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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再破河山

  掠来的汉族女奴虽然都是北方人,但也有几个是能说会道的。其中有个叫赵果儿的,相貌有几分南方人的娟秀小巧,嘴皮子也特别巧。她也是个很善于在异邦生存的人,很快便和帐中的突厥女奴们搞好了关系,而且对她自己的女奴身份也不讨厌。若按平常的说法,她这种做法是“媚颜从贼”,是要受到鄙视和批判的,但萧美儿却很是欣赏她。

  萧美儿对那种坐在高堂软榻,看着别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还叫他们以死明志的道德家之流是很反感的。她认为,人不管在什么环境下,都要坚强地活下去,当然是在不伤害其他人的前提下。

  当突厥女奴不在侧的时候,萧美儿把赵果儿唤到身边,让她喝了一杯热腾腾的奶茶,细声细语问起她的遭遇。一开始赵果儿什么都不敢说,后来见她神情无比慈爱,又听说她也是汉人,才犹豫着开了口。一开口,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原来赵果儿今年只有十六岁,住在突厥和唐边境的村子里。今年突厥突袭唐境,她的父母和兄弟被杀,她被掠来了这里。突厥人袭掠汉人的时候几乎会把汉人杀尽,只把年轻女人掠了带走。萧美儿听赵果儿说起她父母和兄弟在她眼前被杀的样子,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地揪痛,便把赵果儿留在身边,好生爱护。

  颉利可汗也许是为了充分品尝自己的胜利果实,也许是为了再度确认掠来的汉族女人真的都不如萧美儿,归来后的几天都是在新掠来的女奴那里过夜。不知是不是那些年轻女人真的没有萧美儿魅力大,还是因为他太喜欢萧美儿,没过几天他又到萧美儿的帐中来找她。见他对自己如此眷恋,萧美儿哭笑不得,只得曲意侍奉。她知道赵果儿对突厥人的仇恨是很强烈的,担心赵果儿见了这杀亲灭家的“总仇人”,心里会受不了,便把她支得远远的。

  突厥女奴们见颉利可汗好几天没来,原本担心萧美儿会就此失宠,听说颉利可汗又要来找她,一个个高兴得不得了,在颉利可汗来之前,一起动手,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萧美儿见她们如此,不知是该微笑还是叹气,就把自己交给她们,任她们打扮。

  突厥女奴们仔仔细细地把她的黑发梳得顺如瀑布,结成发辫,再在发辫的末梢配上垂珠。萧美儿虽然已人过中年,又在塞外生活了这几年,但头发仍然漆黑透亮,光可鉴人。女奴们为她梳好头后,又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珍珠玉石串成的璎珞,还在她的额前挂上了一个祖母绿宝石做成的垂饰。

  萧美儿身上一时宝光流动,再加上她黑发生光,肌肤润泽,简直明艳不可方物。女奴们怕她的容色被这满头的宝气压下去了,又小心翼翼地给她抹上胭脂水粉。萧美儿见铜镜中的自己妆容妍丽,装饰华贵,虽然觉得今天没什么好庆贺的,但还是精神一振,心情也渐渐地好了起来。

  颉利可汗见到她这副样子,果然非常满意。今天的他回复了以往的温和,微微地笑着,配上他那双闪亮的甚至还有些清澈的眼睛,也算得上赏心悦目。萧美儿原以为听说过突厥人对汉人边民的暴行,内心对他会有所抵触,没想到自己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没有亲眼看到边民被杀吧,而且也不是他亲自去杀。女人,总是软弱的。

  曾经粗暴的男人温和起来就格外有蛊惑的力量。也许是见萧美儿今天很漂亮,颉利可汗心情大好,轻轻地坐到她身边,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微笑着说:“你今天很漂亮啊。”声音也很柔,就像用细羊毛搓成的捻儿。

  也许是这句话听起来很顺耳,萧美儿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脸也不知不觉地红了。她惊讶地发现,见到颉利可汗之后,她还是有些高兴的,甚至还有种“久别重逢”的喜悦。也许是这些天来她一直劝自己认命,结果就真的认命了。她对自己的变化很无奈,她知道自己不仅仅是被自己劝服这么简单。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也需要丈夫。她为自己感到羞耻,但没有办法。她早已不再徒劳地想拔高自己了。那样实在太辛苦,最后也会一无所获。

  第二天早晨,颉利可汗离去之后,萧美儿第一次心中安定地走出大帐,看着熙熙攘攘的王庭,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帐外的新鲜空气。她虽然觉得有些无耻,但就这样吧。她第一次发现,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心安,但心安的感觉总是很好的。

  让萧美儿有些诧异和不快的是,赵果儿忽然对她疏远和冷淡了。虽然赵果儿仍然对她很亲热,但眼底和眉梢却带着冰冷的神情。萧美儿很惊讶,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便趁帐中无人的时候,把她招来询问。

  “说吧,你对我有什么不满。”萧美儿让她坐在对面,微笑着问她,神态中有种盛气凌人的谦和和坦然。

  “您多心了,您对我这么好,我怎会有所不满呢?”赵果儿还在强装。

  “你不必掩饰了。”萧美儿笑意更浓,直盯着她的眼睛,用目光告诉她自己已经把她看穿了,“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别人是真情还是假意,我还是知道的。”

  赵果儿用力地抿了抿嘴,脸一下变青了,接着露出了厌恶和受伤的神色,轻轻地说:“和突厥男人在一起,您很快乐吗?”

  “什么?”萧美儿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来,猝不及防地失声惊叫,脸也不知不觉地红了,难堪地嗔怪道,“你这是什么话?”

  赵果儿定定地盯着她,也露出了难堪的神情,眼中却闪着冷光,“我听到了,您很快乐的样子。”

  萧美儿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她感觉自己像忽然被人剥光了衣衫,恼怒地说道:“你在帐边窥视了吗?你这小孩子,怎么这样……”

  赵果儿没有理会她,继续直直地盯着她,眼中的羞耻和愤怒都要沸腾了,“我是担心您……才走到帐边听听里面的动静……没有想到……也许您会说您是不得已,但即使是被逼无奈,心里也应该……可是我觉得您不仅是从心底愿意了,甚至还很享受……您难道没有觉得不合适吗?”

  萧美儿无言以对,尴尬和恼怒一起在她的心上践踏。赵果儿说完这些话之后转身就跑。萧美儿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像窒息了一样用力地抽着气。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重新翻涌起来,一股血腥味浓浓地往喉头蹿。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认命,今天却有人告诉她认命是多么耻辱。赵果儿是父母家人都被突厥人杀了,视突厥人为禽兽很正常。萧美儿虽然没有赵果儿这样的境遇,但也有被逼再嫁,如牲口般转来转去的境遇,如果就此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地跟着颉利可汗的话,实在太过可耻。但是,如果她的心里一直不情不愿的话,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萧美儿忽然觉得不能待在帐中了,再待下去就要被憋死。走出大帐后,她看着王庭里熙熙攘攘的人流,又觉得头晕。萧美儿忽然看到义成公主戴着背面都镶满珠玉的帽子,带着一群衣饰华贵的使女,趾高气扬地走过去,她顿时瞪圆了眼睛。要说谁在突厥活得最快乐,恐怕就是义成公主了吧!她不仅得意洋洋地续任了可敦,还在为了自己家的仇怨,教唆突厥杀害其他的人!

  萧美儿黑着脸朝她走了过去。义成公主见她呼吸已乱,眼现异光,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你还打算‘劝’可汗攻打中原吗?”萧美儿冷笑着,气息更乱。

  “这是当然的事情。”义成公主眼角微微地颤动起来,却仍旧冷酷倨傲地答道。

  “那你就继续这样做吧!”萧美儿眼中喷出了怒火,声音也有些变调,“让所有在突厥生活的中原人都为你承担罪孽!”

  义成公主浑身都颤动了一下,正要答话,冷不防她身侧一个衣饰华贵的女人恶狠狠地插话,“要劝可汗的话,恐怕你最有机会吧!你不是天天都躺在他的身下吗?怎么却让别人去劝?!”

  萧美儿像被炮烙了一般,身体一颤,似乎闻到了自己的心被烧焦的味道。她冷眼朝那个女人看去,发现说了如此恶毒的话的人竟是木多泰。木多泰此时正像个恶兽一样看着她,鼻翼还在微微抽动着。萧美儿这才发现木多泰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义成公主那边,今天也是亲亲热热地跟着她。大概木多泰是因为恨萧美儿才站到义成公主那边的吧。也难怪,木多泰在突厥女人当中也算是风华绝代,却在两任可汗这里都失了宠,她的宠还是被一个可以做她妈妈的异乡人夺了去的,因此木多泰对萧美儿切齿痛恨,也不是没有理由。

  萧美儿冷眼看着义成公主和她身边的这些女人,感到出奇地愤怒和心痛。那感觉就像一块钉满锋利尖刺的钉板,压在她的心上狠狠地磨着,撕拽着。

  心头的疼痛并没有让萧美儿大声呼号,反而让她冷静下来了。她的气息不再散乱,目光也趋于沉郁。她冷眼看着她们,倨傲地转身就走。

  萧美儿回到帐中的时候,女奴们都已经回来了,赵果儿也夹在其中。萧美儿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因为除了她这里,草原上没有赵果儿的容身之所。赵果儿跪下来,痛哭流涕地请她原谅自己的“忤逆之罪”。毋庸置疑,赵果儿还是很想在草原上存活下来的。其他女奴见赵果儿如此,都惊疑不定。萧美儿却没有声张,单独把赵果儿叫到身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收起你那一套吧。你心里是怎样想的,我全都知道!”

  赵果儿像被烧红的钢针刺了一下似的,瞳孔迅速地收缩了,眼里蒙着泪光,身体剧烈地颤动。萧美儿知道这样说一定会让赵果儿非常不安,即使她对赵果儿什么都不做。萧美儿也许不该跟这亡亲灭家的小女孩一般见识,但是她此时就是不想担待她。

  颉利可汗还是天天来找她。每天和他过夜的时候,萧美儿总觉得赵果儿在一旁窥视,未免有些束手束脚,但是时间长了,不见赵果儿有什么动静,就不再像那样悬着心了。没有办法,要活下来,她就得这么做。赵果儿要鄙视她,她也没有办法。

  赵果儿之后并没有再对萧美儿出言无状,反而更加殷勤地讨她的欢心了。但萧美儿还是能感觉到她心中的痛苦、羞耻和她对自己的鄙夷,因此不管赵果儿做什么,都不怎么领情。她知道自己这样做会让赵果儿越发不安,甚至绝望,但她就是无法再伪装出一副菩萨的面容来,她已经不想再说谎了。

  一个阴郁的下午,雨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一样撒在草原上。天气如此糟糕,萧美儿却想出去走走。她打了一把突厥人从汉民那里掠来的油布伞,信步地走到了草原上,只许赵果儿一个人跟随。

  天像浸满了雨水的棉被,沉重而阴沉。雨滴一点点地砸在草叶上,溃散成一片薄烟。萧美儿一声不响地看着这轻薄的水烟,感觉它直飘到了自己心里,无声地洗刷着一切。

  也许是心中的淤积都被洗干净了,萧美儿又想对赵果儿说说自己的心里话,虽然她有可能听不懂,也不愿听。

  “你可能觉得无法理解,但是我还是要跟你说。也许你觉得把仇恨埋在心里和微笑着面对敌人并不矛盾。可是你如果无法报仇,又不能从敌人手里逃出去的话,你就无法永远伪装微笑。你可以伪装一天,却无法伪装十年。所以我还是劝你也像我一样认命、‘心甘情愿’起来吧。即使你以后会被迫嫁给突厥男人,也要心甘情愿起来,否则活着会很痛苦。”

  萧美儿说出这些话之后,觉得心头敞亮了很多,许多天来都不见顺畅的呼吸也顺畅了。她这样说,代表她打算原谅赵果儿,不管赵果儿能不能理解她。

  她身后的赵果儿露出了被逼到绝路的神情,露出了要尖声大叫的神情,却只在心底无声地尖啸。

  萧美儿不知道,一个突厥贵族很喜欢赵果儿,曾多次调戏她。突厥女奴跟赵果儿开玩笑,说要跟萧美儿说说,把她配给这个贵族当小妾。赵果儿嘴上什么都没说,心里却恨不得一刀把那个突厥女奴刺死,现在听到萧美儿的假设,误以为萧美儿要把她配给那个突厥贵族,不由得绝望到了极点。

  也许是雨天风湿寒冷,萧美儿不知不觉地便着了凉。她生病了,颉利可汗当然得暂时放过她。她软软地躺在温软的羊皮垫子上,烧得晕乎乎的,暂时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倒也平淡安静。

  人在发烧的时候有种奇妙的感觉,那就是已经烧迷糊了,意识却又是清醒的,对周围环境的感应,反而比身体健康时还要清晰。

  萧美儿依稀看到赵果儿的脸上带着恐怖的神情,蹑手蹑脚地朝她走过来,手里捧着的,赫然是一条皮绳。萧美儿钝钝地感到了一丝惊恐,身体却沉沉地挪不动。

  其他的女奴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帐中没有其他人。赵果儿走到她的身边,定定地注视着她,眼中带着无限的凄楚和伤感,还有被背叛后的愤怒,“我不会心甘情愿地嫁给突厥男人的,”说到这里,两滴清泪流下,眼中却露出了杀意,“原以为您是好人……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赵果儿猛然把皮绳套到了她的脖子上,用力地拉扯。萧美儿的身体本能地绷直了,还往上抬了一下。她感到身体里所有的气和血都憋到了喉咙口,喉咙里咯咯地响着。她无助地看着赵果儿,脑子里也开始糊涂起来。

  赵果儿的手一挣一挣地,想要用力扯紧皮绳,手腕却软软地使不上力气。她定定地看着萧美儿,眼睛一眨都不眨,眼里有股情绪在翻涌,说不清是什么。

  “我一直以为您是好人……我一直以为您是好人……”赵果儿神经质地重复着这句话,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萧美儿的脸上。她的手肘忽然用力地摆动,像要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上一般用力地一扯,萧美儿却没有感到脖子上有太大的压迫。

  赵果儿深深地低下头,手腕不停地颤抖,身体也瘫软下去,抓住皮绳的手也松了,就像刚才不小心挣断了筋骨。她恨恨地把皮绳扔到了一边,用力地掀开帘子,露出一片撕裂的黑夜,就像空间的裂口。她投身于这片裂口里,转眼就不见了。

  萧美儿的脑子里虽然还是一片空白,但心里已经渐渐明白了。虽然她还不知道赵果儿为什么受到了这么大的刺激,但已经没什么不同了。她太低估了在敌人面前强颜欢笑的人的仇恨和血性了。

  越是能够“顺应时势”的人,爆发起来越可怕,她一旦爆发了,就证明她已经受不了了。在敌人面前强颜欢笑的人更容易被逼到极限,因为她已经担待了太多。赵果儿之所以会对萧美儿下手,恰恰是因为萧美儿是唯一对她好的人,对萧美儿失望的时候,才会一下就崩溃到了极点……

  萧美儿的瞳孔开始发散,她已经不能再想下去了。她虽然没有被勒死,受到的伤害也不小,更何况她还有病。

  萧美儿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床前已经站满了人。女奴们的脖子像被套上了绞索一样,紧张万分地看着她,见她醒来,更是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萧美儿见她们每人脸上都有被鞭子抽过的痕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颉利可汗一定大发雷霆了。她的丈夫因为重视她而伤害别人,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女奴们一见她醒来,慌忙七嘴八舌地跟她报告,说赵果儿好像趁黑夜逃到草原上去了,可汗已经派出了很多勇士去抓她。抓到她之后,一定会把她碎尸万段。出乎她们的意料,萧美儿没有露出解恨的神情,反而露出了担忧的神情。虽然她被赵果儿勒成这个样子了,但是很奇怪的,她并不恨赵果儿。

  萧美儿希望赵果儿不要被抓回来。被抓回来的下场,不用想也知道有多惨。即使她不被抓回来,恐怕也无法在草原上活下来了。草原上有的是风霜雪雨和凶恶的猛兽。

  义成公主来看她了,眼中浸满了温热的怜惜。也许义成公主心里一直对她有愧意,因此一听说她遇刺了,便赶紧来看看。

  萧美儿冷冷地看着她,不想对她表示友好。她这次其实是间接地为义成公主承担罪孽,换句话说,她被刺也全是义成公主的责任啊。

  “嫂……嫂嫂,你还好吧?”义成公主迟疑着开了口,脸上浮起一层尴尬的红意。

  萧美儿没有理她,只是冷冷地说:“我当然还好,因为我是在修福啊。”

  “这话是如何说的?”义成公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萧美儿慢慢地朝她转过脸来,眸子冷得像两颗冰珠,“我在为别人赎罪啊,以后一定会有福气的!”

  义成公主身体一颤,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锤,脸色也迅速地变青了,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将要咆哮的神情,但最终还是压抑了下来。

  义成公主黯然地看了看四周,屏退左右,在萧美儿的床头坐了下来。萧美儿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慌,就像她马上就会掐向自己的脖子似的。

  义成公主坐下之后却把脸偏向别处,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气,气息直沉到胸的底部,就像她的心受伤了,她在用力吹一样。

  “也许我这样说,你会不相信吧。”义成公主终于开了口,语气低沉,含着深深的无奈,“颉利可汗攻打李唐,并不是我教唆的。他特别想建立功业……我只是在他踌躇满志地计划攻唐的时候,在一旁帮腔而已。主要还是他的主意……不管我是支持还是反对,他的决定都不会因此而改变……谁愿意看到边疆百姓家破人亡啊……”她最后一句话说得没有底气。假如颉利可汗要与唐修好,她还会在一旁帮腔吗?不见得。

  萧美儿感觉到了她心中的矛盾,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复杂。看着她眼中深深的酸苦,萧美儿发现义成公主不是单纯的善,也不是单纯的恶。她的恶是迫不得已,她的善则一直在谴责她的恶。萧美儿忽然理解了义成公主的偏执。

  义成公主为了和亲来到这里,尽心竭力地维持突厥和隋的友好关系,祖国和娘家却都在一夜之间崩溃了。她毕生的牺牲全都没了意义,生活甚至失去了价值。她说她自己如果不为娘家报仇的话,恐怕都记不起自己是谁。的确是这样,她如果不借突厥之力为娘家报仇,根本找不到继续待在这里的意义,可是她又不能走。即使那意义是错位的,她也要继续找下去……

  萧美儿忽然懊恼地笑了。因为她忽然发现,从义成公主的角度来看,义成公主的行为并没有错,但她还为此感到负罪,甚至还向自己道歉,已经算是大大的好人了。

  虽然能充分“体谅”义成公主的心情,但萧美儿心里对她仍有恨意。可能是因为她很多痛苦的事情都和义成公主相联系,有些甚至还是义成公主直接造成的,要她对此释怀实在是很困难。

  义成公主见萧美儿的脸色忽而晦涩,忽而冷笑,以为她对自己的说法嗤之以鼻。义成公主涨红了脸还要再说的时候,颉利可汗进了大帐,见到义成公主也在,目光微微闪了一下。义成公主会意,转身走了出去。萧美儿见义成公主如此,忽然紧张起来:他要干吗?不会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愿放过她吧?

  颉利可汗坐了下来,轻轻撩起她脖子上的乱发,爱怜无限地用指尖轻触着她脖子上的淤痕,“下手真狠啊……你看都勒成什么样了……你们汉人就喜欢这样忘恩负义吗?”

  萧美儿虽然能体谅赵果儿的心情,但也觉得她忘恩负义。见颉利可汗上升到民族的高度说这件事,她还是感到很不顺耳。然而颉利可汗并没有因此收敛,而是说了更夸张的话,“还是做我们突厥人好,对吧?你已经远离那群糟糕的汉人了,等于是突厥人了……”

  萧美儿几乎要发抖。她可不愿当突厥人。即使她在突厥人当中生活,也嫁了突厥的男人,但她还是汉人。她没觉得做汉人有什么不好。就算做汉人不好,她也不能随意抛弃自己的民族。颉利可汗占有了她的身体还不够,连她的民族都要一并抹杀吗?

  一个突厥军官恭恭敬敬地走进来,垂手而立,“禀报可汗,妄想行刺王妃的汉狗已经抓到了。”

  “哦。”颉利可汗头也没回,还是看着萧美儿微笑着,嘴里说出的话却残酷得令人骇异,“那就把她捆起来,丢给狗吃了好了。她犯了这么大的罪,不能让她死得这么痛快。把王庭里的其他汉人也叫来旁观。看他们以后谁还敢做这样的事情!”

  萧美儿呆了片刻才明白“汉狗”就是指赵果儿,听颉利可汗要把她丢给狗活吃了,不禁浑身颤抖。萧美儿虽然怨恨赵果儿,但不想伤她性命。

  萧美儿艰难地把手从被子下面抽出来,抓住颉利可汗的手腕哀求道:“可汗,虽然她有很大的罪过,但请您饶恕她这一次,叫她挨鞭子做苦力都可以,但不要伤她性命……她还只是个孩子,全家死得就剩她一个了,如果她也死了,就太可怜了……我知道可汗是想为我出气,但我毕竟没有死……我已经犯下了很多罪孽,如果再因为我让这个可怜的孩子惨死,我的罪孽就不知到何时才能偿还完了……”

  颉利可汗的目光慢慢地冷下来,一声不吭地逼视着她。萧美儿感到他的目光里似乎有什么力量直注入了她的身体,慌忙侧过脸去。

  “好吧。”颉利可汗慢慢地垂下眼帘,声音平缓,嘴边的肌肉却用力地扭动了几下,“看在你的份儿上,我就饶她一次。”回头对那军官下令,“把那汉狗逐到草原上去,由她自生自灭,如果她能一无所有地在草原上生活下去,就让她逃得一命!”

  一个女孩儿,一无所有地被逐到草原上去,活下去的希望非常渺茫,但也比被狗活活吃了强。萧美儿知道这已经是颉利可汗的极限了,再求下去就会适得其反。

  颉利可汗一直低垂着眼帘,等到军官掀帘出去的时候,脸上的肌肉隐晦地动了几下,眸子里忽然发出深邃的寒光。

  萧美儿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还在悲哀地设想赵果儿被逐到草原上后会有什么后果。颉利可汗轻轻地把她垂在腮边的乱发理顺,低声温柔地说出了致命的话,“如果是突厥人害了你,你还会这么宽容吗?果然你还是喜欢当汉人啊。汉人害得你这么惨,你还是想当汉人,当汉人就那么好吗?或许是你觉得突厥人太坏了。你为什么就认定突厥人不如汉人呢?”

  萧美儿大骇,本能地想从床上坐起来,却因为浑身无力,身体抬起了一半又倒了回去。

  “可汗您这话是从何说起?我从来没有觉得突厥人坏……”这句话显然是违心的,但她现在必须得先保命。

  颉利可汗没有理会她,继续用手理着她的乱发,忽然用力捏住了她腮边的嫩肉,目光也有了棱角,“我一直以为你虽然喜欢当汉人,但也不会讨厌突厥人。前阵子木多泰说你一心一意护着汉人,把我们突厥人当成猛兽般的残忍之辈,在心里深深地讨厌,我还不大相信,没想到果然如此……”

  萧美儿心里一片冰凉,没想到木多泰竟给她下了这个谗言,不过木多泰说的也并非虚言。她惊恐地盯着颉利可汗的眼睛,看着他那棕黑透明的眸子里闪出锋利的寒光,脖子下意识地痉挛着,害怕他下一刻就会拔出刀来。

  颉利可汗察觉到她的惊恐,嘴边浮出一丝复杂的笑容。萧美儿惊恐之下,无法识别那是什么,但感到它当中至少有杀意。颉利可汗弯下腰来,几乎把脸贴到萧美儿的脸上,脸上现出更加复杂的神色,轻轻地说:“我对你很生气很生气,但是没有关系。我会慢慢让你觉得做一个突厥人很好的。”说罢忽然捏住萧美儿的下巴,狠狠地吻上她的嘴唇。他是如此地用力,几乎要把她的嘴唇揉碎。

  萧美儿身体一颤,接着因紧张而绷直。他的胡子虽然剃过,但仍留有粗硬的短楂儿。萧美儿觉得它们像针尖一样刺入她的肉里,那尖锐的疼痛一直深入到她的心里。

  颉利可汗面无表情地上了床。男人总有一个怪癖,认为征服女人都要从床上开始。虽然萧美儿刚刚死里逃生,全身像灌满了醋一样酸痛沉重,但她知道现在不能反抗。想起他给她的温和印象,觉得他简直判若两人。也许正因为他表面温和,忽然爆发出野性之后才会一发不可收拾。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假装温和,但她确定这份虚假的温和一定让他感到了束缚,所以才会让他的野性更加强烈和不稳定。

  颉利可汗每次袭扰唐境都会竭力地向她炫耀他的战果,不动声色地试探她的想法,问她对被掠来的汉人有什么印象。她虽然不是唐人,和李唐甚至有仇,但她和李唐治下的子民一样是汉人。他用民族来给她定位,其实是将她越驱越远。可惜他不知道这个道理。

  萧美儿知道他的用心,总是小心翼翼地应承。颉利可汗虽然没有抓到她的把柄,但心里明白她只是敷衍他,便继续努力,企图改造她。萧美儿知道他总有一天会不耐烦的,暗暗地用尽所有的美容方式,渐渐发展到天天用羊乳洗浴的地步。虽然美貌未必真的能给她消灾避祸,但她知道没有了美貌她一定会死得很惨。不知是她想保持美貌的决心影响了肉体,还是动物的精华更加养人,她成功地让青春在她的身上停住了脚步。青春驻扎在她的身上后,时间便令人惊诧地过得更快了。

  颉利可汗不是因为萧美儿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扰唐的。他扰唐纯粹是因为他自己的野心,或者说是雄心,征服萧美儿的心只是附带的。他不满足于只从富饶的唐境抢一些珠宝,他也想把那富饶的中原大地据为己有。

  局势并没有朝颉利可汗希望的方向发展。他的兵力始终只能对唐进行小规模的袭扰,到后来,连小规模的袭扰都不行了。

  李唐初定中原之时,国力不强,无力征讨突厥这个“扰乱天朝边境的蛮夷”。等到唐太宗李世民即位之后,全国已经基本统一,国内也趋于稳定,兵力也大大增强。贞观元年,颉利可汗带兵大举入侵中原,被唐太宗领兵狙击,最后与唐太宗隔渭水而语,结下渭水便桥之盟,之后颉利可汗不情不愿地领兵返回。

  李世民这个名字,再次给萧美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一次是李世民与窦建德交战的时候,李世民当时很年轻,却能把窦建德逼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想来,萧美儿对窦建德只感到厌恶和鄙夷。窦建德的夏国早已被唐灭掉,他本人也被杀。听说做这一切的主要功臣就是李世民。李世民杀了欺骗过她感情的窦建德,把颉利可汗也打败了。

  说起颉利可汗,萧美儿的感觉一直很矛盾。总而言之,他对她还是不错的,她并不是特别讨厌他,只是他想要抹杀她的民族这件事情太令她愤恨。而他抹杀她民族的计划和他攻唐的计划是一致的,因此他攻唐失败让她大感快意,对李世民的印象也不知不觉地转好了。

  其实萧美儿对唐的仇恨全集中在李渊的身上,因为李渊在隋未灭时就称帝了,还给死去的杨广加上一个“炀帝”的谥号。她并不怎么仇恨李渊的家人,她天性宽容,不喜欢连带着敌人的家属一齐恨。不过她对李世民,也许是太宽容了。

  萧美儿担心自己在颉利可汗面前露出幸灾乐祸的情绪,因此想看看他是否察觉到了自己的想法。当萧美儿走近颉利可汗的大帐的时候,看到义成公主从帐中冲了出来。她的神情怒冲冲的,又似乎是悻悻的,姿态也像是在“逃”。也许义成公主对颉利可汗提了什么要求被驳回了吧,说不定还因为她情绪激动,出言无状,被颉利可汗逐了出来。

  义成公主见到萧美儿时竟露出了惊恐和羞惭的神色,就像做贼时被当场抓住一样。见她的神情,萧美儿便明白:义成公主一定是质问颉利可汗为何要和唐结盟的。之前她还对萧美儿说过她不想妄启战端的,这下她是结结实实地自打嘴巴了。

  萧美儿已经不怨恨义成公主了,因为她知道,有时人不仅无法控制心里矛盾的思想,矛盾的思想还会反过来控制人的行为。

  看到萧美儿的时候,颉利可汗的神情有些异样。他谦虚地笑着,目光纷乱地躲闪着她的视线,不知怎么的,还有些谄媚的意味。他做出很英雄的样子,假装随意地对萧美儿说:“这次有些考虑不周,兵士们长途奔袭,太疲劳了……否则绝不会被李唐那小子堵在渭水边上。下次作战我会考虑周全,一定会把李唐那小子打得落花流水!”说罢还用眼角偷看了一下萧美儿,目光中竟有少许期盼,希望她能相信他。

  老实说,这次颉利可汗并没有大的失利,不知为何他竟如此尴尬,大概是因为他太好面子了。萧美儿感到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在她这个弱者面前也如此尴尬。也许因为她是弱者,他才会如此尴尬吧?他在弱小的女人面前胡吹大气,最后自打嘴巴,脸还能往哪里搁啊。

  萧美儿虽然觉得好笑,但表面上仍装作对他很有信心的样子,少不得又对他恭维几句。没想到天下的男人不管是粗俗还是文雅,读书还是不读书,都是一样地好面子。不知他下次攻唐能不能成功,如果不成功,受到的煎熬肯定会更大,不说别的,就说这沉重的假面子,就能压死他。

  国家就像一个承载着压力的瓷杯,一处开裂,马上就要裂纹满身。因为连年征战,突厥部众的负担日重。以前有掠来的战利品作为调剂,士兵们还可以忍受,战事颓势一现,心理上的打击首先来到,以往的苦楚加上现时的艰难,很快让部众不堪忍受,东突厥国内的矛盾日益尖锐起来。突厥渐渐现出颓势,唐朝却迅速强大,不停地侵蚀突厥的边境,首先东部的奚、霫等部投降了唐,接着漠北的薛延陀、回鹘等特勒十余部也投降了唐朝。颉利可汗带兵追击,反而被薛延陀等击败。

  颉利可汗既败给了敌人,也败给了叛徒,顿时羞恼不堪。他回到王庭后休养生息,准备择日再战。没想到天降大雪,厚厚地盖住了整个草原,牛羊冻死饿死无数,部众饥困不堪。雪灾使颉利可汗寻找财富的要求非常迫切,不免对善于经商的西域商人偏听偏信,疏远了突厥贵族,贵族们对他的怨言也日益增加。始毕可汗之子趁机叛乱,自立为突利可汗,与颉利可汗争夺东突厥的国土——当初始毕可汗死时,其子尚幼,义成公主和突厥元老们为了政权的稳固,改立处罗可汗为王,接着又传给了颉利可汗。突利可汗眼睁睁地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王位几易其手,童年和少年都是在怨愤中度过的。他忍到现在才叛乱,也算是忍得很久了。

  到现在为止,颉利可汗的统治已是内外交困,危机重重。王庭里人人都感到不安,萧美儿也不例外。按她的经验,当这么多麻烦一齐出现的时候,一个政权的覆灭就不远了。宿命般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祸不单行”,其实是政权的矛盾正常发展的必然结果,一切都是颉利可汗和把持这个政权的人自找的,他们谁也怪不了。

  政权快要覆灭,萧美儿虽然感到不安,但比起年轻时,还是淡定了许多。人说五十而知天命,她也年近五十了。颉利可汗战败后,她可能再次如牲口般落到其他男人手里,甚至可能成为奴隶而生不如死,但她不是很害怕。灾难还是一样的,只是她的年龄不同而已。

  想起“被迫再嫁”,萧美儿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暗骂自己:你这老不羞愧的,也不看自己多大了,还有年轻小伙能看上你吗?你以为你是二八佳人啊?其实她的长相根本不输于二八佳人,甚至比二八佳人多了一股成熟和深邃的魅力,但是她觉得自己已经这把年纪了,恐怕不会还有无聊的色鬼妄图染指她。她只要谨慎行事,保住晚节就好。

  义成公主恐怕是王庭里除了颉利可汗之外最不安的一个。她担心的不是东突厥内部的矛盾,也不是突利可汗的步步紧逼,而是唐会不会趁火打劫。汉族人是不会因为你现在不威胁他就不打你的。汉族人想的不只是现在,还有过去和未来,其中对未来的关注,要远远超过其他时段。她觉得唐一定会趁东突厥国内混乱,挥兵来打。颉利可汗手下兵力空虚,肯定不是唐的对手,如果战败,她就要被当作亡国妾妇押往唐都长安,在乱臣贼子的脚下受辱,那是她死也不愿看到的。对,如果是那样,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一天下午,已经很久没来看萧美儿的义成公主忽然冲进萧美儿的大帐。她没有带女奴,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鼻翼也在用力地抽动着,似乎要谈什么隐秘而又重大的事情。

  “嫂嫂,让女奴们先下去,我有话跟你说!”忽然又被义成公主称为“嫂嫂”,令萧美儿很惊讶。回想起来,义成公主之所以不来看她,恐怕就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不要小看称呼,这是对一个人的身份的最直接定位。义成公主今天又喊起自己“嫂嫂”来,证明她今天要谈的事情一定非同小可。萧美儿敏锐地感觉到一定和李唐有关,连忙挥挥手,叫女奴们下去了。

  “嫂嫂!”义成公主上前紧逼一步,声音也颤抖着,“我知道这些话在王庭里是禁忌,但我们不能自欺欺人。颉利可汗已经不成了,如果唐挥兵来打,我们肯定会变成阶下囚!嫂嫂,你不喜战事,只是怜悯边境百姓吧,其实你还是很恨李唐的吧?”

  萧美儿瞥见她腰间鼓鼓的似有刀具,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她虽然不愿相信义成公主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但还是谨慎地后退了一步,一面瞄着她腰间鼓起的地方,一面强笑着回答:“妹子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唐不是还没打过来吗?我知道你是未雨绸缪,可是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嫂嫂你不必安慰我了!”义成公主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也有些发直,“我知道嫂嫂你是明白人!妹子不是那种不敢面对未来的胆小鬼,更不会贪生怕死!”

  贪生怕死?萧美儿皱了皱眉头,越发相信她腰间藏的是刀,连忙又倒退了一步。虽然萧美儿看起来很冷静,心里却已经乱作一团,有个雷鸣般的声音在她脑中大叫:她要干什么?不会战争还没开始,就强迫自己殉节吧?

  义成公主见她连连后退,下意识地往自己腰间看了一眼,立即就明白萧美儿发现自己带刀了,脸上却露出被误会般的委屈神情,忽然刷的一声把刀拿了出来。

  萧美儿一凛,急速向后退去。义成公主见她这样,更急于证明自己的意图,拔刀出鞘,却是抵在自己的手指上,“嫂嫂!我来这里不是想伤害你,只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用血盟誓,如果日后不幸落于唐贼之手,一定要自杀殉国,保我大隋的气节!”

  萧美儿松了一口气,一股羞愤感油然而生:她为什么要拽自己盟誓?是因为不放心自己吗?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淫荡无耻之流,如果落于唐贼之手,必将失节?

  因为被触及了心里最大的隐疾,萧美儿心中瞬间燃起了熊熊怒火。她刷地一下把脸寒了下来,厉声说:“妹妹,你过虑了!无论如何,战端还未开始。就算战端开始了,谁胜谁负还不知道。妹妹你不要杞人忧天!”

  “不是的!”义成公主急坏了,牙齿和舌头都几乎要打架,“嫂嫂,我不是杞人忧天!我一直在颉利身边辅佐他,我最清楚国家成了什么样了……”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眼中的热切和焦急逐渐化为一片冰冷,声音也沉了下来,沉重得像一块巨大的黑石头,“我明白了,嫂嫂。既然如此,你就好自为之吧。”说罢转身就走,一声不吭。她那么激动地来,却这么安静地走,似乎有些奇怪。萧美儿却知道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期盼使人慌乱,绝望使人沉静。她之所以会如此沉静,证明她已经对自己完全绝望了。

  萧美儿感到非常羞愤。义成公主一定认为她是拒绝守节吧,但是想想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她觉得义成公主说的也未必是错的,心里顿时沸腾一般难过起来,慌忙不想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又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要敢于面对真实的自己,但等到自己真的无法面对的时候,不妨就装装糊涂。

  不过义成公主如此惊慌,颉利可汗的政权一定已是危机重重了。萧美儿回想起他近日在自己面前的表现,觉得也差不离了。他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总是强笑着,行动言谈显得格外豪迈和爽利。这证明他的确很窘迫,否则也不会如此精心地维护他自己的面子了。想到这里,萧美儿黯然地叹了口气,看着帐顶苦笑着:看来她又得做好准备迎接未知了呢。

  也许是白天被义成公主刺激太过的原因,她在掩饰自己的情绪上,表现得不好。晚上颉利可汗来了之后,竟发现她也在为他的政权担心。他愤怒极了,几乎立即就要发作,却又强压了下来。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眼睛,冷笑着问:“最近王庭里有很多谣言啊,你也听到了不少吧?”

  萧美儿知道他此言不善,低眉顺眼地答道:“可汗,我不喜外出,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谣言……”

  “你别装傻了!”颉利可汗冷笑一声,刷地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目光如剑般向萧美儿逼了过来。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目光虽然锋利,却含着深深的不安,就像一片锋利又单薄的剑锋在不停地颤抖,“不管你听到了什么,我都要告诉你,那全部是谎话!我的统治很稳固!突利那小子对我来说只是一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病狼,我很快就能收拾他!至于李唐那群汉狗,即使他们把全国的士兵都搬来,我也照样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你不准听信那些谣言,也不许胡思乱想,你明白不明白?!”

  颉利可汗抓住萧美儿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声嘶力竭地大喊。他这副样子无疑很吓人,但萧美儿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颉利可汗这副样子,让萧美儿想起了濒临灭亡时的杨广。颉利可汗已经失去冷静和沉着了。一个领袖如果失去了冷静和沉着,那他离毁灭真的不远了。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历练,萧美儿在确定灾难即将来临的时候,会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坦然。因为她知道对于灾难,无论是恐惧还是逃避,都没有用,只能让自己死得更难看。

  义成公主的未雨绸缪和颉利可汗的歇斯底里,让她提前感受到了这份坦然,因此虽然颉利可汗的样子很吓人,她却一点儿都没感到害怕,只是淡淡地一笑,“是的,我明白。”

  颉利可汗被萧美儿这份淡然镇住了,呆呆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露出非常羞恼的神色——即使他如此羞恼,却没有发脾气,因为他也觉得惭愧和心虚——悻悻地转身离去。

  不知是义成公主料事如神,还是东突厥的颓势太重,唐真的挥兵来打了。唐太宗派出了大将李靖、李勣,以及熟悉草原情况的薛延陀部可汗夷男,深入草原,直奔王庭而来,其势竟是想灭了东突厥,再把颉利可汗擒至京师。颉利可汗带兵迎战,战况却很不好,算是大败而归。不知是因战败失去了意志,还是另有打算,之后他自己待在王庭,命手下将领带兵狙击唐军,没想到节节败退。义成公主预言的未来,恐怕真的不远了。

  这天下午,许久没来萧美儿这里的颉利可汗忽然来了。萧美儿惊讶地发现正值壮年的他竟露出了苍老之态,不仅鬓边出现了银丝,眼角和额头更是现出了皱纹,眼睛里面含满了不安。萧美儿不禁露出了怜悯的神情:不知为什么,她看到一个王者将死的时候,都会感到深深的哀怜。可能是她太过博爱,也可能是这让她想起了杨广将死的时候。不管她经历了多少男人,杨广始终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也是她内心深处唯一承认的丈夫。

  她原以为到了这个地步,颉利可汗不会再那么讲究,没想到他还是被这份怜悯激怒了。不过他并没有大吼大叫,而是眼中爆出了灼人的火星,甚至还有杀意,接着目光便迅速黯淡,嘴边浮起一丝无奈而又愤恨的笑——他还是能认清现实的。

  “我快要被你的族人打败了,你很高兴吧?”他对萧美儿揶揄道,却一点儿都没有揶揄者的高傲和轻松,反而露出了气急败坏的神色。

  萧美儿沮丧地冷笑了一下——她的笑容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可汗,唐人不是我的族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我的仇人。您无论和唐怎么交战,严格来说,都和我没有关系!”她看到了颉利可汗眼中的杀意,知道今天一定不能轻易过关,说不定还会丧命。正因如此,她反倒坦然了。

  “可是他们和你是一个民族!”颉利可汗怒道,神情就像一头受伤的狗熊。要知道,萧美儿几乎从没有跟他顶过嘴。

  “哈,”萧美儿露出更加明显的冷笑,也大胆地露出了轻蔑的神情,“可汗,您可知道,这些年来,正因为您有意无意地因民族而把我划归为唐人一列,才让我的心离突厥越来越远。”

  颉利可汗无言以对。他看起来更愤怒了,气势却愈加弱了下去,“你的心离得远就远吧,反正你现在又要回到汉人当中去了,是不是很高兴啊?说实话,你是不是很高兴?!”

  他的目光散乱而含有杀意,就像一团长满刺的火球,直滚到萧美儿的脸上。萧美儿没想到他真的动了杀她的心思,心里不禁掠过一阵冰寒般的抽搐:他要做什么,强迫她殉情?开什么玩笑!

  萧美儿仅仅是慌张了片刻,但很快就坦然了。再度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她,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她倨傲地斜睨着颉利可汗,只觉得他是多么的懦弱和可笑。说来也真是讽刺,这些男人一个个长得虎背熊腰,呼来喝去的不可一世,在危机来临时却如此恐惧慌张,甚至还不如她这个女人。

  她冷笑了一下,紧盯向他的眼睛。颉利可汗只觉得有两条冰线直刺到他的眼睛里,心头一凛,顿时气焰全消。他从未见萧美儿有过这样的神情,一时间竟被震住了。

  萧美儿冷笑着看着他,漆黑透亮的眸子里竟透出浩瀚而又莫测的气象,“您还记得我的第一任丈夫吗?虽然他和你们只见过一面,但和你们是姻亲,又曾是你们苦心算计的对象,我相信你们一定对他有着深刻的印象。”

  “是……我知道他。”颉利可汗想对杨广进行贬斥,却又开不了口,“他年轻时还可以,后来犯了很多错误,最后死得很惨。”

  萧美儿轻蔑地哼了一声,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凄凉的神色,一滴泪滴溜溜地挂在她的眼睫毛上。但她的声音仍然是高傲和冷酷的,更带着宿命的气息,“您知道吗?现在的您,和临近最后时刻的他很像。”

  颉利可汗的脸一下子灰了。其实他也觉得自己是穷途末路了,但被人当面说起,还是很受刺激。

  “他就是年轻时犯了错误,之后却不愿回头,闭着眼睛一步步错下去。如果他及时刹住脚步,也许还不会落个被缢死的下场。”萧美儿含着泪,凄然地回忆着……回忆着……唇边却泛起一丝莫可名状的笑意。

  颉利可汗从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什么,只觉得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揪了起来,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他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条从没有想到过的小道。这条路虽然狭窄,并且长满荆棘,笼有迷雾,但总好过无路可走。他脸上带着压抑而又兴奋、犹豫而又坚决的神情,怔怔地站了起来,盯着萧美儿看了半天,忽然露出一丝类似感激的微笑,转身走了出去。

  萧美儿看着他的背影,惘然地笑了——没想到自己也能给人当一次引路人。

  不日唐军便攻破王庭,颉利可汗被擒。突厥贵族们原以为他会死硬到底,没想到他出奇地顺应时势,没怎么反抗就降了唐。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到长安之后,被唐太宗赐以田宅,还被拜为右卫大将军,舒舒服服地寿终正寝,还得以依照突厥的习俗风光大葬。

  义成公主就没有颉利可汗想得开,唐军到来时她宁死不降,更加让唐军相信她就是煽动突厥扰唐的主要煽动者。她既有罪在先,又顽固不化,还大声叫骂,藐视唐威,被李勣处斩。

  萧美儿没有看到颉利可汗投降的样子。自从唐军杀来时,她就没见过他。比起他的投降,萧美儿更在意义成公主的被杀。人说盖棺才定论,萧美儿也是在义成公主死后,才对她有了真正客观完全的评价。萧美儿此时才发现,义成公主并不可恨,相反却很可怜,甚至可敬。至于她的死,萧美儿感到悲哀,却不伤痛,因为萧美儿知道,她这是死得其所。即使义成公主能从唐军的手中逃走,隐居世外,恐怕也会觉得不够体面,何况还要她在“乱臣贼子”的手下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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