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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李昭德一番英勇谏言的效果是,他终于动摇了女皇立武承嗣为皇储的决心。但此一番努力,并不意味着太子李旦的东宫位置就稳固了。李旦的地位依然是危如垒卵,朝不保夕,尽管他依然是那样地俯首贴耳,唯母皇之命是从。武兆只是将困扰着她的皇嗣问题再度束之高阁。但是她知道她如此搁置,事实上也就是得罪了她目前并不想得罪的武姓一族。而这武姓一族,特别是武承嗣、武三思等,又是她离不开的—股力量。她还要使用他们,让他们为她的大周帝国卖命。那么,该怎样平衡他们呢?于是,聪明绝顶智慧超人又有着丰富经验与政治手腕的女皇武兆,很快便将做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晶的武承嗣晋升为首席宰相,此举令武氏一族弹冠庆贺。

  这就是安抚,安抚之中的希望。这或者也是武兆独有的风格。

  于是,又重新获得了希望的得意而忘形的武承嗣便开始了他的报复。他不遗余力地向圣上进李昭德的谗言,他的攻击可调是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然而就在武承嗣一阵猛于一阵的攻势中,武兆竟将李昭德咀提升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列席宰相之位,令劲头十足的武承嗣骤然之间哑口无言。

  如此的人事安排,使朝中聪明的臣子们顿时悟出了武兆的真实用意。他们也对女皇更生敬意,领悟了武兆这一介女流何以能控制朝政长达三十年之久,何以能最终称帝。她有着非凡的才能。她总是能在各种派别、各种力量的相互牵制中,获得大川帝国的均衡。她有着任何人都无法揣度的心计,她永远不会轻易受任何人左右。

  在武承嗣和李昭德的这场争斗中,唯一的倒霉蛋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庆之,不过他也是死得其所了。其实这场战斗是为了东宫的李旦,而李旦却似乎被排除在外,足见李旦无足轻重。在武氏一族的眼中,李旦也许不过是一个无能的傀儡;而在李唐旧臣们的心目中,李旦也无非是一面虚无的旗帜罢了。李旦就真的那么无足轻重吗?那么,李旦为什么还要每天生活在恐惧中,每天惶惶不可终日呢?在天授三年如意元年的九月,武兆又第三次决定在这个年度中更改纪元。先是四月的日食使她恐惧地将年号改为如意,而到了九月,这个已近古稀之年的女皇竟又突然神奇地生出了两颗新齿。这种生命中的怪异使武兆很是惶恐。“朕怎么啦?”她不知道她垂暮之龄突发新齿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一向长于阿谀的臣子们自然是山呼“万寿无疆”,他们齐颂女皇是返老还童,是枯木逢春,是生命将会重新开始。武兆这才渐渐由疑惑变成了欣喜,而在欣喜之余,武兆便即刻得意地改年号为“长寿”,使公元田629这一年拥有了“天授”、“如意”、“长寿”三个年号,它们将女皇的心情全都包容了进去。

  于是,日食的阴影淡去,武兆又恢复了活力。尽管岁月的印痕牢牢地刻在了她的身体上,使她时刻感觉到苍老,感觉到一种力不从心,但是新生牙齿所带来的亢奋还是支撑和鼓舞了她。

  在长寿二年的元旦,武兆为自己在万象神宫举行了一次场面十分浩大的祭天祀地的仪式。仪式过后,是她亲自授意的一组“神宫大乐舞”的表演。举国同庆,百姓狂欢,总之女皇武兆在歌舞升平歌功颂德的这一天里,可谓是欢快到了极点。

  武兆是亲自来到万象神宫参加祭天的仪式时,才第一次见到不远处的天堂已拔地而起。那天堂的构架甚至比万象神宫还要宏大辉煌,而这雄伟壮观的气势恰恰是武兆有点空虚的内心所格外需要的。那天堂自然使女皇又再度想起了督造天堂的那个和尚薛怀义,想到了这个男人如天堂一般雄壮伟岸的身体。于是女皇在做着祭天的各种繁复的仪式时常常走神。她不禁总是遥望着天堂,想象着久违了的那个男人旧时的样子。

  武兆心不在焉地看着她的“神宫大乐舞”。所有的仪式和舞蹈终于结束,此时的女皇虽然很累,但她还是突发奇想地决定要到天堂的工地去看望那些劳苦功高的建设者们,弄得朝臣们很是措手不及。也许女皇真的是想慰问建造天堂的无名英雄们,但最最主要的是,天堂提醒了女皇此世间还有薛怀义这个男人存在,而这个男人所从事的正是一件高尚无比的圣事,而这圣事又是为她大周帝国增光添彩的。

  于是女皇满怀了一种感动地执意要前往工地。她不顾朝臣们的拦阻,没有张扬,仅带了几个贴身的侍从离开了热闹的万象神宫。女皇的贴身侍从中当然有御医沈南廖。因为女皇尽管新生幼齿,但毕竟已有了一把年纪。而如她般已近古稀之人,又有着至尊至圣的位置,当然是须臾也不能离开御医的。那个愈发清瘦而羸弱的沈南谬,不仅夜晚要陪伴女皇,尽一个男人的义务;他还要在白天不离左右地跟着女皇,履行一个宫廷医师的职责。女皇在心生感动的瞬间,也曾闪过要不要带上沈南谬这个念头。但是她马上想,“朕是谁?朕难道怕得罪男人吗?”于是她便毫不犹豫地带上了沈南谬等,由皇家豪华尊贵的车辇载着,来到了尘土飞扬的工地。

  女皇的突然而至使衣着随便的薛怀义感到很惊慌。被女皇无端加上了一圃光轮的薛怀义在重获了他的自由后,生活已有很大的改变。他恢复了昔日的放荡不羁,终日在工地上为非作歹,胡作非为。除了每每拉来尼姑庵的年轻女孩奸淫,偶尔还要猥亵受过戒的小和尚。总之薛怀义的生活被他自己安排得混乱不堪。他每每欲罢不能,像吞吃了鸦片一般,一路地混乱了下去。而女皇到来时,薛怀义正与他的弟子们在工棚里狎闹。他慌忙地穿上衣服,匆匆跑出工棚,在女皇的面前跪了下来。

  女皇把她的手伸向了衣冠不整的薛怀义。薛怀义这才敢抬起头看女皇,他有点面红耳赤,有点语无伦次,而恰恰是薛怀义此时此刻的这副样子更激起了女皇对这个男人的欲望与激情。女皇把她保养得极好的手一直伸到怀义的眼前,她的手就要触到怀义满是胡茬的脸颊了,她要怀义抓着她的手,站起来,带她到那个正在修建的殿堂中去巡视。

  怀义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了。他一直搀扶着女皇武兆,带她走坎坷不平的土路,带她进那座神圣无比的殿堂。在圣殿中女皇终于得以看见了那尊已初具形态的她从未见到过的如此巨大的佛像。那才是真正的顶天立地至尊至圣永世辉煌。女皇被震慑了。她更紧地抓住了薛怀义的手,她的苍老而柔弱的身体几乎是靠在厂薛怀义的身上。

  女皇有了沈南谬而怀义又厌倦了同女皇的床笫之欢,他们的分离原本是两相情愿彼此都役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然而……

  然而就是因为有了这长久的分离,在女皇与怀义再度相遇的时候,便在他们各自的心中骤然进发出欲望的火花。

  一种恍若隔世的激情。

  女皇毕竟是感受过怀义阳刚之气的女人,于是她突然禁不住内心的强烈渴望,她甚至不用婉儿、不用传令的使者直接就对着离她很近的怀义的耳边说,“难得你如此深明大义,为我佛祖尽心竭力,来,随我回宫,朕要好好奖励你。”

  “什么时辰?”

  “就此刻。”

  “就此刻?”

  “朕以为不能再等了。”

  于是女皇继续拉着怀义的手,这一次是女皇拉着怀义坐进了她的车辇。女皇我行我索。她当然不必在意沈御医脸上的那有点郁郁寡欢的神情。而沈御医到底是有教养的男人。他心胸豁达,他不远不近地走在兴致勃勃的女皇和她手中的猎物旁边,直到他们走进了女皇的寝殿,消失在屏风后的黑暗中。

  女皇说:“这是薛怀义给朕的最好的礼物。”

  第二天清晨,当容光焕发的女皇从她的寝殿走出的时候,那张滋润的依旧美丽的脸简直是光彩照人。

  便也是这个第二天的清晨,享尽床第之欢的武兆来到了后宫的嘉豫殿,在此接受皇室各宗族亲戚的元旦恭贺。

  在皇室的亲属中,最早来此向女皇请安贺年的,是双双而至的东宫太子妃刘氏,和李旦无比宠爱的窦德妃。刘氏与窦氏之所以来得最早,是因为她们也和她们的男人太子李旦一样,一直过着朝不保夕战战兢兢的生活,她们很怕不能极早请安会得罪了女皂,而一旦被女皇怪罪下来,东宫的生活将更加不堪设想。

  当东宫两妃恭恭敬敬诚惶诚恐地向女皇请安之后,便如释重负地退出了嘉豫殿。如此的请安活动原本并没有什么危险可言,然而,让一直守候在嘉豫殿门外的东宫奴婢们不安的是,她们竟一直没有能迎候到她们的主子。

  从清晨,到傍晚。

  东宫的侍从们曾通过女皇的户婢到殿内去打听,但却几经询问有任何消息。

  东宫的侍从们于是傻了。这时候黑夜到来,他们赶紧回宫将两妃失踪的消息禀报太子。

  “什么?”

  奴婢和侍从们惊慌地跪在太子的脚下。他们生怕太子会怪罪他们,认为是因为他们的疏忽才使两位太子妃不翼而飞的。

  太子李旦尽管生性怯懦,但足够的智商还是有的。当听到侍从禀报了太子妃失踪的来龙去脉,他当即就预感到了这两个他喜爱的女人已凶多吉少。于是太子潸然垂泪,他绝望地对他脚下不断磕头的奴仆们说:“你们退下去吧,这并不怨你们。”

  随后太子李旦回到了自己房中,他锁住门后便捂着嘴痛苦地大哭起来。他在心里喊天问地,他呼唤着父亲的在天之灵,他哭诉着:“父皇救我,还我的爱妃,还我的亲人……”

  住在冷冷东宫中的李旦孤苦无助。他身边没有任何的兄弟姊妹,唯有的两个爱妃也从此弃他而去。洛河对岸的太平公主本是他的亲妹妹,是他的手足之亲,如今也因她嫁给了武姓人家而与他形同路人。如此,李旦才更加想念他的父亲,想念他死于非命的两个哥哥,想念被流放他乡的三哥李显。“你们在哪儿?”李旦在心里哭喊着,“来救我呀,我的心已经被她踩在了脚下,来救我呀,父皇,要不就干脆带我走……”

  李旦不知道母亲还要他怎样。他已经没有个性,没有棱角,更没有他三个哥哥身上的那种叛逆的性格。那母亲你还要我怎样呢?李旦不堪回首这个家族充满了血腥和杀戮的往事。他不敢回想他从小亲眼所见的表姐魏国夫人的死,表兄贺兰敏之的死,同父异母的哥哥上金和素节的死,还有他自己的亲哥哥李弘和李贤的死。死太可怕了。李旦的生命尽管脆弱尽管卑微尽管不堪一击,但他还是不想死。他要活着。要父母给他的性命。既然他已经拥有了,那生命就该是宝贵的就该是值得珍惜的。—段时间以来,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能够活下去的路,那就是彻底向强权的母亲投降,作她最卑贱的奴仆,唯她之命是从,要他干吗他干吗。他真的这样做了,他也就真的活下来了。很多年来,他就是这样如玩偶般任强大的母亲摆布。他做傀儡皇帝,又决意禅让皇位,从后宫到东宫,连母亲硬要赐他武姓,他也毫不反抗地接受,而只能在心里默默请求仙逝的父皇和李唐列祖列宗的饶恕。还要他怎样?他已经深居简出不问政事,武承嗣要他的太子要他的东宫,拿去便是。他宁可做一介草民流落民间。但为什么要夺走他的爱妃呢?李旦悲痛欲绝。没有人来告诉他还该怎样。他无所适从,他日夜坐在火山口上,随时准备着被人宰杀。“然而为什么不来杀我?如果是想要我的性命,也拿去便是,为什么要夺走我心爱的女人?她们有什么过错?就因为她们是我的妃子吗?不——她们在哪儿?为什么要抢走我孩子的母亲?”

  东宫里一片慌乱和紧张,没有人来关心悲痛绝望的太子。东宫的太子太傅悄悄派出人马,四处搜寻两位失踪的太子妃,哪怕是寻到她们的尸首。寻人的行动紧锣密鼓,而东宫的表面上却依旧平静,没有可以兴师问罪的迹象,否则,不出一日,东宫就会被横扫荡平。

  然而,找遍四面八方没有两位妃子的踪影。

  表面上平安无事的一夜过去,疲惫的东宫侍从们一无所获。而后宫的宗族亲属们依然杭浸在元旦的喜悦中,并没有因为东宫的不幸而影响了他们的心情。

  倒是第二天的清晨有皇帝的传谕从嘉豫殿中传出,两妃子确曾来向皇母请安,但她们从御前退去后便离开了嘉豫殿,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皇帝的这道口谕颇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并没有人取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女皇的嘉豫殿,而女皇为什么要传谕说明她与两位太子妃的失踪是毫无干系的呢?

  遍寻京城挖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两位妃子,而女皇又一口咬定她们不在嘉豫殿内,于是,两个女人的失踪成为了死局。太子睁大着红肿的眼睛。他无言以对,他只能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只能是忍气吞声地自认倒霉。他又能怎样呢?反抗吗?向母亲去讨回两位爱妃的尸体吗?指出母亲的心狠手毒正在把他逼上绝路吗?那又会怎样呢?像他的哥哥们一样,连多年来在母亲的阴影下他苟且保全的生命都不再能保住。不,他要他的性命。在某种意义上,他的性命已经是他人生最高的理想和目标了。只为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活着就是他的一切。他不管未来会怎样,但只要他今天能活着。

  李旦心痛欲碎又惊恐万状,而清晨他还要—亡朝,还要与母亲相见。李旦彻夜不眠。他该怎样做?是哭还是笑?

  新年的第一天,女皇自然为自己安排了很隆重的朝臣觐见天子的仪式。女皇在众大臣山呼万岁的声浪中,缓缓地走进大殿,登上宝座。她气宇轩昂,端庄华丽。她环视着她的文武百官们,最后,把她的早已洞晓一切的目光停在了她的儿子李旦的身上。

  李旦深埋着头。

  他站的位置离母亲最近。

  当他感觉到母亲的目光正在刺穿着他时,他禁不住在母亲的脚下跪了下来。

  李旦的心里很酸楚。在他的眼前不停晃动的,是朦朦胧胧两位爱妃秀丽而哀婉的身影。他爱她们,想重新得到她们。他甚至怀了种侥幸觉得她们并没有死,而是被暂时幽禁在什么地方。他跪在母亲脚下,他低着头。他终于没有让母亲看到他眼中涌出来又被他吞咽下去的咸涩泪水。

  “太子可好?”母亲的那么温柔的声音。李旦终于抬起了头。他也终于没有让母亲看见他真实的内心。他冷静异常,安之若素,仿佛他的东宫他的生活他的内心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变故。他的脸上既没有写着爱,也没有写着伤痛,更没有写着仇恨。倒是太子的这张过于平静的脸,反而引起了武兆的不安。他难道真能对两妃的失踪不疼不痒冷若冰霜?州果真是这样……

  李旦的眼睛直视着母亲。他当然看见了在母亲慈爱的目光后不断闪烁的那一道道让人不寒而栗的凶光。

  李旦终于了然了一切。

  李旦不知他的厄运是不是刚刚开始。

  皇太子妃的失踪和女皇身边很多人的失踪一样,成为永恒之谜,其中最著名的便是与高宗李治有染的武兆的亲姐姐韩国夫人。几十年前,这个女人也如太子妃们一样在后宫中莫名其妙地失踪,且死无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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