭的东北角上,有个内文学馆,书很多。我常去那里,有空你也可以去读读书。”

  “那些书我全都读过了。”

  徐惠依然和颜悦色,她说:“这后宫的是非很多,许多人就把青春全浪费在这是非中了……”

  武兆说:“我知道就是你没消耗青春,就是你不是非,那你干吗要来找我?”

  “我只是觉得你刚来肯定很多事情不习惯。再有,我真的是一见你就很喜欢你,我希望你来我的屋里玩儿。”

  武兆说:“我不会去的。”说完就绕开了挡在面前的徐惠。武兆大步离去时把头颅昂得很高。

  后来腊腊听说了这一番对话,她认为这是徐惠故意在武兆面前炫耀。她带着长达十多年的偏见,总是妒火中烧地仇恨一切能与皇帝亲近的女人。而且,她也是看准了徐惠的善良单纯,才敢放开胆子欺侮她的。

  腊腊所代表的,几乎是掖庭里所有被遗弃的女人的看法。所以徐惠尽管在皇上那里受宠,但在掖庭中却显得很孤单。她尽管屡受皇恩,却还役到能搬出掖庭住进后宫的份上。于是,她反而成为了这些宫人们发泄仇恨的目标。无论她走到哪儿,都有利箭般仇恨的目光射在她身上,好像她得到恩宠,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她因此而得罪了那所有长年得不到恩宠的美丽的女人们。她们是一个因怨恨而愤怒的美丽的群体。她们中每个人都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凶狠而美丽的母兽。她们先是明争暗斗耍尽手腕地去争夺那唯一的男人,而一旦她们再也不可能获得那个男人,她们便扭转身,随时准备着去撕扯能获得那个男人的女人。徐惠此刻就是这样的女人。她正被那些女兽们撕扯着,咬啮着,并承受着她小小年纪本无力抵御的攻击与压力。但是皇上不知道这些。徐惠不是那种歹毒张狂的女人,她也无意对皇上提起这些。她更无意利用皇上舶恩宠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她知道,要跻身于后宫宠妃的位置还有漫长的路,而她决不是那种会为这条路而奋斗不已的女人。那是她的心智和她的精力所达不到的,她的身体也太瘦弱了。所以,她才能自进宫起就淡淡泊泊,清清静静。皇上要她去时,她便尽全力侍奉皇上;皇上不需要她了,她便留在院中潜心读书,将一切看得很超然。因而她才能默默承受那些女人强加给她的所有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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