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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总兵登岛

  这厢送走袁崇焕的亲信谢尚政一队人,那厢又来了一队兵。领兵的是孙承宗旧属,就是那个京师被围期间质问袁崇焕的周文郁,见面未及寒暄,周文郁便问孙承宗:“大人,黄总兵可在滦州?”

  “黄龙?在,你是来找他的?”

  “是,东江出事了!”

  孙承宗心头一紧,东江出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怎回事?”

  “刘兴治反了!”

  “刘兴治是什么人?”

  “刘兴治是刘兴祚之弟。”

  “刘兴祚又是谁?”

  刘兴祚是辽东人,万历三十三年少年刘兴祚被女真掠去。刘兴祚聪明伶俐,且才干出众,深得努尔哈赤器重,因功升至副总兵,还被努尔哈赤招为女婿,受命管辖金州、复州、海州、盖州四卫之地,成为金军中最显赫的汉官。但随着年龄增长,渐生羞耻之心,萌生归明之想,暗中通书登莱巡抚袁可立,被努尔哈赤察觉,降为参将。崇祯元年九月,皇太极派和硕贝勒莽古尔泰、贝勒济尔哈朗、刘兴祚率两万大军进攻东江,兴祚阵上投诚,遂向毛文龙献计,约其弟萨尔浒城中的刘兴治为内应,里应外合,一举破城。其时孙承宗被褫职归里,所以不知。

  周文郁略作介绍,又道:“袁崇焕斩毛文龙后,将东江分为四协,后又改为两协,令陈继盛领东协,刘兴祚摄西协。金人犯境期间,兴祚为牵制敌兵力,领兵偷袭金、复,不幸阵亡。

  “刘兴治与刘兴祚大不同,此人凶狡好乱,早与继盛不协。他借为刘兴祚治丧为名,待出殡日,诸将都去吊唁,继盛也去了,他竟将陈继盛杀了!共杀了二十多人!又伪为岛中商民上疏朝廷,令他镇东江。

  “举朝大骇,皇上降旨诘问,结果这小子放舟长山岛,大肆杀掠!梁廷栋、孙元化荐黄总兵镇东江,卑职是来宣旨的。”

  孙承宗立刻意识到事态已十分严重,东江已被刘兴治一统在手,若不从他,他投了建州,那这本来对鞑子大有牵制作用的东江就反过来对宁锦构成了直接威胁。若从了他,不仅朝廷颜面大失,而且又是一个毛文龙,甚至有过之。若弹压他,他身居岛中,东江兵又惯水战,毫无取胜把握,失了手,则再难制他。“既是宣旨,为何带这么多兵?”

  “征伐刘兴治。”

  “征伐?就这点儿兵?东江可是四万兵马呀!”

  “圣上当然知道,朝廷是鞭长莫及呀,这是新任兵部尚书梁大人的主意,不过是想震慑一下罢了。”

  “梁大人?哪个梁大人?”

  “梁廷栋大人。”

  “他主兵部了?”

  “是。”

  孙承宗捋了半天灰白的长髯:“你打算怎么办?”

  周文郁摇摇头道:“不知道。”

  “好,你先休息一下,吃了午饭再走。”孙承宗传下话去,多造饭,款待龙武军。吃饭时,孙承宗已想好,两杯酒下肚,道:“文郁,你说,袁崇焕斩毛文龙,为何不将毛文龙召到宁远,而要孤身入岛,在毛家军中擒杀毛文龙?”

  周文郁停了筷子想了想:“一是怕他警觉,或不来,或提兵来见,那就不免一场恶战。二是不能服众,东江将乱。”

  孙承宗点头:“不错。元素杀毛文龙,失之严苛,但只身入岛,当着毛家军的面杀毛文龙,则是他的好手段,与你此行颇有相似之处。”

  周文郁大惊,手一哆嗦,掉了筷子:“大人是说,卑职也应只身入岛,杀了刘兴治?”

  孙承宗笑了,摇摇头,给他换了一副筷子:“那事只有元素干得,别人干不得。一是他在辽东军中威望无人可及,官兵皆畏服。二是毛文龙毫无防备,措手不及。你此去就不同了,人家可是严阵以待呀!我是说,你此行,只能劝谕,不能刀兵相见。”

  周文郁明白了:“请大人指教,卑职该如何行事?”

  “孤身前往,晓以利害,喻以大义。”

  谢尚政被带进梁府,延入客厅,兵部尚书梁廷栋已在等候,谢尚政忙行参拜礼:“卑职参见尚书大人。”梁廷栋笑容可掬道:“不必拘礼,请坐请坐。”说着亲手斟上茶送过来。

  谢尚政受宠若惊,赶忙起身道谢。

  梁廷栋压压手示意他坐下:“知道本部院请你来,所为何事么?”

  “可是为督师之事?”

  “也是也不是。首先是为你。”

  “为我?”谢尚政吃一惊。

  “不错,祖大寿、何可纲背君违命,率部出关,你谢尚政就没走,识得大体,顾得大局。本部院保荐你为副总兵,可是圣上没照准。”

  谢尚政心头先是一喜,继而一冷,起身道谢:“谢大人栽培。卑职不过一名参将,怎能骤升副总兵?”

  “你夺回遵化城,是大功一件,怎不能升?不是这个缘故,”梁廷栋声音忽然变冷,“你犯有一条大罪!”

  “啊?”

  “毛文龙就是你杀的!”

  谢尚政腿哆嗦了:“那是督师事先布置的,卑职怎敢违命?”

  “什么督师,他连命都保不住了。”

  “啊?皇上要杀袁督师?”

  “对,而且是满门抄斩!这是钦定逆案,你想还有翻身的日子么?你是袁崇焕的心腹,又是杀毛文龙的主凶,慢说升任副总兵,你想想逃得过此劫么?”

  谢尚政冷汗湿透了内衣,单膝下跪道:“大人既然召卑职来,必是可以救卑职,请大人教我。”

  梁廷栋双手扶住谢尚政,说道:“起来起来,通天大案,谁能救你?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请大人指教。”

  梁廷栋遛开来:“袁崇焕勾连北虏,私订合约,引敌西来,桩桩件件,你必了解内情。知情不举,罪上加罪。”谢尚政五内如煎,不敢应也不敢拒。梁廷栋看出他内心已是摇摆,又道,“如果你照实说出,本部院保举你为福建总兵!回去好好想想吧。送客!”

  一艘在皮岛海面上游弋的苍山铁看见从西南海面开来一艘大海苍,立刻返回皮岛,报告了刘兴治。

  刘兴治琢磨,如是围剿,为何只来一艘船?如不是围剿,为何是艘大兵舰?不管怎样,先布置了再说。于是调兵遣将,封锁全岛,然后亲临泊口,等大海苍靠近,刘兴治之弟刘兴贤喊话:“来者何人?”

  船上回答:“龙武军副总兵周文郁周大人,来见刘将军。”

  “有多少人?”

  “只周大人一人登岸。”

  “一人登岸?”刘兴治明白了,来者或是奉旨招抚,或是来当说客,但毕竟心存疑忌,对刘兴贤道,“既然一人登岸,叫他们停船,不许进泊湾,派一艘苍山铁去接。”

  刘兴贤大声重复了刘兴治的话,大海苍果然停住。苍山铁迅速靠近,刘兴治远远看见果然只有一人上了小舴艋,便折身返回大营。不一会儿,刘兴贤带进来一人,着常服,狮子补,刘兴治坐着不动,也不说话,眼睛死盯着来人。周文郁先是四处打量,看了个遍,看够了,才把眼光落到刘兴治身上。

  见那刘兴治,一脸横丝肉,两膀腱子筋,颌下一部焦黄钢髯炸着。两人对视良久,周文郁先开口道:“刘将军历来是如此待客么?”

  刘兴治冷笑一声:“不请自来,算得客人么?”

  “我是来救你的,不是贵客么?”

  这话让刘兴治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这不是来招抚的,是来唬人的,遂放声狂笑:“救我?娘老子的,我看你是想学袁崇焕!你别瞎眼,老子可不是毛文龙!”

  “当然不是,我比袁崇焕差得远,你也比毛文龙差得远。毛文龙将残兵败将搜罗岛上,白手立业,从小到大,大小战功无数,建奴都言‘毛文龙之患,当速灭耳!文龙一日不灭,则奸叛一日不息,良民一日不宁!’文龙将东江整治得铁板一块,除了袁崇焕,谁能敲碎它?你却把东江搞得大乱,对敌,已构不成威胁,对朝廷,以杀戮百姓相要挟,上负天恩,下愧黎民,迹近反叛!”

  刘兴治一拍案子,怒道:“反叛?毛文龙要不叛,袁崇焕能杀他么?可要没有袁崇焕,朝廷又能怎着他?不照样月月供着粮米?毛文龙是大意失荆州,栽在袁崇焕手里了。要是袁崇焕现在来,我叫他有来无回!”说着把胳膊肘架到桌沿儿上,身子前探,“你也一样,”又向后一靠,“谁也休想动我东江!”

  周文郁龇龇牙,摇摇头道:“唉,东江的弟兄们可怜呐,要随你一起被捣为齑粉了!”

  刘兴治把案子拍得山响,咆哮道:“妈拉巴子好个狂徒,想学那袁崇焕,虎窝子里捋虎须子,老子先把你碾成齑粉!你不就是想博个青史留名么?老子成全你。来人!把这位总兵大人捆成粽子,扔海里喂乌龟王八!”

  周文郁双手一扬:“不必,我自己走进海里喂王八。不过,临走前告诉将军一个消息:数日之内,十万大军跨海东渡,直扑海岛,统兵的是孙承宗大人。将军想想,可是孙阁老的对手?”说完转身向外走。

  “慢着!”刘兴治起身走到周文郁身边,半信半疑道,“你是说,皇上下旨了?”

  周文郁缓缓点头,背起手溜达:“皇太极已撤兵,各路勤王兵聚集京、山一线。圣上已下决心,决不许再弄出第二个不听节制、目无朝廷的毛文龙!十万大军分从山海关、天津卫、莱州湾齐发,从三面包围诸岛,各大舰装有刚刚运抵京城的红夷大将军。孙大人刚刚收复永平、滦州、迁安、遵化四城,金人凭城固守,尚不是孙大人对手,东江兵虽惯水战,但总兵力不过四万,将军细思,到底动得动不得你东江?”

  刘兴治歪着头想了想,嘿嘿笑起来:“你把老子当娃唬啊?既是有旨征伐,总兵大人怎敢背旨来劝老子?”

  “所以我说我是来救你。实话与你说,本镇是孙大人先锋,是奉孙大人令,先礼后兵。本镇也想一会刘将军,不过本镇是为东江兵民计。将军再想想,以毛家军的忠心,尚不敢动只带二百人闯岛的袁崇焕,将军可有毛文龙的手段?这东江兵真个会为你一人卖死命?你诱杀了陈继盛,能保东协兵不反水?我怕将军只能葬身海底了!”

  还真不能不掂量了,第一,兵力悬殊;第二,红夷大炮厉害;第三,莱州、烟台、威海的山东兵也惯海战;第四,无论是谋略还是布阵,自己都不是孙承宗的对手;第五,自己诱杀了陈继盛,对东协兵还真没底。真要硬抗到底,怕是喂王八的就是自己了。可是放出的箭哪有回头的?现在认输,不但颜面丧尽,谁还心服?这刚抢到的椅子恐怕也得被掀到海里去。刘兴治坐回案后,心中反复权衡,口气就软了下来:“既如此,大人要我怎样?”

  “第一,抚恤百姓,停止杀掠;第二,上疏引罪,孙大人自会旁助;第三,袭扰金军,牵制敌兵力,将功折罪。有此三条,圣上自然网开一面。如有大功在身,说不定真实授你个协统。”

  “协统?为何不实授我总兵?”

  “朝廷已命黄龙黄大人为东江总兵,不日到任。”

  “黄龙?就是那个锦州参将?”

  “黄大人随孙大人复滦州,功第一,迁副总兵,进秩三等,为都督佥事,现在又迁总兵官了。”

  刘兴治鼻子里“哼”一声,正闷声不言,忽听几声枪响,两人都愣住了。周文郁心头“突”的一跳,他知道东江军没有火炮火枪,这动静只能是自己带来的人弄出来的。

  刘兴治盯住周文郁,向外喊道:“来人,去看看谁打枪,想干啥?”不大功夫刘兴贤一头闯了进来:“二哥,大海苍向咱弟兄放枪了!”刘兴治噌地蹿起,一只脚向椅子上使劲一蹾,一只胳膊架在大腿上,身子前倾,脑袋逼近周文郁:“周大人,你给咱爷们儿下套!”

  刘兴贤的话也让周文郁大失颜色,费了牛劲才把这小子唬住,怎么又斜岔里出事!周文郁毕竟是孙承宗老部下,百战之身,很快镇定住:“刘将军,本镇只带来几十人,不过是桨手舵手,怎敢无端向皮岛几千兵将起衅?还是问问你的部将吧!”

  “你去,”刘兴治对刘兴贤道,“密切注意西南、东南海面,发现舰船立刻报我,各营上船!”刘兴贤答应一声转身就跑。

  刘兴治瞄了眼周文郁:“走,看看去。”说完向身后使个眼色,大步前走,立刻上来三个大汉,逼住周文郁。周文郁看也不看,起身走出,三人紧跟其后。来到泊口一看,周文郁身子都凉了,自己的座舰已驶到离岸边不过十几丈远,船头上十几支佛郎机铳瞄着岸上的东江兵。刘兴治大怒,大叫道:“围上它,它再敢放枪,就凿沉它!”三个大汉闻言,窜上前一把扭住周文郁两臂。栈桥两边十几只小舴艋一齐窜出,围向大海苍。刘兴治颊上横肉突起:“欺人太甚了!几支破铳就敢大打出手!孙承宗算个鸟,不就是鱼死网破吗?好,”他转过身,看着周文郁,眼眯成缝道,“你敢蒙老子,今儿个老子就先演一出杀将祭旗!”

  周文郁眼见情势一触即发,豁出去了:“本镇寸铁未带,刘将军却如临大敌,叫三名军弁挟住本镇,可见是胆虚了!”

  “嘿嘿,你是非激老子杀你不可!老子就先沉了你!放开他,让他自己跳下去!”

  周文郁活动一下双肩:“刘将军,你是个急性子,躁脾气,不问清情由,就认定是本镇座舰开衅?”

  “这还用问?一只大海苍能载三四百人呢,又有枪有炮。”说着握拳一擂大腿,“哼,皇上如此逼东江,就不怕东江投了鞑子?”

  “将军若不信,可上船去察看。皇上未逼东江,而是逼你刘将军。将军本就是金将归明,不就是不甘为异族之奴,为千夫所指,留千古骂名吗?难道如今又想复叛?”

  “复叛又怎着?努尔哈赤待我兄弟天高地厚,归了大明才给我哥个协统,毛文龙、袁崇焕都始终未信我哥俩,老子谁也不伺候了!”

  周文郁把手向后横着一划:“皇上相信东江不会投鞑子,他们都是炎黄子孙,伏羲后人,承秦汉衣钵,习唐宋风俗,江南有他们的父母需要赡养,中原有他们的兄弟牵肠挂肚,一念之差,此生再难见爷娘故土!以上国臣民之身屈膝于下国蛮陌之地,人所不齿,又有何面目再见爷娘故土?本镇想,将军也不会甘为异族之奴,为千夫所指,留千古骂名吧?”这番话捅了刘兴治嗓子眼儿,他本一心想的是东江称王,他人是何肚肠他还真没想过,不由低头沉思。周文郁看出他已心动,再逼一步,“本镇这一跳,你可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刘家一族,再搭上妻室儿女,死无噍类了!”

  刘兴治背手溜达开,正此时,听得舰上有人高喊:“岸上可是周大人?”周文郁抬手挥一挥,叫道:“本镇与刘将军在此,不得放枪!”

  舰上又喊:“可有事?”

  周文郁又抬手摆一摆:“刚才为何放枪?”

  “东江兵说大人是自送死来,卑职以为大人被扣,故欲一搏。”

  周文郁用力一挥手:“退回原处!”只见十几支佛郎机铳缩了回去,大舰开始徐徐后退。

  周文郁向刘兴治道:“将军可听清了,衅起谁手?”刘兴治走到周文郁面前,挺胸凸肚,抱拳齐颌道:“大人是条汉子!还有什么话,咱们酒桌上说。”说罢转身吩咐,“摆酒,为总兵大人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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