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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困桂陵,庞涓绝地搏杀(4)

  不消半个时辰,庞涓已初步探明,齐人参与围堵的兵马不下六万,且已分别占据四周有利地势,组成一个布袋阵,并在魏军前后不远处的衢道上布满障碍物。不仅将衢道堵个严实,更沿衢道两侧结出几重防线,直至山梁,显然图谋将魏人困死在这方圆不足数里的狭长空间里。

  更要命的是,这里没有水。

  众武卒面面相觑。即使庞涓,心头也掠过一丝莫名的惊惧。

  是的,张仪说的是,齐营有高人,且这高人用兵之法远在自己之上。攻打襄陵,蹿扰魏境,佯攻大梁,设伏烧船……如此周密的计算,如此精到的调动,几乎连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

  能够做到这个的,当世只有一人——孙膑!

  对,一定是孙膑。

  长途奔袭,攻敌必救,堪称孙膑的用兵法宝。想当年与楚令尹昭阳争宋,明袭项城、暗取陉山的漂亮一战,正是出自孙膑的谋划。

  想到孙膑,庞涓的背脊骨都是凉的。实在奇怪,此人是如何逃离的,又如何深藏不露,躲藏至今?

  庞涓正自乱想,各部将领纷纷围拢前来,皆要与齐人拼命,摩拳擦掌,求打头阵。

  “诸位将军,”庞涓收回思绪,恢复理智,扫一眼众将,淡淡说道,“你们中有谁参加过黄池之战,请举手!”

  有五人“唰”地举手,表情不无自豪。

  “好样的,”庞涓冲五人扬手,“站前来!”

  五人跨前两步,高昂起头,站成一线。

  “给大家讲讲,你们是如何取胜的?”

  黄池之战堪称魏国开国以来最长气势的经典战例,魏人妇孺皆知,莫说是眼前这些军人了。五人面面相觑,一人朗声应道:“将军布下屎溺王八阵,大破齐军,活擒田忌于屎尿坑中!”

  众皆哄笑。

  “讲得精彩!”庞涓没有笑,冲那位讲话的伸拇指赞一句,看向众将,“诸位将军,想当年,齐有大军七万,我只有区区三万哀兵,结果如何?活擒田忌于屎尿坑中。今日没有屎尿坑,但我有两万以一敌十的大魏武卒,请看本将再摆一阵,活捉田忌。”

  “将军,要摆何阵,请发令吧!”诸将异口同声。

  “齐将田忌只配一阵,王八阵!”庞涓跳上战车,“诸位将士,看我号旗,听我号令,就在此地,列王八阵,活擒田忌!”

  众将齐呼:“列王八阵,活捉田忌!”

  不消一个时辰,两万武卒已按庞涓号旗指令,就地列出王八阵。

  田忌站在山顶,看得清楚,怒火中烧,恨恨地对孙膑道:“庞涓当年摆出此阵,戏弄本将,今又列出此阵,当是作死之象。”

  “观此阵法,庞兄果是了得!”孙膑却是交口称赞。

  “咦,”田忌看过来,一脸惊愕,“孙兄,你这是故意气我呢,还是……”

  “在下与你谈此阵法。”

  “好,你且说说,他这阵法有何了得!”田忌上气了。

  “凡阵有十,”孙膑不急不缓,犹如上课,“是为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阵、雁阵、钩阵、玄阵、火阵、水阵。古往今来,万千阵法,皆是上述十阵变化之果。”

  孙膑所讲之十种阵法与田忌所知阵法完全不同。田忌所知阵法,皆为具体阵法,皆有阵图,皆有其名,皆有其强,也皆有其弱,如虎翼陈、龙腾阵、一字长蛇阵、迷魂阵、阴阳八卦阵,等等,多达不下百种,孙膑却大而化之,将所有阵法简单归为十种,让他耳目一新。

  田忌请教十阵优劣及破解之道,孙膑一一讲解。

  田忌若有所悟,指魏人阵势道:“如此说来,眼前之阵,当为圆阵了?”

  “不完全是。”孙膑没看阵势,看着田忌,道,“当年庞兄摆出此阵,确有戏弄将军之意,因他在摆此阵时,早已备下奇招。今日不然。

  我数倍于他,以逸待劳,魏处劣势,地势不利,仓促之中,亦无奇招可恃,眼下来看,没有比此阵再好的守御了。”

  “好在何处?”田忌显然不服。

  “将军请看,”孙膑扭过头,指向敌阵,“此阵状如伏龟,方中有圆,圆中有方,兼具方圆二阵优势。外围刚强,布满长兵劲弩,排列战车围栅,撒满蒺藜钩刺,如神龟之壳,纵有强敌也无从突破。内脏空虚,伤残医护炊等皆可居中调理。龟首与四爪灵活多变,可缩可伸,伸可攻,缩可守。庞兄于急切之间,竟能悟出此阵之理,以之守御,当真了得。”

  田忌从孙膑所讲角度再观此阵,倒吸一口气,咋舌道:“孙兄若不点破,在下……恐又上当了!”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目光仍旧留在敌阵,越看越是叹服,伸拇指道:“先祖孙武子有言,两军交战,运兵布阵若能做到六至者,将无往而不胜。”

  “是何六至?”田忌急问。

  “疾行如风,徐行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细观此阵,庞兄达其二也。”

  “庞贼所达的二至,”田忌若有所悟,“可是徐行如林,不动如山?”

  “正是。”孙膑点头,“徐行如林,不动如山,堪称龟阵要髓,庞兄尽达之矣。”

  “既为龟阵,”田忌若有所思,道,“既徐行如林,不动如山,我可围之,饥之,渴之,困死他。”

  “倒是一种破法,”孙膑应道,“只是眼前不可行。此龟只要守伏三日,大梁援军就可抵达,邯郸魏军也会设法渡河。河水绵长,处处可渡,防不胜防,且我军力多调于此,无力守河。届时,中有此龟,外有援敌,反倒是我腹背受敌,陷于被动了。而就此阵而言,三日并不难守。我虽断其水源,绝其粮草,但军士长途行军,必备干粮、水囊。急切之间,还可杀马充饥,饮血解渴,熬过三日,当无大难。”

  田忌长吸一口气:“军师是说,我须于三日之内破此龟阵,击溃庞涓?”

  “正是。”

  “这……”田忌急了,“如此坚阵,何以破之?”

  “欲杀王八,斩首剁爪。”

  “其首缩在壳中,如何斩之?”

  “可使刚猛敢死之士挑战龟首,只在龟首处扰动,龟首出则退,龟首入则进,使龟首于不知不觉中拉长。而后使骑手快速插入,拦腰斩断龟首。龟必为救首而快速变形移动,移动即露弱处,我可再使锐卒,排作锥阵,分四路冲击龟足,突入中空。四脚之中,若有一脚被突入,龟阵可破。”

  “妙哉!”田忌喜道,“在下这就安排,明日破阵。”

  “明日不可。”孙膑摆手道,“魏军刚被围困,其气必炽。将军可假作不识此阵,采用车轮战法,日夜惊扰龟身,既可使敌疲惫,又可使敌放松警惕。如是二日,其气可泄,其戒心可除,届时,将军再行破阵之法,一招制敌。”

  田忌从命,召诸将至中军帐听令,一一分发令箭,教以战法。

  此后二日,齐军以小股兵力、破旧战车轮番撞击龟壳,日夜不息,并无一处突破。至第三日,魏军渐渐放松警惕,即使庞涓,也觉得孙膑不过如此,加之算准援军将至,胆气渐壮起来。

  第三日将暮,一连三日紧张的魏军尽皆懈怠,士气沉落。就在此时,左军主将匡章亲引两千锐卒冲击龟首。龟首为青牛部下的残余虎贲外加五百武卒组成,共计千人,个个骁勇,连憋两日,却无一个出战机会,此时见有挑战,顿起精神,气昂昂地与匡章接战。

  匡章不敌青牛,斗不过三合,败阵而走。

  齐兵软甲轻灵,武卒重装缓慢,是以青牛并不追赶。

  匡章回头复战,青牛再迎,又斗几合,匡章再度不敌。如是几番,青牛火起,渐追渐远,不知不觉中,龟首足足伸出一里开外。

  庞涓闻报,急急鸣金,却是迟了。一阵马蹄声疾,一彪骑手从斜刺里横空杀出,直冲龟首,扬起尘土,遮人眼目。战马比战车又快许多,所有战马皆披甲衣,势强力狠,武卒血肉之躯,难禁一撞,多被战马冲倒于地,踏个结实,龟首断为两截。

  紧接着,士兵回马跳下,持短兵器对着倒地武卒肆意刺杀。武卒多被冲傻了,待回神时,不少已成枪下之鬼。匡章回身再战,勇力大增,青牛方知上当,再欲缩回,却是晚了,被众多齐人团团围住。

  庞涓震惊,急令援救龟首,龟体快速移动,四只龟足快速前移。

  就在此时,四支骑队,各有千骑,皆披坚执锐,分四路风驰电掣般冲向正在移动的四只龟足。龟足欲缩不得,欲堵不能,皆被冲溃。齐骑杀入中空,龟阵中央开花,乱作一团,杀声震天,锣鼓乱鸣,庞涓辨不清敌我,号令不得,龟体四分五裂,大魏武卒变成人自为战、车自为战了。

  与此同时,齐国大军由四面蜂拥而上,将魏人团团围住,以三杀一,加之天色昏黑,大魏武卒分不清敌我,乱搠乱捅,齐人却有标志,人人臂上缠块白布。

  青牛见状不妙,顾不得别个,摆开匡章,与身边几员猛士一道,返身杀回龟体,一路招呼混乱中的魏军,聚成一个百人团,于乱军之中横冲直撞,远远望到被团团围困的庞涓。

  庞涓身边已无多少随众,形势危急。

  青牛大叫一声:“青牛来也!”杀入重围,救下庞涓,朝西南方向杀开一条血路,突围而去。行不过数里,恰遇布防于外围的牟辛部众,手持火把,挡住去路。

  青牛杀红眼了,非但不退,反倒大吼一声,用力折断旁边一辆被撞毁战车的车辕,持在手中,直冲上去,迎向牟辛战车。

  牟辛辕马受惊,扬蹄长鸣。牟辛一是猝不及防,二是被青牛的气势吓傻了,尚未反应过来,受惊辕马自行掉转车头,朝斜刺里狂奔而去。

  看到主将退避,部众哪里还敢接战,纷纷朝两侧避让。青牛一行不足百人,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势如破竹利刃,将牟辛所部由头劈到尾,溃围而出,沿濮水上溯,于次日后晌,逃到黄池,方才撞到由大梁驰援而来的魏兵。

  主战场上,喊杀声于后半夜渐息。

  翌日晨起,孙膑要去视察战场,田忌为防不测,亲自推起轮车,由几十名贴身护卫前簇后拥着。厮杀一夜的场景惨不忍睹。魏军将士大多战死,无一降卒,且死者多是前面中枪,不少死后仍旧保持搏击姿势。

  检点齐军,尽管兵力在数量、地势等各方面占优,伤亡人员仍近两万,几乎不减于魏人。

  前面传来喧嚣。放眼望去,是几百将士围成一个大圈,场面嘈杂。

  看到田忌,一个校尉飞跑过来,礼毕,道:“报告主将,此地有三百余魏卒,尽皆挂伤,负隅顽抗,宁死不降。”

  “宁死不降者,格杀勿论。”田忌沉脸应道。

  “得令。”校尉返身跑去,身后传来声音:“且慢!”

  校尉顿住。

  孙膑示意,田忌推着轮车赶过去,果见数百伤残魏卒一圈挨一圈,坐成一个圆团,最外圈,是伤势最轻的,最里圈,是伤势最重的,个个手持兵器,浑身血污,满脸严肃,欲作最后一搏。

  见到主将,齐兵让开一条道,田忌推着孙膑直走过来,距十数步站定。

  “诸位将士,”孙膑朗声说道,“在下孙膑,向你们致敬了!”双手合礼,深深一揖。

  听到“孙膑”二字,众魏卒无不扭头看来,其中有人认识孙膑,惊叫道:“天哪,是孙监军,真的就是孙监军哪!”

  “诸位将士,”孙膑直起腰来,一手扶住轮车的扶手,一手举过头顶,竖起拇指,高高举起,“你们是真正的勇士,是当之无愧的军士,孙膑敬重你们。两军交战,不杀降者,更不杀伤者,你们不是降者,但你们是伤者,孙膑敬请诸位不要抗击救治,不要拒绝水米,孙膑保证,齐军不将你们作战俘对待。”

  闻听此话,众军卒无不泪出,纷纷放下武器,向孙膑致敬。

  “给勇士们喝水,吃饭,疗伤。”田忌吩咐校尉。

  校尉应过,飞速安排去了。

  “传令,”孙膑转对田忌,小声道,“留下一万将士清理战场,救死扶伤,余众赶赴宿胥口,应战魏卒!”

  田忌依言,留下田婴负责善后,亲引大军赶赴宿胥口,与正在渡河的魏军狭路相逢。由于没有渡船,魏卒临时拼凑木筏,渡过河水者不过数千,在齐人强势冲击下或死或降,还没登岸者重又返回对岸。

  邯郸赵军闻听齐军大败庞涓于桂陵,复杀过来,反将魏人逼入邯郸城内。眼见败势已定,两面遭攻,张仪、公子嗣改攻为守,张仪修成奏疏一封,劝惠王与齐、赵两国议和。

  庞涓回到大梁,在惠王面前长哭于地。

  “咳咳咳,”连急带闷已卧榻数日的惠王连出几声咳嗽,从枕边摸出张仪奏疏,匀稳气,“相国奏请和谈,贤婿意下如何?”

  “功败垂成,”庞涓哽咽道,“儿臣……不甘心哪!”

  “甘也好,不甘也好,为父老了,不中用了!”惠王吃力地又咳几声,转对毗人,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召朱威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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