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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开横局,张仪走魏国逼逐惠施(1)

  与心上人终成眷属,紫云公主既感恩,也知趣,不仅放下公主架子,亲身侍奉张仪,对其举案齐眉,呵护有加,且对前任亦无一丝冒犯。紫云将自己的新房设在偏院,对香女的主卧原封不动。只要是香女用过的东西,她就亲手理出,原样封存,除去张仪,任何人不可擅动。

  当张仪睡在香女寝中时,她也绝不叫他。就餐辰光,她也要空置香女坐过的席位,还在她的案前摆好食器、食品和筷子,自己于对面坐下。这在实质上,紫云已将香女尊为上,而视自己为下了。

  这些细节让张仪感动。张仪甚至觉得紫云公主除武功之外,其他方面并不逊色于香女,尤其是她通情达理,并没有传言中的傲慢架子。至于在床上,张仪觉出,紫云与香女略有不同,但各有绝妙,因她们都是真心爱他的。

  张仪明白,紫云如此这般委曲求全,无非是想讨他个好。想到玉蝉儿对自己的冷漠和对苏秦的关切,再联想紫云对公子卬的那般无情及对自己的这般迁就,张仪颇为感慨,觉得女人不可思议,爱与不爱之间,竟是天壤之别。

  张仪怀着这般感慨度起蜜月来,初几日还在思念香女,旬日过后,也就渐渐适应新人,与紫云琴瑟和合了。

  惠王闻报喜甚,一日晚间,悄无声息地驾临相国府。

  娘家御兄驾临,紫云公主自不怠慢,卸去红妆,系上围裙,亲自下厨烹饪,做出满案菜肴,搬出陈年老酒,跪地斟酒。

  在御兄面前,紫云不恃不骄,仍旧这般谦卑,张仪觉得面上有光,频频把酒举爵,踌躇满志。

  酒过数巡,惠王将话题扯到国事,盯住张仪道:“不瞒贤弟,愚兄此来,一是望望云妹,二是有大事相商。”

  “请问君上,是何大事?”张仪不太习惯这层新关系,仍旧不改称呼,直奔题眼。

  “魏人仍不死心,又要伐我了。”惠王嘴角撇出不屑之笑,“据探马所报,庞涓利用我南出谋蜀之机,整顿武卒,战力不亚于吴起之时。

  近闻庞涓调兵遣将,移师河东,临晋关外杀气腾腾,函谷关外人头攒动。”

  张仪微微闭目。

  “唉,不瞒贤弟,今日看来,是寡人做错事了。”

  “君上做错何事?”

  “一不该把曲沃、陕地拱手送给魏人,二不该让魏人守在临晋关。

  尤其是这临晋关,魏人加固河防,浮桥上不仅战车来往,即使牛车辎重,也是畅通无阻啊!”

  张仪深吸一口气。将临晋关留与魏人及归还曲沃、陕、焦三邑,退守函谷关,均是张仪为全力伐蜀所献的缓兵之计,惠王这么讲出,就等于是在责怪他了。

  “奇怪,”张仪眯缝起眼,半是自语,半是解释,“庞涓与我讲得好好的,怎么可能……”略顿一下,“难道是魏王……”再次顿住,陷入长思。

  “来来来,贤弟只管喝酒,”惠王呵呵一笑,举爵道,“六国纵军我且不惧,难道还怕一个黄土埋到脖颈上的魏罃不成?”

  张仪亦笑一下,举爵饮下。

  “贤弟可知中山相国司马赒其人?”惠王转过话头,扯到中山国。

  “臣略知一二。司马赒先祖本是魏人,二十年前袭父职而为中山大夫,因才具晋升宫尉,掌管禁宫,之后不久,乐池亡故,司马赒入驻相府,辅助中山君称王,因功受封蓝诸君,三年前,中山成王驾崩,其幼子继位,司马赒作为托孤重臣,权倾朝野。”

  “是哩,”惠王点头道,“中山弱小,向来不惹赵国,近日却传闻两国不睦,边界时有冲突发生。寡人怀疑,其中或与魏人有关。据细作探报,司马赒府中常有魏客来往。”

  “说到中山,”张仪应道,“臣听闻一则小说,君上可愿一闻?”

  “贤弟请讲。”

  “说是当年赵简子围猎中山,一狼突围,求救于东郭先生,先生悯其怜状,囊之,骗走简子,狼出,欲啖先生,幸遇智者路过,设计复置狼于囊,杖毙之。”

  “这……”惠王挠挠头皮,笑道,“嬴驷愚钝,这则小说有何玄虚,还望贤弟详释!”

  “呵呵呵,”张仪亦笑一声,“不瞒君上,这则小说是贾舍人载臣由赵至秦时途中所讲,原为解闷。臣初闻时,也是不解,求问贾兄,贾兄是赵人,一语道破玄机。”

  “玄机何在?”

  “在于观照了赵国与中山国的玄妙之处。”张仪将案上菜碟重新摆放,指碟道,“君上请看,这是赵国,这是中山,这是魏国,这是韩国。赵国从地缘上分为两块:一块在太行之东,邯郸为东都;一块在太行之西,晋阳为西都。太行纵列南北,山高谷深,无路可通,太行八陉,赵仅据守其一,滏口陉,但此陉西端,韩人占据上党大部,赵人不能独享此陉。东西二都之间,另有一陉,就是井陉,却在中山人手中。

  中山于赵,就如喉中之刺,必欲除之而后快。然而,中山东有河水,西有太行,北有易水,南有槐水、大野泽等数水相连,易守难攻,且戎狄本就尚武好战,伐之吃力。昔年魏伐中山,赵人借道,欲使二者相争,好从中取利。魏得中山,赵人不快,暗助中山复国。魏与中山反复争夺,赵人……”

  “嬴驷晓得了,”惠王恍然有悟,打断他道,“中山狼当指中山国,赵简子围猎中山狼,指赵欲吞噬中山,东郭先生当是魏国,只是……那个智者所指何方,还请贤弟点拨!”

  “君上性子急了,”张仪笑道,“东郭先生不是魏国!”

  “哦?那是何人?”

  “是墨者。墨者兼爱,赵屡伐中山,屡受挫,因为总有墨者助中山人守城。赵人深恨墨者,以此小说讽其迂腐。”

  “那……魏人何在?”惠王纳闷了,“赵与中山之争,不能没有魏人。不会是那智者吧?”

  “魏人被排除在这小说之外了。魏灭中山,赵助中山复国,魏复伐中山,赵人再助中山,赵人自认为有德于中山,岂料中山人并不领情。

  中山迎战魏国时,赵人觉得时机到了,趁出兵助中山时,占据石邑,控制了梦寐以求的井陉塞。在赵助中山赶走魏人之后,中山人却要赵人交还石邑,赵人不肯,中山人于是变脸,袭击赵人,夺回石邑,更将赵人一路赶出南易水。赵人皆骂中山人忘恩负义,在此小说中以狼喻之!”

  惠王吸一口气:“那个智者呢?他又是何人?”

  “智者就是编此小说之人。这些人三五成群,遍及列国,自成一门,消息灵通,可谓无所不晓,专以解说列国趣闻为事,能在片刻之间,将小道所得之各类传闻变成有趣故事,他们统称为小说。小说也即道听途说,三分真,三分假,三分猜。”

  “还有一分呢?”

  “应该就是推演了,小说门个个都是推演家,出口成章,善于以此生彼,类推其余,能将真的讲成假的,假的讲成真的,凡事到他们口中,往往是半真半假,栩栩如生,听者既信不得,也不能不信。”

  “呵呵呵,”惠王呵呵几声,拱手道,“嬴驷受教了!贤弟呀,甭扯这些小说了,咱们还是回到正事。这些日来,寡人总觉得这里面大有可为,但门在何处,如何破门,嬴驷尚未理出头绪,甚想听听贤弟妙论。”

  “君上,”张仪显然已经思考成熟,“综合判断,秦人是时候东出了!”

  “如何东出,贤弟可有妙策?”

  “横魏,联中山,制赵。”

  “此棋甚好!”惠王闭目思考一时,点头道,“只是,第一子该落何处,贤弟可有考虑?”

  “臣请辞相。”

  “辞相?”惠王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君上,横魏,首要制魏;制魏,首制庞涓。能制庞涓者,非臣莫属。”

  惠王缓缓举爵,饮毕,看向张仪:“贤弟,此事重大,容为兄斟酌几日,再行定夺。”

  “臣候旨!”

  惠王回到宫中,前思后想一宵,晨起召来樗里疾、公子华,将张仪之谋略述一遍,半开玩笑道:“相国此举,莫不是为了逃避紫云吧?”

  “王兄想多了!”公子华笑应道,“听阿妹说,这些日来人家两口子夫唱妇随,琴瑟和合哩。”

  “是哩,”樗里疾亦出一笑,拱手应道,“据臣所知,相国志在一统天下,破六国合纵,今壮志未酬,不可能另生他心。”

  惠王不再多话,当即召来张仪,君臣四人就张仪之策商讨半日,议定详细方略。三日后大朝,张仪以身体欠安为由辞去相印,惠王竟然意外允准,让樗里疾代行相国府事。

  百官震惊。

  大梁魏都,惠王大朝,大夫以上朝臣悉数分列左右。左列太子申,次席惠施,再次司徒白虎,右列上首庞涓,次席朱威,再次公子嗣。公子嗣是惠王第五子,生母为燕姬,即燕文公次女,无缘大位,是以淡泊政务,只是生而好勇,喜欢舞枪弄棒,与公子卬颇有几分相似,在函谷之战后被庞涓发现,教以军事不说,这又荐入军中,用为副将,以代公子卬之缺。

  大殿静寂,殿中所有目光,包括惠王的,尽皆落在司徒白虎身上,只有武安君庞涓二目微闭,面色阴沉。

  白虎的几案前一字排列六卷账册,其中一卷平摊着。

  “……再就是赋役,”白虎看着账册,声音不急不缓,字字如锤,“各城邑共有人口三百三十九万,其中有五十万为仆僚隶台。剩余臣民,立户籍者不足五十万,其中又有十一万三千臣属于封君,司徒府所辖者不足四十万户,再减去近年殉国烈士五万余户,虎贲、武卒四万户,其他免赋役者约三万户,以律纳赋出役的仅剩不足三十万户。而这不足三十万户,却要供养如此巨大的粮草开支,百姓之苦,前所未有!”

  众人面面相觑,庞涓面色紫涨。

  “另有一笔细账,”白虎拿出另一卷册子,摊开来,缓缓说道,“就是甲胄与兵器。武卒身上披挂,皆为优质乌金(铁的别称)甲胄。

  每套甲胄皆由铜盔、护项、护膊、战袍、护胸、铜镜、战裙、战靴共八部分组成,所有甲片由铜条贯串制成。单套甲胄重逾六十斤,身材高大者更是重逾八十斤,另有枪刀剑戟等物,皆要求优质乌金及黄铜。而优质乌金与黄铜多由韩、楚、赵等地商贸而来,天下动荡,乌金铜革等物价格日涨,一套铠甲之资,可供三户五口之家活命三年。如此穷兵,税赋加大,税源却在减少。自去岁以来,国库日竭,黎民日苦,民不聊生……”

  白虎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穿透力度却越来越强,朝堂之上,空气冷凝,连呼吸都似冻结。

  军备与民生,似乎永远都是难解之结。

  庞涓几乎是晕晕乎乎地回到府中。这次朝会上,他万没想到向他发难的会是白虎。他这里粮草二字刚一出口,白虎那边就搬出一大摞竹简。这些竹简是他眼睁睁地看着白虎进朝堂时拎在手里的,只没想到竟然是用来针对他这个恩公的。

  然而,数字结实,国库竭尽。可这些与他庞涓又有何干系?身为将军,他庞涓的职分必须是,也只能是从君之命,对外作战,为大魏开疆拓土。魏王要他收复河西,要他整顿军备,要他重振武卒,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粮草物料、辎重保障,至于如何保障,只能是你们这帮具体执事要操心的。再说,伐秦更是硬仗,千军万马无不是舍生赴死,身为将军,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光着膀子上沙场吧。

  庞涓清楚地知道,白虎不是孤单一人,站在他身后的是朱威,是惠施,是太子。太子是个傀儡,朱威为人实在,真正的主谋毫无疑问是惠施,而惠施藏而不露,不到关键时刻,在朝堂上绝不会多说一字,更不会说错一字。与这样的老狐狸对阵,庞涓简直无计可施。

  庞涓不无郁闷地回到府里,远远听到后花园的草坪上有噼里啪啦的响声,时不时传来夫人瑞莲的叫好声,知是白虎儿子白起在演枪,轻叹一声,走过去,在树下站定。

  仍在发育中的白起已经高到他的耳朵边了,但身形精瘦,显得稍稍细长。手中之枪是庞涓不久前为他特别打制的,通身重约二十五斤,小白起舞起来略是吃力,但习练多日后,他这已舞得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了。

  “好!好!好!”庞涓缓缓走近,一边鼓掌,一边连说三个好字。

  白起这也望见他了,将枪朝草坪上一扎,单膝跪地,行军礼道:

  “禀报义父,义子白起正在习练义父所教之吴起枪法!”

  “呵呵呵,练得好呢!”庞涓近前,拔下他的长枪,细细审视。

  果是一杆好枪。枪头为乌金、黄金、黄铜等合冶而成,有金刚之硬,寻常皮甲不经一刺,即使武卒所披的超重铠甲,刺中之后,只要枪尖稍稍一滑,进入甲片间隙,串甲铜丝根本防它不住,必贯胸而过。枪身更是由坚硬紫檀精削而成,外圈钳入三根手指粗细的铜条,由五圈铜环紧紧箍定,铜条与铜环外包一层金皮,在阳光下闪烁金光,颈上红缨更是耀人眼目。

  “白起,此枪如何?”庞涓笑问。

  “精美绝伦!”白起朗声应道,“白起谢义父赏赐好枪!”

  “与你先祖之枪相比,此枪如何?”

  “无可比拟!”

  “哦?”庞涓略吃一怔,紧盯住他。

  “回禀义父,先祖之枪长约丈八,此枪仅长丈三;先祖之枪是银杆金枪头,此枪为木杆乌金枪头;先祖之枪柄上嵌宝石,此枪只有几道铜箍;先祖之枪重三十五斤,此枪仅重二十五……”白起一连列出几组对比,似乎余兴未尽,仍在抓耳挠腮。

  “我的儿,”庞涓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可晓得此枪的好处?”

  “请义父赐教!”

  庞涓扎下架势,将枪耍得呼呼风响,看得白起目瞪口呆。

  “我儿请听,”庞涓驻足,抚摸枪身,“枪是用来杀敌的,不是让人看的。是以枪尖要锋利,要无坚不摧;枪身要轻便,扛击打砍斩。

  至于枪支长短,各有利弊,使用起来,全看本领。枪长利击远,若一击不中,抽手就难;枪短利击近,可挥洒自如,但要求技击本领更高。为父特别为你打制一柄短枪,就是要你习好本领,放敌于身前,与敌搏击!”

  “谢义父指教!”白起接过枪,拱手谢道。

  “还有,我儿必须记住,沙场之上,武艺须好,但舞枪弄棒终不过是莽夫所为,匹夫之勇,真正的将军绝非这个!”

  “敢问义父,什么才是真正的将军?”

  “就是这里,”庞涓指向心窝,“用你的心!只有用心,你才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么说来,”白起眨巴几下眼睛,兴奋地说,“即使不能行走的孙义父,也仍然是真正的将军了!”

  听白起冷不丁提到孙膑的名字,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有顷,蹲下来,僵脸化作笑,道:“是哩,你孙义父仍旧是个真正的将军!告诉义父,孙义父这在何处,义父正在四处寻他呢。义父行将征伐秦国,若是有你孙义父在,定可击败秦人,收复河西!”

  白起瞪起大眼,盯他一会儿,重重摇头,反问他道:“义父是说,若是孙义父不在,义父就打不败秦人了吗?”

  吃此一问,庞涓反倒噎住了,脸色阴起,正寻词儿解脱,一直候着他的瑞莲笑呵呵地走过来,伸过一只手。庞涓瞄一眼白起,捉住她手,头也不回地走回客堂。

  在朝吃白虎一击,回家又吃白起一噎,这又提及孙膑的名字,哪一桩都是给庞涓添堵。庞涓越想越气,又不好多讲什么,回到客堂,说是心里有火,安排瑞莲下厨为他熬煮绿豆汤泄火,脱身走进书房,关门闭户,祭出鬼谷功夫,刚要安神静心,门外传来脚步声。

  敲门的是庞葱。

  “何事?”庞涓勉强压住火气,沉声问道。

  “有人求见!”

  “不见!”

  话音落处,门被推开,一人径走进来。

  庞涓以为是庞葱擅自闯进,张口就要斥责,来人呵呵笑出。

  庞涓打个惊怔,急睁眼睛,愕然道:“张仪!”

  “庞兄,”张仪拱一拱手,半是调侃道,“观你脸色,似是有喜事嗬!”

  “去去去,”庞涓屁股已经抬起,这又扑通坐下,白他一眼,“再说一句,在下就拿扫帚了!”

  “拿棍子也赶不走了!”不待让位,张仪乐呵呵地在他对面几案席位撩衣坐下,“快叫嫂夫人上菜,摆酒,在下肚子在谋反了!”

  “咦,只你一人呀!”庞涓这也灵醒过来,“香嫂子哪能没来呢?

  在下早已馋涎欲滴,这在等着嫂子亲手杀的香猪吃呢!”

  二人互相调侃几句,归入正题。

  “我说张兄,”庞涓挠起头皮来,“堂堂相国来使,当是惊天动地,张兄哪能……神不知鬼不觉呢?”

  “在下不是相国了。”张仪的语调恢复平淡。

  “哦?”庞涓大怔,不相信地望着他,“张兄,你……”

  “不瞒庞兄,就在旬日之前,在下挂印辞官,驱车径出函谷关了。”张仪语气仍是淡然。

  “敢问……”庞涓倾身过来,目光征询。

  “唉,”张仪长叹一声,夸张地摇头,“说来难以启齿哩,庞兄且整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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