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后来，很多年过去，姐姐的一双儿女长大了。于是那女儿被皇后姨妈封为魏国夫人。而那个儿子贺兰敏之，武兆要他继承他外公的全部爵位。于是一个小小的少年，不仅一跃成为了周国公，还被授予了太子弘文馆学士兼大散骑常侍的高官。应当说除了自己的孩子们，武兆最疼爱的也是血缘最近的就是姐姐的这一对儿女了。她对他们所怀抱的，一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也许是因为某种难于启齿的愧疚。总之，她对他们极好。她常常把他们接进后宫，给予最好最优越的生活环境。她看着他们在最显赫的封号和官位下一天天长大。他们因此而出落成最英俊的少年和最美丽的少女。于是姨妈武兆更加疼爱他们。她为他们而感到骄傲。她不只一次在母亲杨氏面前夸奖他们，说我们武家的后代是最杰出的。在武兆对这一对儿女的倾心关照中，他们慢慢地对这个皇后的姨妈也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但又是十分脆弱的感情。

　　武兆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对她倾尽心血爱护的少年，有一天竟也来冒犯她了。最初是那个美丽的外甥女，随着慢慢长大慢慢成熟，那个魏国夫人突然开始懂得漂亮的含意了。她在开始发育的同时，也开始着意打扮自己。她向姨妈学习化妆，并越来越喜欢穿那些袒胸露臂的衣裙。她的那些昂贵华丽的衣服总是开口很低，将她青春丰满的乳房半裸着。这样的魏国夫人仙女般在后宫里飘来飘去，招摇过市，自然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特别是后宫的那些男人。她苗条秀丽，肌肤光洁，无论穿怎样的衣服，都裹不住身体中向外喷涌的那种青春的魅力。她平日同哥哥敏之一道，住在杨氏的府第中。但几乎每天，不是陪着外婆，就是独自一人到姨妈的后宫里来。她脸上总有最明媚灿烂的微笑。她不是同姨妈聊天，就是和姨妈的孩子们玩。她的目光天真无邪，似乎还并不懂得什么叫欲望。她也没想过她要得到些什么。她只是个漂亮的让人赏心悦目的女孩子，后宫的人们都喜欢她。

　　魏国夫人也许本来可以成为武兆最好的女朋友，因为武兆一直像对亲生女儿那样关切她。但是高宗病了，武兆又政务缠身，她要在翠帘之后替高宗处理偌大一个国家的全部朝政。她已顾不上那个她无比疼爱的外甥女，她连自己的孩子们，甚至连病中的李治都无暇顾及。她荒疏了亲人，荒疏了她那个本来很美好的家。她满怀歉意地对魏国夫人说，姨妈很忙，不能陪你了。她要魏国夫人像从前一样继续到后宫和弟弟妹妹们玩。她不知她其实是在引狼人室，就像当年把姐姐引进后宫。她实在是顾不上这些了，她是拱手将魏国夫人的美丽交给了别人。

　　在繁忙政务的间隙中，武兆偶尔会突然想到后宫，想到生病的李治，想到东宫的李弘，还有后宫里的李贤、李显、李旦以及那个正在蹒跚学步的美丽可爱的太平公主。她会突然非常想念他们，自责自己作为母亲对他们关心不够，不能拿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陪他们，不能给予他们妻子的和母亲的爱。这就是跨人仕途的妇女常常会产生的那种侧隐之心，她们总是会在心灵里复苏起女性的温情、满怀愧疚地突然想念起她们的亲人来。但是武兆转念一想，她替他们把国家管理好，让他们在无忧无虑的环境里安全地长大，这也许才是她对他们最博大无私的爱。她过去一直就是这么做的。她应当为此而感到欣慰才是。

　　但是这一天，武兆没有把她对后宫亲人的想念化解为工作的动力。她有种感觉。她突然非常想知道李治和她的儿女们在干什么。她也很担心李治的病，于是蓦地记起皇宫的御医今天要同请来的著名医师一道为李治会诊。

　　这一次想回后宫去的想法非常强烈，但绝对不是有预谋的，她只是稍稍感到了某种不安。于是她突然宣布退朝，公事留待明天处理，然后便带上侍女们返回后宫。

　　她先是在花园里看到了被奶妈抱着的天真烂漫的太平公主。她亲了她的宝贝女儿，闻到了那个上下掀动的鲜红的小嘴唇里溢出的甜丝丝的奶味儿。她觉得这个女儿真是美好极了，也珍贵极了，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女儿。日后，她同她的女儿成为了女人中最好的也是最相像的朋友，她们可以做到最彻底的相知和理解，她们彼此扶助。而当母亲仙逝之后，太平公主也是哀思无尽。她是武兆的众多儿女中最热爱和怀念母亲的人。她将思念编织成塔楼，于公元705年在长安的东关为纪念母亲修建了穷极华丽的“罔极寺”。只是，那名寺中的建筑物大半都毁在一代又一代的兵荒马乱中了。

　　武兆匆匆离开她的女儿后，便疾步赶回寝殿想知道医生会诊的结果。她推开屋门，想不到竟然看到魏国夫人正慌乱地离开李治，她的头发是零乱的，而且脸色绯红，颤抖不已。

　　武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像昨天那一幕的重演。魏国夫人太像她的母亲了，她们外貌像心性也像。武兆意识到她太疏忽太大意也太掉以轻心了，她原以为皇上在病中……

　　武兆在外甥女紧张的神态中已经得知了一切。她在想着下一步她究竟该怎么办。她在魏国夫人胆怯地叫着姨妈的时候，以最温和体贴的微笑回报了这个已受到惊吓的女孩子。然后她转过头去看李治。她看见这个病中男人的眼睛里，正有一种很亮的光在慢慢消失，就像灯灭了似的。就在这一刻，武兆下定了决心。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她最亲爱的人要撞在她随时都可能拔出的利剑上。

　　皇后姨妈非常得体地接受了魏国夫人的跪拜请安。她并且无事一样地询问着母亲杨氏的状况。

　　接着皇后又异常温柔体贴地问起皇上的病情，会诊的结果。她说她在朝上就是因为惦记皇上，才不顾一切地跑回来。她说她看到皇上的龙体渐好才心安下来。她还说她刚才在花园中看到了他们美丽的女儿，她已经学会走路了。

　　然后她说她要走了，朝中的很多事情还在等着她。她还亲切地对魏国夫人说：“你留下来好好玩吧。”然后她便风一般旋出殿门。武兆虽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但她却依然体态轻盈，周身充溢着成熟女人的魅力。

　　魏国夫人尴尬地望着姨妈的背影，突然她扭转头问着李治：“我妈妈也有这么美吗？”

　　这时候，李治重新将魏国夫人抱在怀中，他说：“你不要看她了。她是皇后，而朕爱的是你。你那么纯真美丽，就像早晨清新的露水，现在只剩下你了……”

　　魏国夫人从皇上急切的亲吻中挣脱出来，她问着：“圣上真的爱过我妈妈吗？”

　　李治沉默。他只是一味亲吻着魏国夫人松软的头发。

　　“告诉我为什么她突然死了。是谁害死了她？抢走了我和哥哥唯一的亲人。告诉我，圣上为什么要害她？”魏国夫人在李治的肩头哭泣着。

　　“朕怎么会害她呢？朕不会害她的，她只是不幸……也许我们不该相爱……我们……”

　　“那就是姨妈了？后宫的人都这么说。谁要是穿越了姨妈接近圣上，谁就只能是死路一条。姨妈真有那么可怕吗？可她对我和哥哥是那么好……”

　　“不，不，你当然不要听后宫里的人们乱说。你是朕的宝贝，你不要离开朕这才是最最重要的。朕身边唯有你了，你懂吗？你就像阳光一样照亮了朕阴暗的生活和疼痛的心。如果连你也离开了朕，那朕就真要病死了。”

　　“但是我怕，我怕姨妈的目光和微笑。刚才她全都看到了。可是她为什么不骂我也不赶走我。我怕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像妈妈一样被她害死的。”

　　“不不，你不要说这些。你和你妈妈不一样，你姨妈是爱你的。她一直把你当成女儿，怎么会害死自己的女儿呢？而且朕发誓还有朕会保护你。朕是皇上。朕说的话是算数的。如今除了你姨妈，朕在后宫里已经没有任何别的女人。可朕是皇上，朕为什么就不能有女人？看着吧，朕一定要把你接进后宫，朕要封你为贵妃。宝贝，跟朕来吧，不要再哭也不要再担心。你姨妈不会再回来了。她已经对床上的事没兴趣了。但你有兴趣对吧？你是那么年轻美丽，这么光洁的身体。来吧宝贝，我太需要你了……”

　　他们不知道其实武兆并没有回她的政务殿，而是在她自己的寝殿里流着仇恨的眼泪。

　　他们也不知道这是武兆欲擒故纵的伎俩。武兆只有被伤得狠才能报复得狠。他们更不知李治的侍从早已被武兆买通，他们正日日夜夜充当着皇后的密探。

　　尽管如此危险如此困难重重，还是挡不住高宗要占有那个天真烂漫、纯净光洁的少女的热情。于是，在那鲜血斑斑的瞬间之后，在彼此融汇的汗水与泪水中，那个美若天仙的小姑娘终于变成了一个女人。因为变成了女人，便萌生了欲望。因为萌生了欲望，便不再纯洁善良。她灵魂中觉醒的是一种可怕的战斗的意识。她要皇上许诺给她那个贵妃的头衔，并且要李治尽快把这一空头支票兑付成现实。尽管如此，她依然是个无辜的女人。因为她并不懂得在皇上的龙床上，她所要付出的是怎样惨痛与沉重的代价。这代价竟然是致命的。

　　当初母亲杨氏对武兆姐妹俩的明争暗斗尽管看得很清楚，但她却从来不管不问，只是把心里的仇恨暗暗撒到李治那个懦弱的男人身上。她认为天下的男人都一样，他们只会看着女人争抢他们，却从不愿对这样的争抢负任何的责任。后来韩国夫人死了，杨氏的心里很难过。她暗自垂泪，但却从没有在武兆面前表露过。她只有两个女儿，哪个女儿都是她心头的肉。她由此而更加仇恨李治。她认为就是这个李治才使得她的两个女儿相互残杀的。

　　但毕竟武兆是皇后。

　　武兆是皇后的现实使杨氏这个名门出身的务实的女人生出很多的觉悟来。她想就算是武兆害了她姐姐，也是因为她姐姐妨碍了她的生活。自古以来女人们不能共同分享一个男人，分享就是伤害，何况又是姐妹。况且她们—家人今天所享有的一切，一切的富有和奢华，其实全都是武兆这个历尽艰辛磨难的小女儿为她们争取来的。作为母亲，她感谢武兆，更心疼她进宫后那十几年凄惨的生活。她还钦佩女儿这种奋斗拚争的毅力和精神。武兆当然不应当放过所有那些危害她生活的人。当然也包括她的姐姐她的其他的亲人。这样杨氏慢慢意识到了这个做了皇后的小女儿心性中非常残忍狠毒的那一面。但她不狠毒就不可能有今天。于是杨氏便不再偷偷为韩国夫人哭泣，而是把对韩国夫人的那一份爱也倾注到了另一个女儿武兆的身上。

　　除此之外，她更为精心地照顾韩国夫人留下来的两个孩子。当她看到武兆不计前嫌，而是像亲生儿女那样地疼爱他们时，杨氏本来悬着的心也便安放了下来。

　　而最使杨氏夫人骄傲的，则是那个越来越英俊潇洒的外孙贺兰敏之。如此的美少年几乎世间少有，加之皇后姨妈又给了他朝廷的高官和世袭的爵位。这个整天骑着白马在洛阳街头优雅散步的贺兰家大公子，很快成为了城中少女梦境中的白马王子。

　　武兆自然也格外喜欢这个英俊的少年。她觉得只要是看到他就会心里很愉快。于是，她很快决定赐这个男孩儿以武姓，由他继承武家的全部荣耀，从此贺兰敏之便成为了武敏之。武兆尽管不能容忍姐姐与她共享皇恩，却真心希望武敏之因为有了她这个姨妈，未来能生活得更显赫更辉煌。

　　在姨妈如此的厚爱中，加之外婆的一味放纵，这个更名为武敏之的青年便开始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他骄奢淫逸，放荡无形，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而他所犯下的种种劣迹之中，最使武兆不堪忍受的，便是这个浪荡公子竟利用太平公主去探望外婆之际，海每同侍奉照料小公主的那些侍女们在他的寝室中偷情做爱。武兆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勃然大怒。她想不到一个有爵位有地位的翩翩君子，竟下作到要和这些下贱的使女淫乱，如此的毫不节制，更不要说尊重他自己的名誉和地位了。武兆伤心极了。她对待敏之可谓是费尽了心血。她给予他财富，给予他名声，却想不到这个孩子竟是以这样的德性来报答她。她想也许这就是报应。

　　而此时此刻的武敏之，并不知他将对他媚笑的那些侍女们一个个摆平在他床上的事，已被那个对他期望值极高的姨妈察觉。他一如既往地同那些送上门来的后宫女人们调情。他利用了她们被深锁后宫的哀怨与饥渴，享受着她们的美丽与初夜，却决不会对这些主动献身的女人负半点责任。敏之没有引诱，那些女人确实是心甘情愿被敏之占有的。她们流着感激的眼泪同这个风流的白马王子做爱，感受着毕生都不会再享有的无限幸福。她们认为她们裸露的美丽的身体被武敏之这样的男人享用，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一件事。她们在武敏之大汗淋漓地倒在一边睡着后，便会匆匆穿好衣服继续回到前院杨氏的房中照顾小公主。一切都在瞬间完成。敏之甚至并不认识她们，但是她们却从不抱怨。她们今朝有酒今朝醉，而在被敏之占有过的长长的侍女队伍中，竟也有武兆最喜欢的身侍女珮儿。

　　武兆一向关切珮儿。她是在看到珮儿一天天萎靡不振、神情恍惚时，才凭着女性的敏感追问佩儿的。珮儿无奈只得招出了敏之和所有的侍女的事。武兆真是痛心疾首。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心爱的珮儿和后宫中所有与敏之有染的侍女全都送进了龙门西山中的万佛寺，让她们削发剃度，在寺院的青灯古佛旁度过余生。武兆最心疼的是珮儿，但是她却不得不这样做。她从来没后悔过赶走珮儿的这杀一儆百的决定。她要立下这样的规矩，要让那些侍女们都知道，后宫是有章法的。

　　待武兆将这一切处理完，有一天，她下朝以后便召来了武敏之，声色俱厉地责问：“你是不是发现侍奉小公主的使女们都换啦？”

　　敏之一副不含糊的样子，反问武兆：“是吗？可姨妈你干吗要换呢？我小表妹她愿意吗？”

　　“我是想知道你是不是愿意？”

　　“我无所谓，我从来都无所谓。她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已经请她们全都赎罪修行去了。你怎么办呢？你不想悔过吗？”

　　“那么姨妈你呢？难道你就不用悔过吗？”

　　“你……你也太放肆了。我今天才看出来，你和你的妹妹都太风流了。全像她。”

　　“她？她是谁？姨妈你这么恶狠狠地是说我妈吧？她死了。早就死了。可你对我妈的死难道就不想承担点什么吗？道义不町能，那么罪名呢？你什么也不承担就不怕有冤魂迫着你吗？”

　　武敏之一吐为快之后，在武兆仇恨愤怒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武兆心里恨极了，她真不知该怎样处置这两个不成器的孩子。直到敏之离开大殿，武兆才意识到她白疼这个孩子了。她原以为姐姐的魂灵是不会追到洛阳来的，可谁知道，那魂灵竟附着在了那两个孩子的躯壳中。原来他们并没有忘记他们的母亲，他们是替母亲报仇来的，他们眼中射出的都是复仇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