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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吞巴蜀,张仪入蜀宫险象环生(4)

  小顺儿没完没了地净说一些勾情搭意的伤感话儿,这又呜呜咽咽,将张仪的心全都叨唠碎了,正欲放开泪门与小顺儿一哭为快,台阶上一阵脚步声响。主仆二人赶忙抹泪敛神,刚刚恢复常态,就见关守提着酒坛,身后厨师端着菜肴,径进门来。

  张仪却无心思饮酒,随便应对几盏,推说胃不舒服,一边歇了。

  翌日晨起,张仪听从小顺儿建议,亲手画出香女素描,令关守使人四处查访,自与小顺儿轮流坐守关门,凡出关女子,即使老太,也必亲眼查验。

  二人守关三日,不见香女露面,关守那里也无音讯。张仪正自苦闷,家仆赶至,说是小翠儿要二人速回。

  主仆奔驰回府,急入客堂,见客席端坐一人,近前一看,是贾舍人。

  听闻香女进了终南山,张仪喜出望外,二话没说,吩咐小顺儿收拾好铺盖卷儿,将香女用过的一些物什尽装上车,自当御手,与舍人一道,匆匆赶往山里。

  张仪赶到寒泉,随舍人走进一片密林。

  香女全然换了模样,一身仙道打扮,正在林中从仙姑习练吐纳。

  林深人静,飞鸟无踪,只有不远处有水石相激声隐隐传来,想必是一道飞瀑。

  张仪远远站着,两眼只在香女身上,内中突然萌生一种莫名的感觉。这种感觉恍恍惚惚,缥缈唐突,如痒如醉,如麻如酥,于张仪十分陌生,甚至在鬼谷里他痴迷玉蝉儿时也不曾有过。

  香女与仙姑双双正襟端坐于林荫下,两手搭在膝上,手心向上,两眼迷离,如如不动,只有嘴巴偶尔张合,全身心地沉醉于这种全新的放松状态。

  几缕阳光透过树叶,斜射在香女身上,光影交错,斑驳陆离。

  光影缓缓移动,香女静如磐石。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恍然醒来,径自走去,在香女身边款款坐下,使出鬼谷中从大师兄处修来的功夫,与香女一道吐气,纳气。

  香女早已觉出他来,见他又这般挨近自己,身子微微一颤,旋即静止,只有两滴泪水不争气地滑出眼眶,顺脸颊淌下,因在功中,她无法也无力擦拭。

  光影再移,林子暗淡,鸟儿多起来,叽叽喳喳。

  仙姑缓缓起身,扫视二人一眼,悄然离开。

  香女、张仪仍旧坐着。

  山谷黑起,鸟儿入眠。

  “你……”香女总算出声,声音微颤,“来了?”

  “是哩。”张仪淡淡应道。

  “你……怎么寻来的?”

  “贾兄报的信。”

  “不在宫中守灵了?”

  “不守了。”

  “为什么不守了?”

  “不想守了。”

  “为什么不想?”

  “因为夫人。”

  “你的夫人在王宫里呢。”

  “王宫那个,非张仪夫人。”

  “哦?”香女吃一大怔,直盯过来,“她……非张仪夫人,却是何人?”

  “是於城君夫人。”

  “你不就是於城君吗?”

  “已经不是了。”

  香女震惊,关切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只出一事,张仪嗅不到香了。”

  “你……”香女松下一气,又好气又好笑,半是嗔怪道。

  “夫人,”张仪声音平和、安详,像是平日说的悄悄话,“张仪身边不可无香。不瞒夫人,就在今日午时,就在进谷之后,你的夫君已经写就奏呈,托小顺儿呈送樗里大人,请樗里大人代为转奏秦王。奏呈上写的是,自今日始,你的夫君不做於城君了,不做大秦相国了,只在此谷里,只与夫人相守余生。”

  香女脸上的诧异于瞬间变作感动,泪水淌出来,泪眼看过来,静默片刻,再也憋不住内中澎湃,声音颤颤地低叫一声“夫君——”一头扎入张仪怀里。

  月朦胧,夜静谧。

  祖太后年逾八旬,早过古稀,是历代秦宫为数不多的长寿之命,算是喜丧,是以秦惠王旨令礼送祖母灵魂升天,秦宫中除正常礼仪之外,并无过多伤悲。头七过后,太后孝公夫人吩咐各宫举办一些祖太后生前喜欢的娱乐活动,譬如猜谜、赶鸭、歌舞、吟诵之类,嫔妃、公主、宫女在后花园里摆下灵台,各拼才具,相互嬉闹,嘻嘻哈哈,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秦惠王这也抽出身来,操心国事。

  最大的国事是三晋。公子华的黑雕传回谍报,说赵国与中山国近日频繁发生边界摩擦,魏国庞涓招贤纳士,大力扩军,厚赏之下,列国异能之士纷纷赴魏,大梁已拥有一支规模庞大的新一代武卒,战力胜过吴起时代。

  “庞涓?”秦惠王嘀咕一句,急步走到列国形势图前,目光落在河东安邑一带。

  “这儿与这儿!”公子华分指大梁、安邑两地,“魏武卒分两地囤扎,其中三分之二囤于河东。更紧要的是,庞涓在得我曲沃、太阳渡之后,大兴土木,沿河堤直至曲沃一线,筑墙设垒,临晋关的渡桥也加宽加固,河水东岸三里筑起新城,库存粮草。看来,魏人对我河西之地仍旧耿耿于怀。”

  “是哩。”秦惠王微微点头,“召相国来!”

  公子华苦笑一下:“相国大人寻夫人去了,怕是没有回来!”

  “咦,他不是回来了吗?”秦惠王眉头拧起,“召樗里疾!”

  话音落处,内宰已引樗里疾走进。

  “寡人正寻你呢,快快请坐!”不及樗里疾见礼,秦惠王已前一步,扯住他衣袖,将他按坐于席,“张爱卿可有音讯?”

  樗里疾点个头,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送惠王。

  惠王匆匆阅过,倒吸一口凉气,有顷,看向樗里疾,苦笑一声:

  “这这这……怎会闹成这样?”

  公子华不知帛上所写何事,着急地盯向樗里疾,希望他能透露一二。

  樗里疾却别过脸去,看向窗外。

  “唉,”秦惠王将丝帛扔给公子华,长叹一声,摇头道,“寡人本是一番好意,一是成全阿妹,二也是与他攀亲,不想事与愿违,竟将他逼进山里去了,唉。”又是一番摇头。

  “君兄,”公子华这也看完丝帛,急切说道,“相国本是性情中人,不过是一时情迷而已,臣弟这就进山,先把他扯回来再说!”

  “公子,”樗里疾扭过头,冲他揶揄道,“在下敲声破锣,相国并不是魏将军哪!”

  “那……你说咋办?”公子华不服了,“公主这门亲事是祖太后指定,莫说是这宫中,秦国上下也都风闻了,他这逃进山里,国事姑且不说,祖太后那儿如何交代?祖太后这还没有入土呢!”

  见他扯到祖太后身上,樗里疾自也没个说的,咂吧几下嘴巴,看向惠王。

  “好了好了,”惠王心烦,摆下手,“你们告退吧。”

  二人退出,惠王又坐一时,使内宰召来紫云,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述一遍,末了把张仪的辞呈递她手里。

  紫云咬紧牙关,一声不响。

  “云妹呀,”惠王轻叹一声,劝慰道,“强扭的瓜果不甜,张子虽好,我们总也不能一厢情愿啊。香女从他适越走楚过赵,辗转至秦,历尽万般难,吃尽千般苦,这且不说,更在蜀地于张子有舍身相救之恩,他们二人,堪称一对患难夫妻啊。”

  紫云牙关咬得更紧,两手不自主地撕扯那张丝帛。

  “云妹呀,”惠王伸手抚在紫云头上,“听大哥的,这桩事情到此为止。祖后母后那儿,自有大哥解释。至于云妹的婚事,就包在大哥身上。其实,魏将军这人……”

  “大哥!”紫云猛一摆头,跳到一边,爆发了,“莫再提起那个姓魏的,小妹纵使嫁鸡嫁狗,也不想再见那个人!”

  “好好好,”惠王连连摆手,“大哥不提就是!”

  “大哥,”紫云猛一用力,将张仪的辞呈撕成碎条,扔到地上,两眼直盯惠王,“我实心对你讲,我相中的正是相公这般情义,除非你要我死,否则,无论上天入地,无论当牛做马,我都要嫁给张仪,我此生此世,只愿守着张仪。”

  惠王不无苦恼地闭上眼去。

  “大哥,”紫云公主看得明白,缓和一下语气,“你方才讲得是,香女跟从相公,受尽千般苦,这个我认。我也想明白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请大哥也封香女为於城君夫人,我愿与她姐妹相称,不计名分,共同辅佐相公,让相公助大哥成就帝业!”

  “如此甚好,”惠王来精神了,陡地睁眼,重重点头,“就听云妹的!”

  终南山草舍,寒泉子端坐于席,张仪、香女双双执弟子礼,并肩跪在下首。

  “不瞒先生,”张仪叩首于地,语气诚恳,“在鬼谷之时,仪年幼无知,眼中只见青史功名,不见其他,不顾先生一再挽留,唐突出山。

  山外一晃多年,仪劳心于中,忘形于外,亡命于途,狼狈于命,未曾有过消停,实负先生心愿。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仪已心定,然却无脸再回鬼谷,祈请先生念及鬼谷先生薄面,收留仪并香女在此修道怡性,聊度余生,仪必以事鬼谷先生之诚,敬事先生,还望先生不弃!”

  寒泉子击掌,贾舍人与樗里疾由偏门走进。

  见是樗里疾,张仪略略一怔,闭上眼去。

  “禀报相国大人,”樗里疾与寒泉子见过礼,朝张仪拱手道,“列国出大事了!”

  张仪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耳朵一动,虽然细微,却躲不过寒泉子法眼。

  “据细作禀报,中山国与赵国边界起争,中山调兵遣将,欲夺回鄗邑。魏国招贤纳士,扩编武卒,庞涓磨刀霍霍,有伐我意图!”

  张仪的耳朵不再动了。

  “君上为此夜不成寐,特使在下急来山中,请大人回宫议政!”

  张仪仍旧不动,似是山外之事已经与他无关了。

  “张仪,”寒泉子直言点破,指明前路,“非老朽不肯收留,是老朽晓得你心。你心未定,你心仍系山外。你与苏秦皆是凡尘中人,得高人教化,堪为天地造化之英杰,既非池中物,亦非林中鸟,儿女情长更非道器,实难终老于山林。天意不可拂,大任不可弃,宏愿不可废,这就下山,纵横捭阖去吧!”

  “先生——”张仪重叩于地,声音几近悲泣。

  “公孙燕听旨!”樗里疾瞄他一眼,接过并转移话题,声音爽朗。

  陡然听到竟然让她听旨,香女打个惊战,愣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叩首应道:“民女公孙燕候旨!”

  “传秦王口谕,”樗里疾朗声宣旨,“吴女公孙燕与相国张仪伉俪多年,荣辱与共,劳苦功高,更在蛮域舍身护夫,堪称贤内。寡人感念至深,特此赐封公孙燕为於城君夫人,自即日始,与紫云公主姐妹相称,名分勿论,共佐张仪成就万世功名。嬴驷。”

  香女身子微动,旋即稳定。

  张仪倒是吃惊不小,抬头看向香女。

  “恭请大人回禀大王,”香女淡淡说道,“民女公孙燕谢秦王厚恩,也请大人转告秦王,民女公孙燕自进山之日起,已将此身交付山野林莽,公孙燕从师修道之心也已盟告天地日月、四方神灵,是以恕难从命,望大王垂恩,收回此旨。”

  “这……”樗里疾显然没有料到香女会有这般反应,一时语塞,看向寒泉子。

  “呵呵呵呵,”寒泉子呵呵笑出几声,“公孙燕心底诚灵,是天生道器,为师收下你了!”

  夫妻拜师,寒泉子赶一个,留一个,取舍已明。众人再无话说,寒泉子吩咐贾舍人带樗里疾到寒泉处吃茶,自往后山转悠去了。

  草舍中,只剩下张仪、香女二人。

  “夫君,”香女移到张仪身边,深情凝视他,“香女这是最后一次这般称呼你了。”

  张仪忘情地紧抱住她。

  “夫君,”香女挣脱出来,依旧凝视他,语调平淡许多,“这些年来,都是香女听夫君的,这要分开了,敬请夫君也听香女几句。不是香女不从旨,不是香女不顾念夫君,是香女晓得,天上日头,永远只有一个月亮。两个夫人,主次不分,家中就不会太平。夫君心系天下,后院不能起火。紫云公主既然这么欢喜夫君,这么迁就夫君,必也挚爱夫君。有公主在侧,香女亦是放心。这只是其一。其二是,那日晚上,樗里大人见到香女,讲出一番话,实让香女一宵未眠。樗里大人说的是,就未来而言,紫云公主更合适夫君。夫君欲驰骋天下,就须一块立足之地。一旦公主进门,夫君就是王亲,是方今秦王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夫君,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变,单是王亲一款,夫君就可免除商君之灾。”

  张仪泪出。这些道理,以张仪之智早已看得明白,但此时此地由香女口中说出,张仪心里就如毒蛇钻入一般难受。

  “夫君哪,”香女的语调越发平淡,“前面所讲是为夫君,后面该是为香女了。不瞒夫君,香女自懂事起,就与先父、荆叔等豪杰一般无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先父、荆叔他们纷纷脱身而去,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只有香女有所依恋。香女依恋夫君,不为别个,只为欢喜夫君。近日之事,能得夫君这般宠爱,香女已知足了。先生得遇鬼谷先生,方有今日;香女得遇寒泉先生,或有未来。”

  见香女与此前判若两人,讲到这般深度,张仪惊讶了,眼前不由幻出玉蝉儿身影。

  天哪,近在眼前的难道又会是一个玉蝉儿?

  果然。

  “夫君,”香女越发深情地望着他,“成全香女吧。记得初遇香女时,夫君总是梦里念叨蝉儿,香女总算搞明白了,她不是树上的蝉儿,她叫玉蝉儿。成全香女,就让香女做个蝉儿吧!”

  张仪傻了,死死盯住她,模糊泪眼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玉蝉儿!

  “夫君?”香女小声叫道。

  经她一叫,张仪这也回过神来,不无诧异地看着她:“你是如何晓得她的?”

  “听贾师兄讲的。贾师兄说,他是听苏师兄讲的。据苏师兄所述,夫君心中只有一个女子,就是玉蝉儿!”

  “是哩,”张仪点头承认,“不过,那是曾经的张仪。现在的张仪,心中仍然只有一个女人,她就是……”

  不待他说出名字,香女的纤手已经捂他嘴上。

  “夫君,”香女脸上浮出红晕,腾出手,抽出西施剑,拭其锋,“你赠香女西施剑,香女别无他物相赠,”顺手扯出一束秀发,拿剑割下,捧献在他面前,“此发为父母精血凝聚,香女更是早晚梳理护爱,这里献君一束,闲暇时节,夫君万一念及香女,就可看看!”

  “香女——”张仪双手接过头发,手指颤抖。

  大婚之夜,相国府张灯结彩。

  张仪显然喝多了,脚步踉跄地摸进新房,一口一个香女,一头栽到地上。

  新娘子看得真切,“呼”的一声抛掉盖头,近前两步,扶起他,吩咐仆女端来热水,将他抱在怀里,亲手擦洗。

  “香女,香女,香女……”张仪醉眼迷离,两手紧抓紫云。

  “夫君,”紫云泪水涌出,将他抱紧,颤声道,“你的香女在呢,你的香女在这里呢!”

  是夜,繁星满天,冷风拂面。

  香女独坐寒泉边,抚摸西施剑,久久凝望咸阳方向。

  寒泉子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先生——”香女一时语塞,泪水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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