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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论兵道,孙膑围魏救赵(4)

  “一利是,六国会盟,缔结纵亲,今盟约依在,魏却背盟叛约,结敌伐友,失道于天下,我若出兵,是正义之师,可得天助;二利是,三国困赵,赵无退路,唯有两途,或签城下之盟,割地屈从,或作困兽之斗,绝地求生,依赵人秉性,必选后者;三利是,”邹忌看向田忌及诸位武将,“黄池之辱,不仅是大王,诸位将军想必也是铭记于心,尤其是上将军,卧薪尝胆,十年磨剑,只为擒获庞涓,报奇耻之辱,今得出战,必同仇敌忾,勇往直前,是以臣……”看向威王,“主张出兵,奏请上将军为将,望我王圣裁。”

  见一向反战的邹忌绕来绕去,终又绕到出兵上,且还抛弃前嫌,主动提请田忌为将,威王喜出望外,当即准奏。诏命田忌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匡章将左军,牟辛将右军,太子监军,邹忌协调粮草供应,三军配设军师,另行诏命。自即日起,由主将点齐五都之师一十二万救赵,择吉日祭旗。

  田忌拜将之后,一路狂驰,于第一时间赶到苏秦位于稷下学宫的府宅。从山里搬出后,孙膑夫妇就住此处,一为避嫌,二为与苏秦说话。

  田忌进得门来,兴冲冲地边讲宫中发生之事,边从袖中摸出威王任其为主将的诏命,双手递给孙膑。

  苏秦长吁一口气。

  “服苏兄了,”孙膑看过诏命,递给苏秦,笑道,“先祖孙武子有曰,不战而屈人之兵,今日见在苏兄身上。”

  “孙兄过誉了,”苏秦审看过诏命,还给田忌,摇头应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出神入化境界,在下何能成就?在下不过是做到了‘先屈人之兵而后战’而已。”

  “‘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下还能有解。苏子这‘先屈人之兵而后战’,在下愚钝,这这这……”田忌挠耳道。

  田忌话音刚落,门外一阵喧嚣,飞刀邹引领一名宫人走进,宣王旨召见苏秦。

  “田兄,这可得解否?”苏秦接过王旨,朝田忌笑笑,拱手作别,随宫人而去。

  轺车一路驰至雪宫,还没停稳,苏秦就隔过窗帘,望到威王、太子及几个宫人在门外迎候。苏秦下车,小步趋前,朝威王、太子深深一揖:“臣苏秦叩见我王,叩见殿下。”

  “呵呵呵,”威王回过一揖,“苏秦呀,你让我们父子好等哩,幸亏这日头暖和。”

  “臣在稷下,日夜恭候我王召唤,今朝得宣,履不及穿,冠不及正,一路马不停蹄,紧赶慢赶,还是到迟了。苏秦请罪!”苏秦又要鞠躬,被威王哈哈笑着赶前一步,携手步入宫门。

  几人来到主殿,分宾主坐定。

  “昔年,”威王亲为苏秦斟上一盏浓浓的香茶,半开玩笑地直奔主题,“申包胥为楚求救,哭于秦宫之外七日七夜。你苏子倒好,来向寡人求救,宫门一次未进,软话一句没有,听闻这些日来还到幽僻之处,听琴赏梅呢。”

  “我王这是不知申包胥,也委屈臣子了。”苏秦顺口回应,做出一脸苦相。

  “哦?”威王假作一惊,“说说看,寡人如何既不知申包胥又委屈你苏子了?”

  “申包胥自幼嗜哭,说也哭,笑也哭,饿也哭,饱也哭,醒也哭,睡也哭,悲也哭,喜也哭,哭是他的一切。莫说是哭七日七夜,即使让他哭三年五载,也是寻常之事。偏那秦公最不喜听闻哭声,只好借兵予他了。臣子不同于申包胥,因为臣子天生不会哭。大王今以申包胥喻臣,实在让臣有口莫辩哪!”

  “呵呵呵,你这不是辩得挺好的嘛!”威王把斟好的茶盏推到苏秦前面,“苏子请茶。”

  苏秦谢过,轻啜一口,不无夸张地一连咂吧十几下嘴皮子,啧啧两声,拱手道:“大王香茶倒是让臣想起一事。”

  “请讲。”

  “当年秦公若是也如大王这般把申包胥请进宫里,用一杯香茶堵住他的嘴巴,兴许就听不到他的哭声了。”

  “呵呵呵,”威王乐不合口,“满朝文武中,寡人就爱听你说话。”

  “谢王谬赞。”苏秦拱手谢过,道,“不瞒我王,方才皆是说笑。

  言归正传,臣为赵求救,却未曾登门哭泣,非臣不知礼数,实乃臣子知王不比秦公啊!”

  “哦?你且说说看,寡人如何不比秦公了?”

  “申包胥哭秦,因秦公吃软不吃硬。臣向大王求救而不哭,因大王吃硬不吃软。”

  “咦?”威王怔了,“寡人怎就吃硬不吃软了?”

  “但凡暴戾寡义之人,必外硬里软;但凡仁爱仗义之人,必外软里硬。大王外软里硬,臣没有讲错吧?”

  “哈哈哈哈,”威王放声长笑,“也只有你苏秦能想出这般说辞呀。好好好,寡人服你了。苏子呀,寡人这请你来,不为别事,只为让你捎个口信给赵家那个后生。就说赵齐两国一水相隔,唇齿相依,寡人与赵语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尸骨未寒,家园却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观,已诏命田忌为将,发大兵二十万往救邯郸,让他安心守候。”

  苏秦起身叩地,朗声谢道:“臣代赵王,代赵地三百万子民,谢王施恩!”

  得到齐王谕旨,苏秦不敢耽搁,当即回赵复命。孙膑依依惜别,送至十里长亭。

  “苏兄,”孙膑执其手道,“返赵之际,麻烦顺道走趟宋、卫,约两国助力。”

  “这……”苏秦略作迟疑,“宋、卫势弱,一向慑于魏威,不会出兵。”

  “不是要其出兵,只是要其借道。”

  “这个不难。”苏秦慨然应允。

  苏秦走后三日,威王将田忌、田婴、匡章、牟辛诸将召至雪宫,正式授命孙膑为军师,军中事务,必须由军师决断,违命者作抗旨论处。

  且孙膑为军师之事,暂不对三军将士宣布。

  诏命已毕,威王带几人赶至宗庙拜祭。

  又三日,三军祭旗,整个齐国进入一级战备,齐国五都之兵率先出动,依田忌之令汇聚于齐魏边邑重镇——阿邑。与此同时,各地粮草、辎重等,也络绎不绝地运抵西部边邑诸库,由各邑守重兵守护。

  祭旗结束,右军主将牟辛驱车赶到珠宝街,购置一些礼品,载往邹府。

  牟辛刚交而立,正值人生华年,此番救赵,于他是次难得机遇。牟辛原为高唐令田盼旗下副将,被田盼认作义子,田盼临终时,举荐其接任高唐令。高唐为齐国西部边邑重镇,为齐五都之一,辖西部数十邑之多,堪称封疆重臣。田盼幺女嫁与邹忌次子,两家结为儿女亲家,牟辛因之结识邹府,早晚进入临淄,都要买些礼品探望,相谈甚笃,求拜邹忌为师。邹忌也欲结交武人,也就顺势收其为徒,结势对抗田忌。此番救赵,高唐邑首当其冲,牟辛更随田盼与赵有过几次交手,甚知赵国,特被威王拜将右军,统领高唐、平陆二都之兵。

  邹忌闻报,迎至门外,携其手径至客堂。

  “恩师在上,”牟辛一入客堂就伏身拜道,“请受弟子一拜。”

  邹忌受他一拜,扶他起身,道:“牟辛呀,老夫晓得你一定会来,在此守你足足两个时辰了。”

  “恩师——”许是过于激动,牟辛以袖遮面,有顷,声音哽咽,“弟子来迟了!”

  “呵呵呵,不迟,不迟,”邹忌笑道,“此番西征,是该你建功扬威的辰光了,老夫晚年,这还指靠你呢!”

  “恩师——”牟辛泪如雨下。

  “牟辛哪,大丈夫抛头洒血,死且不惧,你这哭个什么呢?”

  “恩师,”牟辛擦拭泪水,抬头望着邹忌,“弟子此去,一定不负师望,打出个样子给那姓田的看看!”

  “好哇好哇,”邹忌连声赞道,“老夫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邹忌击掌,内帘掀起,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从侧室大步走出。

  邹忌冲小伙子道:“小昊,来,见过牟将军。”

  小伙子走到牟辛跟前,深揖一礼:“晚生邹昊见过牟将军!”

  “牟将军,”邹忌指邹昊道,“这是老夫膝下犬子,在乡野长大,有些臂力,自幼欢喜舞枪弄棒,略知兵法战阵,只与老夫不对脾性。今国家有事,老夫特召他来,举荐于你,望能多加栽培,早晚有个建树,省得老夫费心。”

  牟辛站起来,绕邹昊转一大圈,朝他肩上用力一拍,道:“好一个英武儿男!昊弟,到大哥麾下历练一番,你可愿意?”

  “邹昊愿意!”邹昊朗声应道。

  “恩师,”牟昊转对邹忌,“右军尚缺一名先锋将军,弟子正在物色人选,观昊弟少年英武,熟稔文韬武略,堪称大才,正适此位。”

  邹忌略略皱眉,未及开口,邹昊已是长揖至地:“邹昊谢将军成全!”

  田忌依据王命,点齐五都之兵共计一十二万,兴冲冲地拿着各路名册向孙膑报告。孙膑让他精选三万步卒,务于二十日之内学会骑马奔驰。

  “孙兄,”田忌面现难色,“马是用来驾车的,不是用来骑乘的。

  前番你让习骑,在下略作尝试,摔倒好几跤哩。”

  “将军可曾学会?”孙膑笑问。

  “会是会了,却是不易。两脚悬空,难以借力,只能牢牢夹住马肚子,谁料那马也是奇怪,越夹肚子,跑得越快,颠得越厉害。两圈下来,颠得屁股生疼,连摔几次。在下当算知马之人了,竟也摔倒,其他将士可想而知。”田忌做个苦脸。

  “能够学会,莫说是几次,就是摔三十次也值。对了,三军训出多少能骑之士了?”

  “已不下万人。”

  “太好了。让这万人再教两万人,天天驰骋,务必于二十日之内练就一支精干骑兵。”

  “孙兄,”田忌不解地看向孙膑,“眼下列国皆重车战,靠盔甲重装取胜,孙兄却舍车就骑,舍重就轻,实令在下不解。不瞒孙兄,自你上次吩咐此事,在下就在心里一直嘀咕,迄今未得其解。”

  “敢问将军,”孙膑直盯田忌,“若是两军数量相当,狭路相逢,战鼓擂起,齐国甲士能否胜过魏国武卒?”

  田忌摇头。

  “齐国战车能否撞过魏国战车?”

  田忌再次摇头。

  “将军之谋能否盖过庞涓之谋?”

  田忌语塞。

  “三者皆不能,再问将军,你让你的将士们以何取胜?”

  田忌头上冒出汗珠。

  “唯有此字,或可制胜!”言讫,孙膑在几案上写出一个大大的“奇”字。

  “奇!”田忌凝视此字,口中喃喃,眉头拧紧,有顷,抬头看向孙膑,“何以解之?”

  “奇为正之反,”孙膑侃侃言道,“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堪称绝妙。若是治国,奇不胜正;若是治兵,正不胜奇;若是治天下,有事不胜无事。以此论之,用兵之妙正在奇字。”

  “这……”田忌何曾听过此等高论,一时蒙了,以手挠头。

  “这么说吧,”孙膑换个解释,“以有形之阵对有形之阵,以车对车,以卒对卒,以力抗力,是为用正;以无形之阵对有形之阵,以车对卒,以卒对车,以智抗力,是为用奇。”

  田忌恍然有悟,微微点头,接上问道:“两军相抗,何以知正,何以用奇?”

  “将军所问,正是兵家高下相分之处。”孙膑应道,“两军相抗,奇正难知,因其变化无穷,难以定分。自古迄今,大凡善于用兵之人,皆怀一能,即见敌之所长,知其所短,见敌之不足,知其有余。此所谓料敌如神。先祖孙武子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说的正是这个。不知敌,不知己,就不能料其奇正,自也不能以奇制胜了。”

  田忌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先生所言过于高深,在下愚笨,尚须慢慢领悟。在下所急,依旧是这奇正二字,望先生以寻常军事喻之。”

  “这个容易,”孙膑呵呵笑道,“凡暴露之情,皆为正。凡隐藏之情,皆为奇。两军相逢,察敌暴露之情,是为知正。我以相反之情应之,是为用奇。譬如,敌静,我当以动制之;敌动,我当以静制之;敌劳,我当以逸制之;敌饥,我当以饱制之;敌寡,我当以众制之。用奇重在隐蔽,若能做到敌方不知,战欲不胜,难矣哉。”

  “在下明白了,”田忌恍然悟道,“魏武卒装备厚重,移动必缓,宜静不宜动,宜阵法不宜变通。我若用骑,当是以动治静了。”

  “正是!”孙膑竖拇指赞道,“战车易动,但受制于天气、道路。

  骑则不然,可走阡陌小径,可涉水越野,可入林莽荆棘,可涉泥泞,可于风雨中往来无阻,快捷如风,席卷如火,攻其不备,正可克制魏国武卒!”

  “是哩。”田忌大服。

  “骑有十利,将军可知?”

  “望军师点拨。”

  “骑能离能合,能散能集,百里期会,千里奔赴,出入无间,堪称离合之兵。若是妙用于沙场,一可迎敌始至;二可乘虚背敌;三可追散击乱;四可迎敌击后,使敌奔走;五可遮敌粮食,绝敌军道;六可败敌关津,断敌桥梁;七可掩敌不备,击敌未整之旅;八可攻敌懈怠,出敌不意;九可烧敌积聚,虚敌实力;十可掠敌田野,累其子弟。有此十者,将军当知骑之优胜了。”

  “是哩!”田忌双拳握得咯嘣响,声音从牙齿里迸出,“我有数万锐骑,有先生良谋,庞涓指日可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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