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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陷马陵,庞涓怅然饮剑(3)

  听闻在押与库存的粮草竟于一夜间悉数遭焚,田忌、田婴尽皆愕然,呆若木鸡。孙膑长吸一口气,闭目沉思。

  中军帐中,时光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田婴最先回过神来,看向孙膑:“敢问军师,眼下如何用兵?”

  “撤兵。”孙膑淡淡说道。

  田婴看向田忌。

  “听军师的!”田忌迸出一句,眼中含泪,仰天长叹一声,一脸绝望道,“天不助我,奈何?奈何!”

  田婴转向孙膑:“如何撤军,撤往何处,敬请军师明示。”

  “步卒在前,辎重人员在中,弩兵在后,保持队形,稳步后撤,以最近距离开往宋境。另,使骑兵蹿扰西南,袭击陉山,可战则战,不可战则退。”

  “末将得令!”

  “还有,粮草被焚之事,严禁三军传播。”

  “末将得令!”

  “哼!”庞涓得闻齐人粮仓被焚,握紧拳头,在中军帐里连转数圈,“姓田的,还有孙兄,这次是你们自找的,甭怪我庞涓无情了!”

  一阵兴奋过后,庞涓看看天色,冷静下来,一边使快马通知三军诸将皆至中军帐听令,一边面对沙盘,再思自己早已谋定的围击方案,生怕出现一丝疏忽。

  天色迎黑,三军诸将,包括左军公子嗣,尽皆赶到。一个用树胶凝固起来的巨大沙盘赫然摆于大帐正中。沙盘上,魏、宋、卫、齐交接之间的所有形势险峻尽列其中,一目了然。

  得闻齐人粮草被焚喜讯,众将无不摩拳擦掌,纷纷请战。正热闹中,探马忽报,说有齐人不下万人现身于陉山以北,趁夜色袭击我师,林中鸟飞尘扬,也似有大军集结、要塞告急。

  众人皆吃一惊,尤其是左军主将公子嗣,就要策马回去,被庞涓止住。庞涓不忧反喜,令探马再探,朝太子申并众将道:“诸位将军,我万不可被此股骑卒扰动!如果不出本将所料,此时齐人当已撤军,我当全力追击才是。”转对太子申,拱手,“敢问殿下作何判断?”

  “军旅之事,申听将军的。”太子申回一礼道。

  “太子有旨,”庞涓转向诸将,朗声喝道,“鉴于齐人粮绝,齐师已溃,我当即刻拔营,全力追击齐人,诸位将军听令!”

  “末将听令!”众将齐吼。

  “各回本营,今夜让将士们吃饱睡足,备足三日干粮,明日晨起,拔营起寨,兵发大梁,追击溃齐!”

  “末将得令!”众将再吼,声如滚雷。

  齐兵围困大梁半月有余,随军粮草基本耗尽,只等辎重车辆补充,不想牟辛刻意拖延,在前方追询下连发三拨,这又全部遭毁。三军能吃食物不足三日,而三日之间,三军将士无论如何也撤不到本境,因为孙膑、田忌皆知,大军回撤,贵在沉稳有序,一旦失序,将是灾难性的。

  而要确保有序,就必须稳步缓行,尤其是还有相当数量没有战斗力的辎重人员一并回撤。

  从三军出征到大军回撤,孙膑的整个表现显得怪怪的,田忌、田婴若是不问,几乎很少出声,与他救赵时运筹帷幄、踌躇满志的状态大不相同。田忌、田婴显然注意到这个了,尤其是在粮草遭焚、大军回撤之后,二人忧心日重。二人甚至一度认为,孙膑之所以与此前判若两人,也许是其心智让师父送他的那粒死药改变了。然而,孙膑除沉默不语之外,其他一切如常,尤其是发布军令时,总是言简意赅,没有一丝含糊,更不拖泥带水,即使撤军命令,也是尽在情理中,无可厚非,是以二人虽有疑惑,也是只在心里嘀咕。

  离大梁最近的地方是宋国边邑外黄。由大梁至外黄,是条宽约丈余的邦际衢道,可以并行两辆战车,旁边还可以走人。齐国六万大军,外加万余辎重人员,步军在前,辎重车辆在中,战车在后,骑兵左右护卫,宛若一条长蛇,前后拖有二十余里,有条不紊地徐徐爬行。

  一百五十余里路程,三军走有两日,方才抵达宋境。

  在宋魏交界处,两国均设有关卡。魏国关卡,人员早已惊散,关门大开,出人意料的是宋国关卡,反倒是关门紧闭,不让通行。

  田忌得报,大吃一惊,紧急驰前,果见关门之内,宋人森严壁垒,远远望去,足有数千人之众,显然是早有戒备。

  田忌放车关前,拱手叫道:“在下齐将田忌,关上宋将,速速出来答话!”

  不一会儿,一个参将模样的出现在关门楼上,拱手作礼:“末将蔡鹏见过田将军!”

  “大齐三军远征魏国大梁,于今日凯旋,欲借贵国道路通行,敬请打开关门!”

  “田将军可有通关文书?”

  “大军过境,何来通关文书?”

  “我王有旨,没有通关文书,任何人不予通行!”蔡鹏一口回绝。

  “你……敢阻我十万将士!”田忌震怒,抽剑,夸大军情道。

  “田将军息怒,”蔡鹏笑脸相迎,再一拱手,“末将力微,既不敢阻挡将军,也不敢违抗王旨,将军请在关外稍候,末将这就快马奏报我王,俟我王旨到,末将即开关门。”

  田忌气结,扬剑就要杀入,田婴快马驰到,远远叫道:“将军且慢,军师有令,不必入宋,兵发济阳!”

  田忌气极,狠跺几脚,挥剑指向关楼:“尔等听好,捎话给宋偃,今日之事,本将铭记在心,有朝一日,必引三军将士再来叩关。”言讫,调转车头,与大军绝尘而去。

  眼见齐军越走越远,关门楼后转出二人,一个是张仪,一个是公子华。

  “华弟,”张仪望着滚滚烟尘,轻声吩咐,“下面该用你的人了。”

  “相国放心,”公子华微微一笑,“在下早已安排妥当。”

  “怎么不见牟辛那厮呢?”

  “我也奇怪。说好在定陶碰头的,候他两日,踪影皆无。要不,在下这就派人寻他去?”

  “不必了。卑鄙小人而已。”

  两个关卡之间是个十字路口,东西向,由大梁经外黄,直通宋都睢阳,南北向,卡在两国交界处,由襄陵直通济阳。两国以此道为界,但道路两端均是魏邑,实际上,此道多为魏人所用。因是城际衢道,道路略窄,宽处不过八尺,因旁边还要走人,只能通行一辆战车,齐军队伍拉得更长。

  走不过半日,三军将士所带干粮用尽,粟米尽竭。由于知情军官严格封锁粮草被焚消息,午饭辰光,兵士们依旧像往日一样,边在路边休息,边等开饭。然而,莫说是开饭,连炊烟也少冒起。兵士正自惶惑,行军命令又至,只得饿着肚子行走。又走半日,兵士们现出各种饥状、各种疲惫。军马也不肯走路,一有青草就啃起来,鞭子抽打也不管用。

  士兵们向将校吵闹开饭,将校们同样挨饿,知情者假作不知,百般安抚,不知情者则纷纷向上级军官询问。

  东南风起,树枝摇曳,上风林中忽然飘出许多纸鸢,上面系有轻绢。那些丝绢五颜六色,漫天飞舞,煞是好看。纸鸢飘过头顶,不少兵士弯弓搭箭,射落纸鸢。审看丝绢,有识字者吟之,大惊,因上面写的全是齐国阿邑粮仓、运粮辎重悉数被焚之事。想到三日之前陡然撤军及迟迟未能开饭,齐卒恍然大悟,军心动摇,恐慌情绪蔓延,队伍不再齐整,有人趁乱逃亡,但大多数军士出于素养,也还安好,有经验者寻处坐下,闭目养神,尽量节省体力。

  田婴急禀田忌,田忌无奈,扯田婴跳上为孙膑特制的加长型驷马辎车。

  自回撤以来,无论昼夜,孙膑始终不曾离开这辆辎车,也不愿见任何人,甚至包括田忌。与他同车的是左右两个参军,外界情势均由两个参军禀报孙膑,孙膑的指令也经由二人传达出去。

  看到两位将军,左右参军尽皆下车,将位置腾出。

  孙膑二目微闭,似乎窗外的一切与他无关。

  “军师,”田忌看他一会儿,见他仍未睁眼,急了,“三军缺粮一日,将士们已经得知粮草被焚之事,军心动摇,情势危矣,如之奈何?”

  “魏人何在?”孙膑声音出来,答非所问。

  “据探马所报,由郑城撤回的庞涓主力昨晚已到大梁,由阳翟撤回的公子嗣所部估计在明晚可到。”

  “甚好。”孙膑没来由地说出一句,转向田婴,“眼下尚有多少马匹?”

  “因征伐过急,征调不力,只有不足三万匹。”

  “驽马多少?”

  “不足七千,余为战马,其中两万为骑,三千为车,七千为辎重。”

  “杀驽马一千匹,按行军标准就地立十万人灶。”

  “杀……杀马?”田忌吸口凉气。

  孙膑未予回复。

  “马杀了,辎重车乘如何处置?”田婴追问。

  “弃之。”答语干净利落。

  齐人无不爱马,三军将士闻听杀马,无不心伤。尤其是这些拉辎重车辆的驽马,个个都是农家宝贝,兵士也多出于农家。养马者哭,吃马者哀,整个造炊现场悲悲切切,如同举办大丧一般。

  田忌、田婴默不作声地相对坐着,边啃马肉边想事情。

  “主将,”田婴若有所思,有顷,放下马肉,“军师别是饿糊涂了,杀马就是杀马,堆柴烤马肉即可,却硬要我们按常规立灶,分肉煮食,岂不是……多一道子吗?”略顿一下,恍然有悟,“有了,军师必是担心将士们太饿,只吃烤肉,必会噎着、撑着。”

  “你呀,净想这些琐碎。”田忌苦笑一下,眉头凝起,“我们最大的症结不在这里。这般撤军,倒是无惧魏人散兵截击,也不易溃散,可……如蜗牛般爬行,日行军不过五十里,庞涓纵是头猪,也会追上。

  如果庞涓兵分两路,一路尾追,另一路快马驱至济阳,将我兜头拦住,我前无去路,后无退途,左边是魏人,右边是宋人,岂不是陷入绝地了?”

  “是哩,”田婴这也紧张起来,“依将军之计,该当如何应对?”

  “使骑卒一万快马加鞭,先驱赶至济阳,确保我退路通畅!”

  “将军所虑甚是,军师是很奇怪,在下这就传令。”

  田忌点头:“就照你说的,传令去吧。”

  田婴刚要传令,孙膑参军过来,低声道:“军师吩咐,再过三刻,三军起灶开拔,保持队形,不可冒进,稳步开往济阳,在济水岸边扎营过夜。”

  田婴看向田忌。

  “听军师令。”田忌长吸一口气,咬牙道。

  在齐兵开始杀马充饥的这天夜里,从郑城撤回的庞涓五万主力已先一步赶到大梁,就地屯扎在城外数里处。

  面对齐军围城却应对自如的魏惠王大开城门,意气风发,拒绝庞涓入宫觐见,坚持到郊外犒劳三军。魏人杀猪宰羊,中军大帐鼓乐声声。

  惠王执庞涓之手,不无解气道:“涓儿,你打得好呀,声东击西,火烧齐人粮草,齐人仓皇回窜,寡人亲眼看到他们溃不成军呢!”

  “是父王稳坐钓台,大梁臣民众志成城,拖住齐人逾二十日,张相国亲临宋境,郑将军千里奇袭,涓不敢偷功。”

  “呵呵呵,有功有功!”惠王连说几声,指东方道,“涓儿,田因齐专与寡人过不去,我忍此人已有多年,黄池一战虽然解气,但他差使田忌、孙膑两番围我大梁,坏我好事,实在可恶。不想老天并不遂他之愿,今日齐人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只有挨打的份儿。为父只想提请你一句,对这帮饥肠辘辘的可恶之鬼,你万不可生慈悲之心,只管引兵打去,替寡人出掉这口恶气!”

  “父王放心,儿臣这就引兵追击,打进临淄,拿下田氏一门,任由父王发落!”

  惠王连叫几声“好”字,在庞涓陪同下绕军帐巡视一圈,踌躇满志地回宫歇息。庞涓回到中军帐,刚刚坐下,张仪由宋地外黄驰回,将齐兵如何投往宋地,如何被宋人拒于关外,他如何使人散发齐人粮草被焚之消息,齐军如何惊惶,兵士如何溃散等,详细讲述一遍,末了说道:

  “齐兵已溃,庞兄大可快车轻卒直插济水,阻齐人于大野泽之西,可报桂陵之仇。”

  “齐人共有多少军马?”庞涓问道。

  “没细数过,约略六万。”

  “孙膑可在军中?”

  “中有一辆加长辎车,当是孙兄所乘。”

  话音落处,快马来报:“报——齐人开始杀马了,留下成堆马骨!”

  “何时杀马?”庞涓急问。

  “错晌午时。”

  “是烤肉吗?”

  “从痕迹看,是灶台煮食,泼下的剩汤中,还有不少野草。”

  “可曾数过灶台?”

  “约略数过,不下两万。”

  “两万?”庞涓略略一怔,“齐人通常是五人一灶,两万灶台,当有十万军卒才是。”转向张仪,“张兄,你怎么说只有六万呢?”

  “在下亲眼所见,且还使人躲在远处林中大略数过,不会大错。”

  “在下相信张兄,”庞涓沉思有顷,点头道,“当是孙膑故设灶台,行诈兵之计。”思忖有刻,“张兄,齐人无不爱马,今日杀之,可见其完全断粮,这与我此前预估相差无几。一匹寻常之马,少则数金,多则数十金,食之有伤国本,再说,马肉也不能常吃,更不能当饭吃,相信齐人坚持不了多久。如果不出所料,齐人必是插向济阳,沿济水向东,经由葭密撤往齐境。依照齐人眼下行军速度,或于明晚至济阳,后日至葭密,再一日,至齐境甄邑。”

  “庞兄所析甚是!”张仪竖拇指道。

  “张兄,兵贵神速,你我兵分两路。我与太子引车骑三万先行追击,这就启程,力争在葭密、甄邑之间咬住齐人,张兄引步卒会合公子嗣右军,在后接应,围歼田忌于齐国边境,如何?”

  “军旅之事,悉听庞兄!”

  连日长途行军,五都之军平素训练不足,加之前期只啃干粮,中间挨饿一日,个别吃马肉过猛,肚子又过于饱胀,接后的行军速度反而慢下来,原定天黑前赶到济水,结果竟在一更过后,中间还有不少掉队的,蹲路边捂肚子等着拉屎。

  田忌检点人马,因有马肉充饥,兵士少有逃逸。孙膑没再发话,田忌命令就地休息,于天亮前涉济东折,沿济水北岸的衢道东拐,于午时抵达魏城葭密东郊。

  葭密守军如临大敌,紧闭城门不出。

  马肉虽然耐饥,但一日未食,齐卒的肚子早就在叫。

  孙膑再次问过魏军情势,传令在葭密城外的一个水泽边扎营,依旧杀马千匹,但只许立灶六千,弃五百副马骨,另五百副悉数随车运走,同时使骑卒沿附近各道路布设疑兵。

  其他尚可,让带走五百具马骨,却是个匪夷所思的命令,田忌、田婴皆不能解。

  田忌越想越惑,哭丧脸道:“军师呀,辎重车辆多已丢弃,余下的还得载运器械帐篷,何况兵士疲惫,马力多已不济,这这这……能不能不拉这些马骨头呀?”

  孙膑微微闭目。

  田忌又候一时,孙膑没有应答不说,反倒伸手扯下车帘。

  二人走到一边,田婴望田忌一眼,小声道:“将军,军师执意,如何是好?”

  “照军师吩咐下令!”田忌苦笑一声,“在下倒也真想看看,他要这些马骨头做什么?”

  大梁距济阳约二百里,济阳距陶邑又约百里。庞涓丢下步军,与太子申率三万车骑直驰济阳。骑快车慢,但桂陵中伏在庞涓心中皆留阴影,是以庞涓吩咐车骑不可脱节,外加少许辎重,又涉近十道河沟,逾三万大军于翌日近午赶至齐人在济水岸边的屯营处。

  人马皆疲,庞涓命令稍事休息,亲到齐人宿地探看。远远望去,并无扎过营的痕迹,只有兵士东躺西倒留下的满地痕印及一些并不紧要且影响行军的生活用品。问过当地百姓,果是前日夜间有大军在此宿过,计算里程,仅仅落后齐人一日半。按齐人日行军五十里的正常速度,两军之间,只有不足八十里。八十里,于车骑而言,不过半日。

  庞涓吁了口气,传令启程,三军于天黑之前驰至葭密,计点行程,齐人相隔只有大半日了。

  探马报说,附近道路皆有齐骑出没,似是疑兵,前面不远处,有齐人炉灶。庞涓急往察看,远远望去,现场一片狼藉,到处是齐人丢弃的马骨头及各式辎重,有些甚至远在草丛、树林中,大骨头全都摔碎,显然被人吸过髓了。

  庞涓使人检点灶台数,仅有不足六千,再使人点数死马头骨,不过五百上下,又亲往验看马粪及齐兵排泄物,见多呈黑色,询问疾医,得知是齐人所食皆肉,无一丝谷米之故。

  无须询问当地人,仅据粪便即知,齐人去此不过半日,顶多也就三十里脚程,若是快马追击,两个时辰可至。

  “就眼前所见,”庞涓向太子申禀报道,“齐已完全断粮,一日仅炊一餐。齐军就炊,正常为五人一灶,前日有灶台数逾两万,供十万人食用,当是孙膑虚张声势,真实数字估计在六万,与张兄观察相合。

  今日不过六千,见其实底,昭示齐人不过三万。仅仅一日之间,齐人由六万到三万,昭示逃亡过半,几等于溃散。齐人宰马五百,亦为三万人食用之数,与此灶台数相合。估计是饥饿之卒难御,无人再砌这无用的灶台了。显然,孙膑已知危势,故于各道路设疑兵惑我,企图拖我时日。”

  “齐人既已溃散,我追之何益?”太子申凝眉问道。

  “打到临淄,活擒田忌。”庞涓一字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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