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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陷马陵,庞涓怅然饮剑(5)

  放眼望去,前路尽是数丈高低、如波浪般起伏的坡岭,一道崎岖蜿蜒,穿行于岭谷之间,两侧林木参天,荆棘丛生,颇为凶险,吃过桂陵之亏的青牛凭本能喝叫停车,一边使人探路,一边急报庞涓。

  庞涓驱车赶至谷口,跳下战车。不料天色昏黑,庞涓心情又急,一脚跳下,刚好踩在一堆马粪上,脚下软而打滑,身子一歪,若不是青牛搀扶及时,差点摔倒于地。庞涓稳住步子,不无气恨地将那堆马粪一脚踢飞,走入谷口,察看一番,攀上坡顶,极目望去,前路弯弯曲曲,黑乎乎的尽是树木,几十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再察路边草丛中被弃之物,竟有打制精良的甲胄与枪刀,它们被弃,只因太重,显然是齐人不堪重负、悄悄甩掉的。

  正探看间,探马押解两个齐卒返回,报说前路越走越窄,一些路段仅容一辆战车通行,凡是窄处必有树木横路,还有几辆战车被卸下轮子,挡在路心。

  庞涓详察二人,见每人只穿一只靴子,一个在左脚,一个在右脚,颇是奇怪,指其脚,语气和蔼,道:“在下庞涓,这想知道你俩为何仅穿一只靴子?”

  听闻眼前之人就是庞涓,二人皆吃一惊,面现惊惧。见庞涓仍旧微笑,年纪稍长的大着胆子应道:“回……回禀将军,我……我俩是结……结义兄弟,脚底打血泡,实在走不动了!”

  “本将问的是,你二人为何只穿一只靴子?”庞涓收起笑,重申一句。

  “是是是,”那兵士打个惊战,“昨晚露营,也是太累了,义弟靴子被人脱掉,浑然不知,天明寻不到靴子,大军又要起行,小的见义弟双脚打泡,就把靴子脱下,让给义弟穿。义弟死活不肯,在下不依,我兄弟二人只好各穿一只,每走五里轮换,走到这谷里,义弟血泡全破,实在走不动了,小的得到官长许可,留下照顾义弟。”

  “说说看,你们共有多少人?几时到达此地?”

  听到涉及军情,那军士将脸别向一侧。

  “快回将军的话!”青牛低吼。

  那人打个惊战,看他一眼,再次别头。

  庞涓朝旁边的义弟努下嘴,青牛会意,将剑架在义弟脖子上。

  “这位军士,”庞涓淡淡说道,“你若讲出实情,本将不仅放你二人生路,还将重重赏你二人之义,若是不说,你义弟将于顷刻之间,在你眼皮底下身首异处!”

  “将……将军!”那人急急跪下,“小……小的愿……愿讲实情……”

  之后,义兄有问必答,将齐军“情势”一五一十地尽皆说出,末了说道:“我等连日行军,走到这谷里,见道路难走,就都不想走了,加之天色已晚,纷纷请求在此过夜,不料田将军死活不肯,说是军师令我等务必于黎明之前赶到莘邑,违令者斩。有人受不了,”指向旁边林子,“不瞒将军,不少人趁天色昏黑躲进这林子里了,将军若是不信,派人去搜,没准就能搜出许多。”

  “这等谷路还有多远?”庞涓看向前路,眯眼问道。

  “没多远,也就十来里地,估计大军这时光应该出谷了。这一段最是难走,田将军说了,过去此谷,就是坦途。”

  庞涓再无疑惑,对旁边参军道:“二位军士各赏一金,放他们走吧!”

  兄弟二人叩首谢过,接过二金,闪身钻入旁边林地,不顾脚疼,夜猫一般溜走了。

  “青牛将军,”庞涓拔出宝剑,指向谷道,“传令,搬移路障,全力追击齐人,活擒田忌!”

  庞涓令下,青牛再无顾忌,引领几个力大的在前开路,车马跟进。

  一路无阻,进约十里,果见道路略略宽些,可以错车了,但还远不是坦途,道路依旧夹在两道矮岭之间。庞涓仍无疑虑,令全速追击。

  青牛驱车又走数十步,忽见路上现出白乎乎的路障,伸手去搬,竟是马骨。极目望去,白茫茫一片,使人探去,全是死马之骨。青牛心里犯了嘀咕,一边使兵士搬移清障,一边回禀庞涓。庞涓赶到前面,放眼望去,果是一副接一副的死马骨架,挨个儿摆在一起,每副马骨架前摆放一个马头。

  庞涓的眉头拧在一起。

  “真是奇怪,”青牛挠腮道,“齐人不可能在此杀马,哪来这么多马骨?看这样子,不下几百架呢!”

  不知怎么的,一股莫名的寒意在庞涓心底油然生出,直透背脊,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难道是齐人前番杀马,没有吃完,一路带到此地?”见庞涓并未回复,青牛放小声音,半是自语,半是分析给庞涓,但又旋即否决,“这也不对呀,没有吃完,带肉即可,带骨头做什么?用作路障吗?也不对呀,随便砍几棵树,摆些石头,也比带这些骨头省力啊!”

  青牛正在自说自话,有搬移马骨的兵士急奔回来,道:“报,前有大树横卧道中,上面写有字呢!”

  庞涓赶至,就兵士们点起的火光望去,见那树原本长于道旁,显然被人刚刚砍倒,横架在道路中央,正中树皮被人为剥去,上书一行字迹:“军师妙算,三十里马陵道活擒庞涓。田忌。”

  看到“三十里马陵道”六字,庞涓猛地意识到被那两个兵士骗了,一拍脑袋,道:“糟糕!”“怎么了?”青牛急问,顺手摆动长枪,警惕地看向四周。

  庞涓没再应声,两眼怔怔地看向一具接一具的马骨架。白乎乎的马头在这暗夜的火把中昂然肃立,森森然,宛如一个又一个向他叫阵的厉鬼。

  庞涓倒吸一口冷气,眼前迅即浮现出当年下山时的场景,耳边响起鬼谷子的连串声音:“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着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想到此处,下山后发生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掠过心头,庞涓不由得暗暗叫苦,不无懊悔地长叹一声。是了,现在想来,真有一万个悔不该:悔不该没把占花当正事儿,鬼使神差地竟然选个马兜铃,而这贱花竟然才开一十二朵;悔不该没把先生的临别赠言当回事儿,遇羊而荣既已应验,他就该当防着这个遇马而绝呀,为何偏就在这关键时刻全然忘光呢?花名有个马字,孙膑前番用马败我于桂陵,此番追击,一路上皆见马骨,方才又踩到马粪,上天屡屡诫我,我却……唉,细细算来,先生算我荣盛一二十载,今已届满,先生用的是个“绝”字,看来是天意绝我了……“青牛,”庞涓猛地想到数千将士,打个惊怔,急传令道,“我中计也,快,冲出此谷!”

  然而,一切皆迟。庞涓话音尚未落地,鼓声已响,号角已鸣,顷刻间,两侧坡岭箭矢如蝗,夹在狭道中央的魏卒猝不及防,也防不胜防,纷纷中箭倒地。

  桂陵噩梦重现!

  青牛二话不说,大叫一声:“快,保护将军!”话音落处,将庞涓猛力推到大树下,以树作掩体,以身与盾牌将他严严护住。

  尚未倒下的军卒闻声跑来,绕庞涓形成一个大圈,皆举盾牌。

  满谷火光四起,万箭齐飞,魏兵中箭后的惨叫声、“活擒庞涓……”的呼喊声震荡谷岭上的夜空。

  相距不过三十步,齐国逾万箭手尽皆使用强弓劲弩,武卒甲胄再厚,盾牌再结实,也是枉然。十里谷道,成了屠场。不消半个时辰,可怜数千虎贲及逾千战马,连齐人之面也未见到,多被劲矢穿身而亡。

  庞涓身边,持盾魏兵死伤逾半,仅余十几人,仍在舍命守护。

  齐兵纷纷现身,围拢过来。箭矢如雨,火光如日,魏卒接二连三倒地,最后只剩庞涓与青牛,也身中数箭,尤其是青牛,早已如刺猬一般,血污全身,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一声长笑,是田忌的声音。

  在众将士簇拥下,田忌手持长枪,从马骨堆中直走过来,扬手高叫:“停箭!”

  箭雨停下。

  田忌一步一步走到庞涓跟前,距其十步站定,拖长声音:“这不是庞将军吗?”

  庞涓以枪撑地,挣扎站起,擦去脸上血污,看向田忌:“孙兄何在?”

  “孙兄?”田忌冷笑一声,以枪指他,“你害军师如此,还有脸叫他孙兄?放下长枪,束手受缚吧!”

  “孙兄何在?”庞涓提高声音。

  “好吧,”田忌又出一声冷笑,道,“既然你这般追问,田某就成全你的好奇心。”以枪指向前面马骨,“这里是五百副马骨,是田某听你孙兄吩咐,一路辛苦带过来的。你的孙兄,还有你的苏兄,正在这些马骨尽头设宴把酒,候你光临,为你接风呢!”闪身让到路侧,“庞将军,尽管你曾折辱过本将,但本将肚大量大,又念在军师与苏相国再三请求放你一马,就不再与你这般小人计较,为你让路。庞将军,请吧!”转对众军士,“将士们,让道,送庞将军赴宴!”众军士纷纷让到路侧。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理也不理田忌,冲着白茫茫望不到尽头的一路马骨高声叫道,“孙兄,苏兄,你二人听好,师弟庞涓先行一步了。将行之际,在下有一言相告孙兄:你的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你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就算扯平了。今日之战,还有桂陵,孙兄你赢了,在下输了,只是,在下不服,因为孙兄你赢在阴处,在下输在阳处。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仰天长啸,“天——意——亡——我——”夜谷里,久久回荡庞涓的声音。

  声音消去,山谷死一般静寂。

  “青牛兄弟,”庞涓扔开长枪,凝视青牛,拱手道,“是在下连累你与众将士了!”拔出宝剑,横剑自刎。

  “庞将军——”青牛一声悲鸣,扔下枪,单膝跪地,伏在庞涓身上,久久未起。

  陡然间,青牛挣扎站起,两手抱起庞涓,一步一步地迎向一具又一具马骨。显然,他要把庞涓送到这些马骨的尽头,送到他的两个师兄弟那里。

  望着这个身上插着十几支利矢、血染甲衣的魏国第一勇士,站在旁侧的齐国兵士不禁肃然起敬,纷纷跟在他的身后。即使田忌,眼睛也是潮乎乎的。

  一步又一步,一具又一具,青牛越走越慢,终于,在越过一百具马骨后,不知被什么绊住了,“扑通”倒地。

  青牛抱牢庞涓,尝试站起。一次,又一次,青牛使足力气,却始终无法站起。

  “庞将军,”青牛跪在地上,悲泣,“青牛……尽力了……”言讫,冲着跟在身后的齐国箭手,几乎是吼着道,“放箭呀,你们这些懦夫!”

  众箭手不忍看视,纷纷背过脸去。

  田忌擦去泪水,扎枪于地,从一名兵士手上拿过弓,搭上箭,绕到青牛对面,朝他深揖一躬,道:“青牛将军,本将成全你!”拉满弓,冲其鼻梁骨间一箭贯穿。

  青牛的身子动了动,缓缓倒伏在庞涓身上。

  马尸骨尽头是片稍稍开阔的场地,几只火把映照着场地正中的一块平面巨石。石面上没有菜肴,没有筷箸,只有三只酒碗。

  苏秦、孙膑相对而坐,宛若雕塑。两双泪眼在火炬下熠熠闪光。

  四周静寂如死,山谷里打扫战场的隐隐声音似乎是在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擦干泪眼,端起面前酒碗,朝地上轻轻一泼,将空碗摔到石面上。

  孙膑跟着泼下,摔碗。

  只有另一只碗,依旧满满的,在这夜空里孤零地映着火把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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