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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谋杀 (3)

  这句话是有来由的,在明代,福建一向被视为不开化地带,沈一贯拿地域问题说事,相当阴险。

  张位却不买账,他也不管你沈一贯和叶向高有什么恩怨,这人我看上了,就要用!

  于是,在沈一贯的磨牙声中,叶向高正式上任。

  叶讲官不负众望,充分发挥主观能动,在教书的同时,和太子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

  根据种种史料反映,叶先生应该是个相当灵活的人,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教书育人的同时,他还广交了不少朋友,比如顾宪成,比如赵南星。

  老板有了,朋友有了,地位也有了,万事俱备,要登上拿最高的舞台,只欠一阵东风。

  一年后,风来了,却是暴风。

  万历二十七年(1601),首辅赵志皋回家了,虽然没死,也没退,但事情是不管了,张位也走了,内阁,只剩下了沈一贯。

  缺了人就要补,于是叶向高的机会又来了。

  顾宪成是他的朋友,朱常洛是他的朋友,他所欠缺的,只是一个位置。

  他被提名了,最终却未能入阁,因为内阁,只剩下了沈一贯。

  麻烦远未结束,内阁首辅沈一贯大人终于可以报当年的一箭之仇了,不久后,叶向高被调出京城,到南京担任礼部右侍郎。

  南京礼部主要工作,除了养老就是养老,这就是四十岁的叶向高的新岗位,在这里,他还要呆很久。

  很久是多久?十年。

  这十年之中,朝廷里很热闹,册立太子、妖书案,搞得轰轰烈烈。而叶向高这边,却是太平无事。

  整整十年,无人理,无人问,甚至也无人骂、无人整。

  叶向高过得很太平,也过得很惨,惨就惨在连整他的人都没有。

  对于一个政治家而言,最痛苦的惩罚不是免职、不是罢官,而是遗忘。

  叶向高,已经被彻底遗忘了。

  一个前程似锦的政治家,在政治生涯的黄金时刻,被冷漠地抛弃,对叶向高而言,这十年中的每一天,全都是痛苦的挣扎。

  但十余年之后,他将感谢沈一贯给予他的痛苦经历,要想在这个冷酷的地方生存下去,同党是不够的,后台也是不够的,必须亲身经历残酷的考验和磨砺,才能在历史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因为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首辅,在不久的未来,他将超越赵志皋、张位、甚至申时行、王锡爵。他的名字将比这些人更为响亮夺目。

  因为一个极为可怕的人,正在前方等待着他。而他,将是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人。这个人,叫做魏忠贤。

  万历三十五年(1607),沈一贯终于走了,年底,叶向高终于来了。

  但沈一贯的一切,都留了下来,包括他的组织,他的势力,以及他的仇恨。

  所以刘廷元、胡士相也好,疯子张差也罢,甚至这件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根本就不要紧。

  梃击,不过是一个傻子的愚蠢举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情,能够打倒什么,得到什么。

  东林党的方针很明确,拥立朱常洛,并借梃击案打击对手,掌控政权。

  所以浙党的方针是,平息梃击案,了结此事。

  而王之寀,是一个找麻烦的人。

  这才是梃击案件的真相。

  对了,还忘了一件事:虽然没有迹象显示王之寀和东林党有直接联系,但此后东林党敌人列出的两大名单中,他都名列前茅。

  王之寀并不简单,事实上,是很不简单。

  当他发现自己的上司胡士相有问题时,并没有丝毫畏惧,因为他去找了另一个人——张问达。

  张问达,字德允,时任刑部右侍郎,署部事。

  所谓刑部右侍郎、署部事,换成今天的话说,就是刑部常务副部长。也就是说,他是胡士相的上司。

  张问达的派系并不清晰,但清晰的是,对于胡士相和稀泥的做法,他非常不满。接到王之寀的报告后,他当即下令,由刑部七位官员会审张差。

  这是个有趣的组合,七人之中,既有胡士相,也有王之寀,可以听取双方意见,又不怕人捣鬼,而且七个人审讯,可以少数服从多数。

  想法没错,做法错了。因为张问达远远低估了浙党的实力。

  在七个主审官中,胡士相并不孤单,大体说来,七人之中,支持胡士相,有三个人,支持王之寀的,有两个。

  于是,审讯出现了戏剧化的场景。

  张差恢复了理智,经历了王之寀的突审和反复,现在的张差,已经不再是个疯子,他看上去,十分平静。

  主审官陆梦龙发问:

  “你为什么认识路?”

  这是个关键的问题,一个平民怎样来到京城,又怎样入宫,秘密就隐藏在答案背后。

  顺便说明一下:陆梦龙,是王之寀派。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等待,没有反复,他们很快就听到了这个关键的答案:

  “我是蓟州人,如果没有人指引,怎么进得去?”

  此言一出,事情已然无可隐瞒。

  再问:“谁指引你的?”

  答:“庞老公,刘老公。”

  完了,完了。

  虽然张差没有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但大家的人心中,都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

  庞老公,叫做庞保,刘老公,叫做刘成。

  大家之所以知道答案,是因为这两个人的身份很特殊——他们是郑贵妃的贴身太监。

  陆梦龙呆住了,他知道答案,也曾经想过无数次,却没有想到,会如此轻易地得到。

  就在他惊愕的那一瞬间,张差又说出了更让人吃惊的话:

  “我认识他们三年了,他们还给过我一个金壶,一个银壶。”

  陆梦龙这才明白,之前王之寀得到的口供也是假的,真相刚刚开始!

  他立即厉声追问道:“为什么(要给你)?!”

  回答干净利落,三个字:“打小爷!”

  声音不大,如五雷轰顶。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所谓小爷,就是太子爷朱常洛。

  现场顿时大乱,公堂吵作一团,交头接耳,而此时,一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作为案件的主审官,胡士相突然拍案而起,大喝一声:“不能再问了!”

  这一下大家又懵了,张差招供,您激动啥?

  但他的三位同党当即反应过来,立刻站起身,表示审讯不可继续,应立即结束。

  七人之中,四对三,审讯只能终止。

  但形势已不可逆转,王之寀、陆梦龙立即将案件情况报告给张问达,张侍郎十分震惊。

  与此同时,张差的口供开始在朝廷内外流传,舆论大哗,很多人纷纷上书,要求严查此案。

  郑贵妃慌了,天天跑到万历那里去哭,但此时,局势已无法挽回。

  然而,此刻压力最大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张问达,作为案件的主办人,他很清楚,此案背后,是两股政治力量的死磕,还搭上太子、贵妃、皇帝,没一个省油的灯。

  案子如果审下去,审出郑贵妃来,就得罪了皇帝,可要不审,群众那里没法交代,还会得罪东林、太子,小小的刑部右侍郎,这拨人里随便出来一个,就能把自己整死。

  总而言之,不能审,又不能不审。

  无奈之下,他抓耳挠腮,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案。

  在明代的司法审讯中,档次最高的就是三法司会审,但最隆重的,叫做十三司会审。

  明代的六部,长官为尚书、侍郎,部下设司,长官为郎中、员外郎,一般说来是四个司,比如吏部、兵部、工部、礼部都是四个司,分管四大业务,而刑部,却有十三个司。

  这十三个司,分别是由明朝的十三个省命名,比如胡士相,就是山东司的郎中,审个案子,竟然把十三个司的郎中全都找来,真是煞费苦心。

  此即所谓集体负责制,也就是集体不负责,张问达先生水平的确高,看准了法不责众,不愿意独自背黑锅,毅然决定把大家拉下水。

  大家倒没意见,反正十三个人,人多好办事,打板子也轻点。

  可到审讯那天,人们才真切地感受到,中国人是喜欢热闹的。

  除了问话的十三位郎中外,王之寀还带了一批人来旁听,加上看热闹的,足有二十多人,人潮汹涌,搞得跟菜市场一样。

  这次张差真的疯了,估计是看到这么多人,心有点慌,主审官还没问,他就说了,还说得特别彻底,不但交代了庞老公就是庞保,刘老公就是刘成,还爆出了一个惊人的内幕:

  按张差的说法,他绝非一个人在战斗,还有同伙,包括所谓马三舅、李外父,姐夫孔道等人,是货真价实的团伙作案。

  精彩的还没完,在审讯的最后,张差一鼓作气,说出了此案中最大的秘密:红封教。

  红封教,是个邪教,具体组织结构不详,据张差同志讲,组织头领有三十六号人,他作案,就是受此组织指使。

  一般说来,凑齐了三十六个头领,就该去当强盗了,这话似乎太不靠谱,但经事后查证,确有其事,刑部官员们再一查,就不敢查了,因为他们意外发现,红封教的起源地,就是郑贵妃的老家。

  而据某些史料反映,郑贵妃和郑国泰,就是红封教的后台。这一点,我是相信的,因为和同时期的白莲教相比,这个红封教发展多年,却发展到无人知晓,有如此成就,也就是郑贵妃这类脑袋缺根弦的人才干得出来。

  张差确实实在,可这一来,就害苦了浙党的同胞们,审案时丑态百出,比如胡士相先生,负责做笔录,听着听着写不下去了,就把笔一丢了事,还有几位浙党郎中,眼看这事越闹越大,竟然在堂上大呼一声:

  “你自己认了吧,不要涉及无辜!”

  但总的说来,浙党还是比较识相的,眼看是烂摊子,索性不管了,同意如实上报。

  上报的同时,刑部还派出两拨人,一拨去找那几位马三舅、李外父,孔道姐夫,另一拨去皇宫,找庞保、刘成。

  于是郑贵妃又开始哭了,几十年来的保留剧目,屡试不爽,可这一次,万历却对她说:“我帮不了你了。”

  这是明摆着的,张差招供了,他的那帮外父、姐夫一落网,再加上你自己的太监,你还怎么跑?

  但老婆出事,不管也是不行的,于是万历告诉郑贵妃,而今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救她,而这个人不是自己。

  “唯有太子出面,方可了解此事。”

  还有句更让人难受的话:“这事我不管,你要亲自去求他。”

  郑贵妃又哭了,但这次万历没有理她。

  于是不可一世的郑贵妃收起了眼泪,来到了宿敌的寝宫。

  事实证明,郑小姐装起孙子来,也是巾帼不让须眉,进去看到太子,一句不说就跪,太子也客气,马上回跪,双方爬起来后,郑贵妃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说,我真没想过要害你,那都是误会。

  太子也不含糊,反应很快,一边做垂泪状,一边说,我明白,这都是外人挑拨,事情是张差自己干的,我不会误会。

  然后他叫来了自己的贴身太监王安,让他当即拟文,表明自己的态度。随即,双方回顾了彼此间长达几十年的传统友谊,表示今后要加强沟通,共同进步,事情就此圆满结束。

  这是一段广为流传的史料,其主题意境是,郑贵妃很狡诈,朱常洛很老实,性格合理,叙述自然,所以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我发现了另一段史料,一段截然不同的史料:

  开头是相同的,郑贵妃去向万历哭诉,万历说自己没办法,但接下来,事情出现变化——他去找了王皇后。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举动,因为皇后没有帮派,还有威望,找她商量是再合适不过了。

  皇后的回答也直截了当:“此事我也无法,必须找太子面谈。”

  很快,老实太子来了,但他给出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此事必有主谋!”

  这句话一出来,明神宗脸色就变了,郑贵妃更是激动异常,伸个指头出来,对天大呼:“如果这事是我干的,我就全家死光!”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绝,于是皇帝也吼了一句:“这是我的大事,你全家死光又如何?!”

  贵妃发火了,皇帝也发火了,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浇灭了所有人的激情:“我看,这件事情就是张差自己干的。”

  说这句话的人,就是太子朱常洛。虽然几秒钟之前,他还曾信誓旦旦地要求追查幕后真凶。

  于是大家都满意了,为彻底平息事端,万历四十三年(1615)五月二十八日,二十多年不上朝的万历先生终于露面了。他召来了内阁大臣、文武百官,以及自己的太子,皇孙,当众训话,大致意思是:自己和太子关系很好,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少来瞎搅和,此案是张差所为,把他干掉了事,就此定案,谁都别再折腾。

  太子的表现也很好,当众抒发父子深情,给这出闹剧画上了圆满句号。

  一天后,张差被凌迟处死,十几天后,庞保和刘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刑部大牢里,就杀人灭口而言,干得也还算相当利落。

  轰动天下的疯子袭击太子事件就此结束,史称明宫三大案之“梃击”。

  梃击是一起复杂的政治案件,争议极大,有很多疑点,包括幕后主使人的真实身份。

  因为郑贵妃要想刺杀太子,就算找不到绝顶高手,到天桥附近找个把卖狗皮膏药的,应该也不是问题,选来选去就找了个张差,啥功夫没有,还养了他三年。这且不论,动手时连把菜刀都没有,拿根木棍闯进宫,就想打死太子,相当无聊。

  所以有些人认为,梃击案是朝廷某些党派所为,希望混水摸鱼,借机闹事,甚至有人推测此事与太子有关。因为这事过于扯淡,郑贵妃不傻,绝不会这么干。

  但我的看法是,这事是郑贵妃干的,因为她的智商,就是傻子水平。

  对于梃击案,许多史书的评价大都千篇一律,郑贵妃狡猾,万历昏庸,太子老实,最后老实的太子在正义的东林官员支持下,战胜了狡猾的郑贵妃。

  这都是蒙人的。

  仔细分析就会发现,郑贵妃是个蠢人,万历老奸巨滑,太子也相当会来事,而东林官员们,似乎也不是那么单纯。

  所以事实的真相应该是,一个蠢人办了件蠢事,被一群想挑事的人利用,结果被老滑头万历镇了下来,仅此而已。

  之所以详细介绍此事,是因为我要告诉你:在接下来的叙述中,你将逐渐发现,许多你曾无比熟悉的人,其实十分陌生,许多你曾坚信的事实,其实十分虚伪,而这,不过是个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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