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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弱齐势,张、庞借刀杀人(4)

  天色灰明,一直念着玉蝉儿锦囊的秋果匆匆来到苏秦卧处,轻轻推门,见门并未闩,蹑手蹑脚地摸进。卧榻上,苏秦睡得正香。秋果站在榻前,就着从窗棂间透进来的晨光,深情地凝视苏秦——这个于她而言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怨也不是的男人,这个她既想融入又想摆脱的男人,这个命运送给自己,却又无情地将他从自己身边剥离的男人,这个自己曾经有恩于他、眼下却又不得不愧对于他的男人——眼角淌出泪花。

  苏秦似在做梦,嘴巴咂吧几下,翻身再睡。

  秋果意外注意到,他裸露的胸脯上挂着一只金蝉儿。

  想到昨夜来人所讲的那个蝉儿姐,秋果醋心再起,四处翻找,见仍在苏秦的袖囊中,悄悄取出,见囊已开启,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粒药丸。

  秋果怔了。沉思良久,秋果将药丸原样放回。

  将近午时,飞刀邹引木华入府,见秋果也在,借故带她出去。

  秋果出,木华掏出一囊,是姬雪的,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个绣品,绣的是一幅画,画中,一只纤纤玉手正在抚摸一片圆润、饱胀的肚皮。顺着那手,苏秦似乎看到了一张洋溢了无上幸福的俏丽容颜。

  见姬雪表达得如此直白,几乎是无所顾忌了,苏秦心里一颤,悄声道:“木兄,公主可好?”

  “一切安好。”木华应道。

  “蓟宫可有惊扰?”

  “眼下没有。公主托人请到一个女巫,说是为先君做法,将后院列为禁地,除身边人外,任何人不得擅入。蓟宫也似把此地忘了,并无一人过问。”

  “木兄,”苏秦紧盯住他,叮嘱道,“于在下而言,公主安危,就如天大啊!”

  “主公放心,”木华郑重点头,“邯郸诸事已毕,屈将师父已经赶赴燕地,日夜守护。有师父在,相信不会有事。”

  苏秦吁出一口气,正与木华说话,飞刀邹复进,身边又跟一人,竟是木实。

  木实也出一囊,里面是孙膑的亲笔密函。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对孪生兄弟就如同事先商量过似的,从不同方向赶来,带来天底下苏秦最关心的两个人最关键的信息,一喜一忧,一生一死,且前后脚之间顶多不过一炷香辰光。

  读完孙膑书信,苏秦下意识地摸向袋中,见那香囊依在,悄问木实道:“军师可好?”

  “眼下还好。”木实应道,“受到陷害的是田将军,不是军师。

  齐王使人将田将军拿下,押入囚车了,是军师说服田婴大人放走田将军的。”

  “田将军避往何处了?”

  “过宋入楚,可能前往宛城。田将军与楚国景翠有交,说是投奔他去。”

  “如此甚好。”苏秦写就一信,掏出袖中锦囊,核实药丸,见确实无误,将信一并装入,缝合结实,递与木实,“你这就赶赴阿邑,将此囊亲手呈与孙膑。”

  田忌出奔,田婴弹压不住,军营里整日乱糟糟的。好在战事已经终结,魏国边境也无反复,田婴奏请齐王解散五都之军,得到恩准。来自五都的将士们无不归心似箭,皆在忙活打点行装,阿邑郊外,各军营帐尽皆繁忙。

  木实拿着中军大帐特别颁发的细作通行令牌,轻而易举地进入辕门,趁夜色来到孙膑营帐,并无引起注意。孙膑认出是木实,借故支走侍从。木实撕破褐衣,出夹层香囊,呈上。孙膑拆开,摸出一帛,上面是他所熟悉的苏秦手笔,开头一句是“孙兄敬启”,接后写道:“惊闻田将军遭遇,弟心甚恸。得知孙兄无恙,弟心略慰。昨日黄昏,大师兄亲赴弟舍,捎来师姐香囊,囊中为先生赠兄之物,是为死丸,兄可服之,三个时辰后发作,死一月自醒。兄之后事,自有在下料理。切切,弟秦敬拜。”

  孙膑阅毕,看向木实,问道:“苏相国可好?”

  木实点头。

  “转禀相国,就说在下这里谢他了。”孙膑拱手谢过,摸出药丸塞入口中,和水吞下,将书信连同锦囊一并烧掉,冲木实微微一笑,“木实兄弟,在下就不留你了。”

  木实跪下,冲他叩首三次,起身离开,隐没于暗夜中。

  翌日晨起,侍从进帐,欲侍候孙膑洗梳,发现他呼吸急促,在榻上昏迷不醒,急报田婴。

  田婴赶至,召来多名军医诊看,皆不知所患何病。眼见孙膑病情加重,气息有进无出,面色苍白,脉搏玄细,心跳越来越缓,一切征象皆是凶多吉少,田婴不敢怠慢,使快马报奏威王,同时捎口信给瑞梅,告之孙膑病情。

  威王闻报大惊,旨令御医驰往救治。将要临产的瑞梅惊闻噩耗,顾不得肚子,登上辎车赶往阿邑。路上颠簸,加之心中忧急,瑞梅终于顶不住了,于济水岸边的历下邑羊水破出。随车跟着产婆,更有御医同行,瑞梅又是二胎,生产过程还算顺利,早产一子。

  产后虚弱,御医吩咐她暂于历下邑安歇,待稍作恢复后赶赴阿邑。

  瑞梅死活不肯,定要随御医赶到孙膑身边。

  众人紧赶慢赶,到达军营时,却是迟了,孙膑已于日前咽气。瑞梅伤悲,怀抱孙膑躯体哭得几番气绝,幸有御医在侧,好歹救过性命。

  救赵两大功臣,不足一月,一个出奔,一个病死,五都军卒无不悲伤。部分已在归程的将士们,竟又折回,缟衣麻裳,为孙膑尽礼。

  瑞梅不堪身心两番折腾,终于病倒了。

  “嫂夫人,”田婴探望瑞梅,临别时征询道,“军师已经入殓,归葬何处,嫂夫人可有意愿?”

  “谢将军费心!”瑞梅泪出,“孙膑归葬何处,妇人不敢做主,在这天底下,知孙膑者,莫过于苏秦,烦请将军请苏秦来,如何治丧,归葬何处,瑞梅皆听苏秦。”

  “若是此说,嫂夫人尽可放心,”田婴应道,“五日之间,田婴已发快马前往邯郸,若无意外,苏秦这辰光想是已在途中了。”

  果不其然,又过两日,苏秦赶至,伏在孙膑灵柩前,哭了个真正伤心。

  田婴再问葬地,苏秦应道:“叶落归根。孙兄祖地、家庙皆在甄邑,我等将孙兄归葬于祖地,或遂孙兄之愿。”

  “谨听苏大人。”田婴吩咐起柩,同时将一应葬礼安排奏报齐宫。

  军乐队奏响哀乐。三十二名将军分作四班,每班八人,轮换抬柩,愈万将士尽皆缟素,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径投甄邑,将孙膑之柩葬于祖地。

  之后数日,威王诏令亦至,追封孙膑为定国君,食甄邑千户,另拨款百金,修缮孙家祖庙并祖地,立碑造祠追记。

  因有无处不在的黑雕,张仪几乎是第一时间得到孙膑的死讯,几乎惊得呆了。

  “我鼻孔里的每一根鼻毛也不信!”庞涓冷笑一声,耸耸肩道,“不瞒张兄,孙膑这套把戏玩多了。不是在下亏说他,孙兄没有下限,当年他装疯卖傻,连屎都抓起来朝嘴里塞,我可怜他,照顾他,可他呢,这你全都看个明白,由头至尾,是在骗我。这骗过在下,又来骗你张兄了!”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焉能骗人?”张仪责他一句,长叹道,“庞兄呀,无论如何,你我四人是一门子里出来的,战归战,斗归斗,鬼谷数年,一个锅里搅勺把,一块草坪争短长,这份情谊,任什么也割舍不掉。在下相信孙兄之死是真的,他怕是顶不住了。一条残躯,千里奔波,这又呕心沥血,与庞兄斗智斗勇,加之田忌遭遇,想是孙兄他……”

  “有了,”庞涓眼珠子连转几转,“听张兄这讲,孙兄已经娶下瑞梅公主,育出一女一子,这倒是好。在下使庞葱护送夫人瑞莲前往甄邑探访,一则安抚她姐,二则代我等吊唁孙兄,顺便探个实情,岂不是好!”

  “就依庞兄!”

  孙膑灵柩入土未及七日,庞葱已与瑞莲一行赶到,负责治丧的苏秦早已洞晓,将一切安排得漏水无缝,放任庞葱,让他可以随处转悠,任人打探。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瑞梅更是真心伤悲,见到娘家妹妹,泪水便如断线的珠子,呜呜咽咽,再次哭个气绝。

  庞葱转悠数日,验看陵墓与齐王诏封,察言观色,四处探问,从各路得到的讯息汇总一处,结论指向一个:孙膑是真的死了。

  甄邑地小偏僻,做什么都不方便。瑞莲在大梁住惯了,不过数日,决计回梁。

  “阿姐呀,”瑞莲含泪对瑞梅道,“孙膑走了,阿姐的心愿也当了了。此地偏狭,阿姐带着两个孩子,尤其是这个尚未足月的小外甥,会有诸多不便。阿妹这想,阿姐这就与我回大梁,依旧住在申阿哥府上。有申阿哥在,阿妹也觉放心些。再说,阿妹早晚得空,也好去望望阿姐。庞涓欢喜孩子,必会善待两个外甥,尤其是这个小外甥,待他长大,我就让庞涓教他兵法,没准儿又是一个将军呢!”

  “谢阿妹好意!”瑞梅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阿姐既已嫁入孙门,生是孙家的,死也是孙家的。孙家祖邑就在此地,齐王善待我家,这又封户一千,够我一家吃用了。再说,孙膑尸骨未寒,仍旧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的棺木里,你让阿姐……”呜呜咽咽,再次哽咽起来。

  瑞莲晓得瑞梅秉性,嗟叹几声,依依惜别。

  甄邑离大梁不过三百余里,瑞莲一行不消数日就已赶回,详细禀报一毕,庞涓始信孙膑真死了,长长吁出一口气,却又不免失落,心中渐起知音不在之憾、惺惺相惜之疼。

  是夜,庞府后花园中,孙膑当年居住并诈疯的那个小院子被装饰为孙膑灵堂,庞府男女老幼尽衣缟素,巫师作法,哀乐声声。庞涓悲从中来,放声长哭。

  庞涓哭得正悲,张仪赶至,二人坐在孙膑灵前,摆满一案菜肴并四只酒爵,抱来一坛老酒,一边喝酒舒闷,一边回忆往昔。借着酒兴,庞涓如数家珍般叨唠旧事,讲他如何在一个酒肆里解脱孙膑窘境,孙膑如何舍命助他,又如何随他回乡救父,如何中陈轸圈套,二人如何受困于狱,如何得白虎解救,等等,尽是孙膑对他的种种之好,满口感恩之语,竟无一句怨辞。

  张仪听得伤感,半晌方才叹喟:“今天在下算是看到真正的庞兄了!”

  “唉,张兄啊,”庞涓亦出一声叹喟,“在此世上,知我、惜我的,莫过于孙兄;知孙兄的,也莫过于在下了。昔年在下听闻伯牙与子期趣事,引为笑谈,今日方知,知音难觅。在下与孙兄并世而存,既是对手,又是知音,本该相得益彰、各自成就一番功业才是,岂料……大业未成,知音却失,叫在下如何不感伤啊!”

  想到自己与苏秦,张仪亦是唏嘘再三,悲从中来,与庞涓把酒论盏,双双喝个死醉。

  清明这日,恰逢儿子双满月,瑞梅安排仆从杀猪宰羊,隆重祭祀。

  太阳西沉,月明星稀,孙家宗祠里,再无旁人。瑞梅拖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缓步趋至列祖列宗的灵位前,一一祭拜。

  宗祠里一片死寂,只有仲春时节院中传来的一阵轻过一阵的和风过柳声。

  最后一个灵位是孙膑的。望着夫君的牌位与画像,瑞梅一直紧憋的泪腺终于放开,将仍在熟睡的儿子轻轻托起,半是呢喃,半是啜泣:“孙膑,睁眼看看吧,看看我们的这个孩子,长得像你哩。他出生在路上,他懂事,他从来不哭,他……他在等着你这个大大为他取个名字呢,我的夫君哪,你可说话呀,呜呜呜呜——”

  瑞梅正自失声悲泣,身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叫孙楠!”

  在这静寂的夜里,在这空无他人的宗祠,这声音犹如万钧雷霆。

  瑞梅惊呆了。

  瑞梅震颤了。

  瑞梅如同遭到天雷一击,毛发尽竖,却连冷战也打不出来。

  菊儿听个真切,蓦然回头,又惊又喜,欢叫一声:“娘,快看,是我大大!”爬起来就朝门口跑去。

  女儿这声喊让瑞梅回过神来,扭头望去。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辆轮车当门而立,车上端坐一人,正是她的夫君孙膑。

  轮车后面,苏秦扶着把手,微微笑着。

  再后面,是飞刀邹和木实。

  “天哪——”不知是喜极,还是以为撞见鬼了,瑞梅惊叫一声,昏厥过去。

  次日晨起,甄邑百姓不无惊愕地发现,孙家大宅空无一人,孙家祠堂一切如昨,只是寻不见瑞梅母子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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