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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曲终魂断

  河间阜城地界,连日里阴霾四塞,田埂处泛起的盐碱渍都敷上了冰碴,路旁的槐、柳叶尽枝折,像被扒光了衣服的老人,露出干枯皲裂的皮肤,在风中抖索。田间早已无人劳作,都被寒霜逼进了屋。

  至这一日傍晚,风住云开,现出赤霞青天,却见大道尽头卷起一股黄埃,及近了才见得清是一队人马,约有几百号人,四十余部车,官家打扮。车队在一处驿馆前停下,早有打前站的人号了房,镇子上的所有馆舍都已腾空。

  魏忠贤下了车,后车上下来数名妇人,为首一女最俏,二十出头年纪,是忠贤宠妾萧灵犀,忙过来扶了忠贤。魏忠贤朝四下里看了看,长叹一声:“到了家了。”

  萧灵犀猛然记起魏忠贤正是河间府人!想不到只手障天的九千岁,竟是以戴罪之身落魄而归,心头一阵酸涩,未敢接茬,转头吩咐众人:“天色已晚,早些吃了歇息,不准吃酒,明早寅时上路,皇上是限了时辰的。”说罢扶忠贤抬脚进了前厅,见桌上早摆好热腾腾的饭菜。店主人引二人上了楼,楼上单摆了一桌,虽是山珍野味,毕竟制作粗糙,不如宫里的精致。离京已经三日,天天如此,早是倒了胃口,魏忠贤勉强扒拉几口,就上床躺了。

  “爷,吃点儿酒解解乏吧?”萧灵犀知他心中憋闷,生怕他憋出个好歹。魏忠贤闭着眼,没说话。“要不,烫烫脚也解乏,我去叫小二烧水上来。”

  魏忠贤道:“不必了,我只是累了,想早点儿睡。你也将就着吃了,早些歇了吧。”

  萧灵犀十分担心这位爷挺不下来,吃了几口也放了碗:“爷啊,盛极而衰,也是常理,就不闻否极泰来吗?”

  萧灵犀是当年为信王大婚,魏忠贤奉命选美选上来的,但年龄稍嫌大了。魏忠贤见她不但识文断字,粗通文墨,而且口齿伶俐,善解人意,就自己留下了。

  魏忠贤心里明白,这些娘儿们儿是怕他中途倒下,失了依靠,便道:“咱家过的死门劫坎多了,你们放心,咱家不会自己放倒自己,除非皇上拿去咱这脑袋。睡了吧。”

  萧灵犀可不这般想,这一去数千里地,晓行夜宿,淡饭蔬食,颠沛困顿,谁知他挺得过挺不过?如果半道就栽下了,这几十车敌国之财还不一抢而空?须是让他整理起精神,诸事放下,心情大开,还可平安抵达,安享富贵。即使那时倒下,也可从容作出身后安排,也就不亏了。如何就让他心情开了?只有放出女人手段,“爷啊,脱了衣睡解乏,哪能成天价衣不解带,马不卸鞍?”说着就去给魏忠贤宽衣。魏忠贤推开她,没理她,妇人便就重施粉黛,自褪罗裙,傍着忠贤卧了。

  魏忠贤确是乏透了,身心俱惫,心如死水。看着萧灵犀狐视妖行的德行,全是无知无觉,反倒勾起一腔忧愤:“唉,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啊!”

  萧灵犀拿定主意要让他振作起来:“我的爷,虽说爷曾是一呼百诺,八面威风,毕竟还得伺候皇上。伴君如伴虎,如今不是应了这话儿?可也落个逍遥自在。万贯家财,儿孙都受用不尽。燕居之暇,或铁琵铜琶,寄情山水,或翠袖围香,绞绡笼玉,或金樽檀板,杨柳楼前,不也解颐破闷?有何不好?再说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怎知就不会重振弦索,再续词章?”

  魏忠贤虽是大字不识几篓,但朝中多是饱学之士,在宫中久了,心中不免艳羡,在那些“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朝臣面前,常是自觉形秽,这也是他大杀东林党的心理之一。他留下这小妾,就是喜欢她的掉书袋。听了这番咬文嚼字,再入眼那柳腰乱扭,圆乳轻颤,不由得血脉贲张,伸手勾住妇人丰臀,却是再无力玩弄,顿感自己已是苍老无用了,悠然生了琼瑶道远、黄泉路近的感觉,心中起了悲凉,便一把推开萧灵犀:“你到别屋去睡,咱家要独眠。”

  萧灵犀心中不满,却又怕惹恼了他,起身披衣出去。

  晦夜空旷,马喑人息,渐渐地土司空星中坠。晓风残月,声寂嗅绝之中,一阵马蹄疾敲,由远而近,踏碎了空静,至驿馆前戛然止住。那马大约是被嚼子勒疼了,一声长嘶,店中鼾睡之人都嚯地坐起。店主人点亮前灯,披衣跑出来,月光下见一人官军打扮,店主人一揖:“这位军爷,对不住了,今日小店和镇上的小店都被一家公爷包下了,几百号人,没空处了,屈了您了。”

  “几百号人?这位公爷多大年纪,有胡子吗?”

  “年纪估不准,几位爷倒是都没胡子……”

  “走,带我去见!”

  店主心说这是要出事,忙打个躬:“军爷,您是要找人?您找……”

  “少废话,带……!”

  来人话未说完,门里跳出几个精壮汉子,刀跳鞘:“站住!”

  天黑瞧不清面相,但见都是公家装扮,心里便有了八分把握,一抱拳:“下官是内里差来的,有急事要面见中官!”

  因来人面朝屋内光亮,背光的几人可看清了:“可是李公公?”

  没等来人答话,早听楼上说道:“请差官上来。”

  来人随几人上楼来,见魏忠贤正在楼上梯口站着,忙紧趋几步,单膝跪地:“朝钦给干爹请安了!”

  “是朝钦!”魏忠贤心中一麻,忙伸手扶住,“快起来!”

  李朝钦站起,脸上已是江倾河泻,变了形状:“干爹呀,皇上又下圣旨啦——!”

  魏忠贤脏腑全凉了,心知这回算是完了,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说?”

  “……这里……有魏大人的抄件。”李朝钦从怀里抽出一纸公文信封,魏忠贤抖着手接过,已是掩不住惶恐,进屋就着烛光拆看了,虽是许多字不识得,但囫囵能懂,看着看着呼吸就急促起来,及至看完便颓然跌坐椅上,那纸也落了地,刚好萧灵犀推门进来,连忙捡起刚是瞄上一眼,脑顶就轰然作响起来,急急看下去:

  朕御极以来,深思治理,而有逆恶魏忠贤,擅窃国柄,蠹盗内帑,诬陷忠良,草菅人命,狠如狼虎。本当肆市以雪众冤,姑从轻降发凤阳,岂巨恶不思自改,辄敢将蓄亡命,自带凶刃,不胜其数,环拥随护,势若叛然,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即差得当官旗前去扭解,押赴彼处交割明白。所有跟随群奸,即擒拿具奏,勿得纵容。若有疏虞,则有所归。尔兵部马上差官,星驰传示!

  良久无声。待魂儿回到身上,妇人心中恨道,这魏良卿竟连片纸只字全无,无非是怕日后授人以柄。老爷子没了,你那废物脑袋还保得住?遂向李朝钦问道:“魏大人可有话说?”

  “是,兵部会同锦衣卫天明即到,望善处之。”

  萧灵犀更气了,这蠢材毫无招数,只会说模棱话,如何善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即便能留住青山,做个山野村夫,水边结庐,那老爷子也活不下去,何况本就无处遁形,谁又敢违了圣旨?

  “兵部拿人?”魏忠贤问了一句,声音已极虚弱。

  “是,圣旨是下给兵部的。”

  魏忠贤镇静下来,竟也生出佩服,十八岁的娃娃竟有如此思虑,他是怕锦衣卫放跑了咱家!

  “朝钦,奉圣夫人怎样了?”

  “……夫人……已被……诛戮!”

  魏忠贤嘴一咧,哼了两声:“死得好,死得好!”

  静了片时,待气喘匀了,便硬起心肠,英雄一世,临了不能叫人看熊了,魏忠贤道:“朝钦,把大家召集了吧。”

  整个镇子的大小客栈都被魏忠贤包了,李朝钦安排人分头通知,待人聚齐了,已过了小半个时辰,李朝钦扶魏忠贤缓步下楼到院里,魏忠贤在中间坐了,眼光越过众人看向远处,慢声说道:“皇上已下旨,逮治咱家。此次回京,必不生还。诸位跟我一场,没享得几天福,咱家对不住了,就今日散了吧,今后好生在意着。再过个把时辰,锦衣卫和兵部就到,诸位拿了银两,收拾了走吧。”说罢回屋,叫朝钦搬出银子散了。扈从人等听了,哭作一团,但心里都明白,若不走,总是一体擒拿,谁还敢刀头舐血,再跟着作了小鬼儿?也就磕了头,作鸟兽散,只有李朝钦守着,几个女人围着忠贤嘤嘤哭泣。

  魏忠贤冲着女人一挥手:“你们都给我出去!”

  李朝钦见魏忠贤上了怒相,忙连哄带劝将女人们送过别室,又返身回来。

  “朝钦,你也走吧。”

  李朝钦自知干佬一死,自己必无生理。逃到哪儿,看面相,听嗓音,就知道你是个太监,也得让人报官逮拿了。他没搭腔,扭头喊道:“掌柜的,取上好酒来!”

  店主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连打嗝儿的孩子听见名儿都立马止住的“九千岁”!早已吓得半傻,叫伙计搬上来一堆酒坛子:“不知哪种顺爷的口,爷您自己尝吧。”李朝钦满斟了两大碗,魏忠贤接碗在手,忽听得外厢传来一阵歌声: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斟美酒,进羊羔,笙歌聒噪。

  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人都不说话了,静静倾听。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衿绸。

  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凉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终,鼓咚咚,更锣三声。

  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城楼上,鼓四敲,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嚷嚷,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曲儿已停了半天,魏忠贤才回过神:“谁在唱?”

  “掌柜的!”李朝钦喊道。

  店主人颠儿颠儿上来。

  李朝钦道:“这唱曲儿的是什么人?”

  “回……回爷的话,是个姓白的书生,昨日午后来的,昨夜晚就在这唱。”

  “多谢了,你下去吧。”魏忠贤明白这一定是自己的哪路冤家,得知消息,赶前一步在这守着为他催命的。这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冤魂野鬼要向他索命呢,也许就有刺客在前边等着呢。即使皇上不要他的命,仇家也必要了他的命,终逃不脱一死。

  “……这是什么曲儿?”

  李朝钦是内书堂读书出身,是太监中的秀才:“似是《挂枝儿》。”

  魏忠贤再不答话,两行老泪、一流浊涕就垂了下来,眼角嘴角齐往下拉,再缩回去,喉中啯啯有声,抽动好一阵,才憋出一句:“呈秀误我……!”

  待到大天明兵部的人赶到打开房门时,二人早已高悬梁上,肢体冰凉了。

  第二天户部员外郎王守履、给事中许可征就当廷上了奏章,再拿崔呈秀开刀,说他是“五虎”之首,应肆市(处斩弃市)。

  一时间弹章迭上,都看准了崔呈秀是难逃一死,都怕落了嫌疑,便往死里给崔呈秀加码。

  这回崇祯可准了,诏令先行削籍,追夺诰身,三法司会勘定夺。

  崔呈秀此时已回家守制,在蓟州家中得知忠贤死讯,自知不免,痛悔不已:若当初依了魏忠贤,也许今日掉脑袋的就是那崇祯小儿!

  再进一步说,当初投靠魏忠贤之举,就是大错特错了。

  最初他并未想入魏忠贤幕府,东林党把握朝纲之时,呈秀欲延李三才入东林被拒,从此与东林结怨。

  天启三年,崔呈秀巡按淮、扬,查出霍丘知县郑延祚贪赃枉法,欲拟本参劾。郑延祚闻知,立马送上一千两银子,崔呈秀便不再拜本。

  郑延祚见呈秀易交,又送上一千两足银。崔呈秀便又修本上奏,却是举荐郑延祚。回朝后按例由都御史考核职迹,不想被左都御史高攀龙尽数查出,立行举发。

  吏部尚书赵南星拟议按律应谪戍边陲,有旨革职听勘。

  崔呈秀大惧,夜访忠贤,叩首涕泣,谓高攀龙、赵南星皆东林党人,挟私陷害。又献珍玩,又认忠贤为父。其时魏忠贤正被东林党交章弹劾,心下大愤,正欲引二三廷臣为助,早闻崔呈秀阴鸷深险,此时又自投怀抱,喜坏了个魏公公,遂授意阉党为呈秀讼冤,再矫旨复呈秀御使职,不二年又进官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

  后崔呈秀遭母丧,循例应致仕守制三年。魏忠贤怕失了臂助,奏请皇上下旨,要崔尚书夺情视事,且不必缞服,更加少傅及太子太傅衔。有明一代,无如崔呈秀职重者,可如今是要交出头颅了。

  崔呈秀把姬妾叫到一处,又摆出那些贪赃枉法得来的珍宝奇玩,说道:“魏忠贤已死,必是满门抄斩,婴幼不留,我与尔等也将是如此下场。锦衣缇绮不日就到,今日合家一醉,自行了结,免得受辱!”又吩咐家人闭上大门,不许出入。女人们炸了窝,揪住崔呈秀发疯般哭喊,崔呈秀挥手推倒,女人们便撕扯头发衣服,四散跑开。

  崔呈秀也不睬,吩咐摆上酒馔,饮尽一卮,摔碎一卮,换过新卮,再饮再摔,一连摔了十几卮。家人跌撞进来说夫人们都吊死了,崔呈秀才起身,将那珍玩一一打碎,也把自己吊上了房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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