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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论兵道,孙膑围魏救赵(3)

  邹忌并不贪财,让他犯刺的不是眨眼间失去的三千三百金,而是田忌其人。一想到近些年来与田忌之间的恩恩怨怨,尤其是三年前自办赛马会以来田忌的苦苦进逼,邹忌的胸口就如堵上一块砖。作为一代贤臣,邹忌与田忌并无个人恩怨,只是看不顺他耀武扬威、动不动就上奏征伐的做派。黄池一战,田忌蒙受奇耻大辱,回国后蔫过一阵,藏在乡野种地,邹忌面上虽未显露,心中却是快活,但这快活尚未持续几年,越王无疆大军压境,田忌因之再获重用,之后又与燕人对垒,田忌连下十城,整个人就如打了鸡血似的,一出口就会喷出一股血腥味儿。

  作为文官,邹忌闻不惯也不想闻这股血腥味儿。邹忌才华横溢,志却不大,只想太太平平地在这负海之国做一生盛世贤相,若能使主高枕无忧,使士得抒胸臆,使民安居乐业,于愿已足。朝野同僚,包括上大夫田婴及稷下学宫里的众多学子,大多唯他马首是瞻,只有田忌一门处处与他相克,不希望齐国享有一日太平,而这天下偏就乱个不停,似乎总要遂他田氏的意才是。

  当然,这些分歧都还只是表皮上的,也是彼此可以拿到案面上申诉对方的。往深处说,二人所争,其实是对朝廷局势的左右。田忌出身王族,幼读兵法,深得威王信任,于冠年掌管宫卫,而立之年统领五都之军,先后征伐过楚、赵、燕、宋、鲁等国,屡战屡胜,跻身于智勇双全的列国名将之列,在齐国三军中享有尊位。邹忌则出身寒门,怀才入宫,以琴喻政,得用于威王,被拜为相邦,勤政十年,使齐大治,库有余粮,民有修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后力谏威王扩建先君创设的稷下学宫,增建广厦万间,大庇列国寒士,传为天下美谈,成就一代贤相之名。起初,邹忌并未与田忌争锋,但随着位尊权重,邹门皆贵,投奔邹门的贫寒士子越来越多,经邹忌荐举入仕的才俊在朝中迅速形成一股文治势力,不可避免地与以田忌为首的嗜武集团发生冲突,二人各执一端,唇枪舌剑,天长日久,也就谁也不买谁的账了。

  正自闷坐,家宰敲门,报说公孙闬求见,似有事情。邹忌打个惊愣,打起精神,走出静室,走到外堂客房。

  “公孙闬贺喜主公了!”公孙闬一见面就拱手道贺。

  “喜从何来?”邹忌一时怔了。

  “三千金哪!”公孙闬乐道,“农家十亩之田,五亩之桑,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一年难得一金,主公于瞬息之间,举手之劳,便得三千金,岂能不喜?闬冒昧而来,一为沾个喜气,二为喝碗喜酒,三为讨个喜赏。”

  “摆酒!”邹忌吩咐家宰,转对公孙闬,指客席礼让道,“先生请!”

  二人坐定,邹忌盯住他道:“先生此来,酒可以喝,却不是为喜。”

  “哦?”

  “不瞒先生,”邹忌笑道,“三千金虽有,但已不再属于老朽,约在一个时辰前,悉数被老朽捐赠国库,用作伐魏军资了。”

  显然,公孙闬未料有此变化,惊愣一时,方才缓过神来,拱手再贺:“主公高风亮节,为国舍家,表率五都之民,上天必将垂佑,闬道贺主公了!”

  “唉,”邹忌苦笑一声,摆手叹道,“什么为国舍家,分明就是打水漂呀!”

  “主公?”

  “好了,不讲这个,”邹忌略略一顿,盯住他道,“你来得倒好,老朽正有大事与你相商。”

  “主公请讲,闬但听吩咐。”

  邹忌将宫中之事约略讲述一遍,复叹一声:“唉,不瞒先生,养鹰的被鹰啄瞎眼,整桩事情,老朽从一开始就走眼了。三年前,田忌奏请举办赛马会,大王当廷准奏,老朽晓得大王好马,就没往他处多想。今年赛马大会,大王加码赌钱,老朽曾有琢磨,以为是王室借此敛财,断没想到是为伐魏筹款,看来,大王始终未忘黄池之辱啊!”

  “是哩。”公孙闬顺口应一声,倾身问道,“敢问主公,大王伐魏雪辱,抑制魏势,当是好事,主公不喜反忧,可是因为田忌将军得志?”

  “非也。”邹忌摇头,“若是只为田忌是否得志,你就低瞧老朽了。老朽之所以忧心,只为一事,眼下伐齐,于国不利,只怕不是吉事。”

  “主公何出此言?”

  “就老朽所断,与魏开战有三不妥:一是武卒刚猛,又在庞涓治下全年训练,连番征战,纷纷练出胆气了,无不以疆场厮杀为荣,反观齐兵,养尊处优不说,这又分作五都,散漫惯了,怕是不敌;二是一旦征战,战士就有死伤,元气就有损伤,积储就会耗光,外敌就会乘虚,若是楚人争我泗下,燕人争我河间,我无以应对;三是武人得志,必穷兵对外,不利内治。国不治内,亡无日矣!”

  “主公既有三忧,何不直言谏王?”

  “如何能谏呢?”邹忌摇头,“老朽谏王,必观其气,必察其势。

  今日观察,大王处心积虑,一心报仇,田忌磨刀霍霍,志在雪耻。邯郸被围,纵横决战,苏秦告难,军情火急,耽搁不得。齐魏此战,不得不打,老朽别无他法,只有捐款响应、顺遂王意了。”

  公孙闬陷入长思。

  “公孙先生,”邹忌一双老眼盯过来,“观你谋事,不失机敏,老朽也就不避言了。前番苏秦求救,大王廷议是否救援,田忌与老朽各执一端。田忌主张出兵,老朽建言坐观,朝臣莫衷一是,大王因此而搁置争议。不想老朽误断大王心意,造成眼前尴尬,还望先生教我!”

  “主公客气了,”公孙闬拱手应道,“为主公竭诚尽力,是臣职分。闬以为,就眼下而言,主公处境非但不尴尬,反倒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呢!”

  “哦?”邹忌身子趋前。

  “如果不出意外,三日之内,大王必会再议救赵,主公可主张出兵,且力荐田忌为将。田忌为将,若是战胜,主公则举荐有功。若是战而不胜,田忌只能面临两个结局,一是战死疆场,二是伏荆殿前,曲挠而诛。无论出现何种结局,主公都是赢家。至于战士死伤、齐国库储之类,本为大王之物,自是大王之事,主公何必与人为难呢。再说,主公已经进过谏言了。”

  邹忌冥思良久,拱手道:“谢先生教我。自今日始,你就留在老朽身边,早晚侍从。”

  “谢主公垂爱。”公孙闬拱手辞道,“闬散漫惯了,不擅侍从,恐误主公大事,还望主公收回成命。”

  “这……”邹忌怔住,两眼直盯过去,见公孙闬回射的目光中既无惧色,也无攀附,颇觉惊讶,觉得此人完全不同于其他门人,想是志大,舒口气,改作笑道,“是老朽糊涂了,公孙先生是大才,自当大用。明日上朝,老朽即奏明大王,诏命先生做相府御史大夫如何?”

  “再谢主公垂爱。”公孙闬又是一拱,“闬自在惯了,不擅礼仪,御史大夫乃相府要职,朝廷命官,闬恐力不胜逮,再请主公收回成命。”

  “咦?”邹忌愕然,“你这也不从,那也不愿,老朽该当如何报答才是?”

  “主公只需赏闬一席地坐、一口饭吃,再肯听闬几句闲言碎语,于愿足矣!”

  邹忌正自嗟叹,家宰引领仆从端上酒菜,也就转过话题,招呼家宰同坐。主仆三人把酒言欢,闲议一些家事国事,直到夜深人静方散。

  翌日申时,包括殿下、邹忌、田忌在内的中大夫以上朝臣齐聚雪宫。既非早朝,也非大朝,雪宫更非齐国正宫正殿,因而此番觐见就没有循依常理,只在当殿摆列两行几案,放满瓜果茶蔬之类,所有来宾一进殿门就被威王近侍内宰躬身迎入,依位次就席,被招呼吃果品茶。

  自申时开始,文武重臣四十余人尽皆守在殿中,走也不敢走,动也不能动,更不敢大声喧哗,一个个默无声息地坐在席位上吃喝。瓜果吃下半肚,茶水喝得饱胀,一些耐不住的臣子开始跑茅房了,威王仍未露面,也未宣布取消觐见。

  足足过有一个多时辰,偏门传来声响,不一时,威王健步步入,走向主席君位。

  众人起身离席,正衣冠欲行叩拜大礼,被威王拿手势压住。

  “各位嘉宾,各位爱卿,”威王昂首而立,声如洪钟,“首先,田因齐向你们致谢!”话音落处,向众朝臣深揖一圈。

  众臣一阵骚动,尽皆叩伏于地,未及说话,威王声音再起:“田因齐向你们致谢,不是因为让你们候得太久,而是因为在赛马会上赢你们钱了。”

  这些臣子没有不下注也没有不输钱的,但认赌服输,众臣本无话说,此时见威王这般说话,且在殿堂之上重挑此事,一个个反倒怔了。

  “其次,”威王的目光落向田忌和邹忌,“田因齐向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致以谢意,因为你们二人赢寡人钱了。”冲邹忌、田忌又是一揖。

  又是钱字。众人震惊之余,纷纷大笑起来,看向邹忌和田忌。

  邹忌、田忌急急还礼。

  “再次,田因齐向所有为赛马会买马、投注的臣民致以谢意,因为他们无不是在成全寡人,替寡人分忧,与寡人共仇。”威王向空再揖。

  威王一连三通谢礼将众臣完全搞蒙了,除却几个知情人,没有谁能吃准齐威王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寡人答谢在场诸位,寡人答谢天下臣民,皆为一个钱字。你们中或会奇怪,寡人这不是在贪财么?寡人这不是在敛财吗?是的,寡人是在贪财,寡人是在敛财。可诸位爱卿,你们有谁能够回答一问:寡人此生贪过财吗?寡人此生敛过财吗?寡人今朝突然贪财了,突然敛财了,这是为哪般呢?”威王略略一顿,变过脸色,一字一顿,“只为一桩,擒庞涓,报黄池之辱。”拳头捏紧,指节咯咯直响,“诸位有所不知,当年寡人应允与魏罃相王,是庞涓那厮在背后作云弄雨,先引寡人与魏罃在徐州翻脸,后行诈兵之计,水淹我师,羞辱寡人。此仇寡人记了十年,该到偿还之时了。”

  朝臣明白原委,群情义愤,一齐叩道:“大王圣明,我等追随大王,誓报国耻!”

  “谢谢诸位,”威王扫一眼众臣,拱手道,“寡人召请诸位来,一为表个谢意,二为议决出兵。就在不久前,有人转述孙武子一句话,说,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既然不可不察,寡人就不能意气用兵,这请大家议议,是出兵救赵呢,还是听任庞涓在邯郸肆虐?”

  多数朝臣随声应和,有几个则把目光投向邹忌。

  “邹爱卿,你意下如何?”威王直接点名。

  “臣以为,”邹忌不急不缓,沉声应道,“出兵救赵,有三不利。”

  邹忌一向反战,赛马会之前更是不主张救赵的,此时讲出此话显然在众臣的预料之中。威王未动声色,只把两只鹰眼直射过来:“是何不利,你且说说!”

  “其一,征战就有死伤,就损元气,就耗积储,就给外敌以乘虚之机。我之劲敌在南在北,不在西东,若是楚人趁我西征之机,谋我泗下,燕人争我河间,我当何以应对?其二,就臣所知,庞涓善于用兵,魏卒刚猛过人。尤其是虎贲军,无可抵御不说,更在庞涓治下经年集训,连番征战,无不以疆场厮杀为荣。反观我师,分居五都,散漫悠闲,有养尊处优之嫌,臣忧心……”

  邹忌尚未说完,匡章等武将起身欲争,被威王摆手制住。

  “其三,”邹忌瞄一眼愤愤不平的众将,侃侃陈辞,“三国困赵,根出于秦人破纵之举。秦与我远隔三晋,原本无涉,我解赵围,胜则无虞,败则引火烧身,秦或会迁怒于我,借魏道直入我境,届时,齐将不得不面临背水之战。”

  这是一个响当当的忧虑。众臣面面相觑,包括田忌、匡章在内的几员武将,皆是无话可说,咂吧几下嘴皮,又都闭上了。

  威王倒吸一口气,闭目沉思。显然,此前威王并未虑及此事,或至少考虑得不够细密。

  “不过,”邹忌转过话头,“出兵救赵,亦有三利。”

  “请讲!”威王眼睛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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