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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经年为亭吏 奉券入县廷(2)

  县令王德今天非常震怒,把小武召来严加训斥。本来他对卫缀被刺案也不想这么关注,县中每年都会发生好几十起杀人案,本县如此,他县也未必好多少。但今年情况特殊,是大考核之年,岁末就要将三年的治理政绩上报太守府,相比以前每年的小考核来说,无疑更为重要。况且这卫缀的主人又是当地豪猾,一向不将他这个小小县令放在眼里,往年很多剽劫案可能都和他们家族有关。这个家族也不是本地人,秦朝时由濮阳迁至豫章,是卫国公室的遗族。这种有着六国背景的家族一向是很让地方官吏头疼的。高祖皇帝曾专门下过诏书,凡是东方诸侯国的遗族子弟,不但减免租税,而且犯罪时可以大大减轻处罚,致使他们恃宠生骄,常常不把官府的公文当一回事,出去乘马驾车,张弓挟矢,惊吓百姓,还招纳外地亡命匪徒,椎埋为奸。王德平日也的确不敢惹他们,可偏偏这次狱事和他们相关,所以才这般惶恐地布置干吏,希望能及时破获,让他们满意。只是小武这样大张声势地捕人,实在很出乎意料之外。难道这个竖子不知道自己只想秘密访出凶手,尽早了结此案么?

  明廷教训得极是。小武谦卑地作揖,可是臣也昧死禀告明廷,捕人一事乃是明廷属下的擅自举措,臣资历卑微,不足以阻止。

  岂有此理。王德愤怒地拍拍桌子,他就怕手下这帮掾属轻视小武,自作主张。虽然目前他也并不怎么看得起小武,可是从小武前此给他分析狱事线索的情况来看,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小竖子的头脑还是颇为清晰缜密的,比他身边一般的掾属要强不少。他曾多次告诫掾属们要一切遵从小武的吩咐,可没想到他们会那样胆大包天,大肆捕捉所有至少现在看来跟本狱事毫无关系的人,什么游侠少年、商贾、隶臣、不事产业的大男子、其他县的人员在本县无暂住文书者,以及一向奸猾的大族子弟,这哪里叫察狱,分明是胡闹,传到太守府中绝对会成为笑柄,切责文书将即刻下达到县廷,征召这些掾属到府,诘问过失。他们也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人,诊视狱事是他们的基本技能,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只懂得拷掠呢?更让人气愤填膺的是,没有经过他这个县令的同意,他们就鼓动发弩县尉,征发了百张强弩,包围了县里数个大族府第,搜捕了大批从他乡来本地的食客舍人。这不是公然和大族相抗吗?这怎么行?即便是一个太守,二千石的大吏,如果没有长安的同意,也不敢这样做的,何况他这个区区六百石的小县令。这帮没脑子的家伙,他们是不是疯了。

  马上将所有被捕捉的嫌疑人登记在册,记录下他们的生活方式和饮食来源,然后放了。王德叹了口气,对小武苦笑了一下,你放心,以后他们再也不敢不听你的命令了。事情搞得这么被动,都是他们这帮饭桶的责任。

  小武看着王德的震怒,心里有点想笑,这正是他所盼望的。本来那些饭桶的策略他完全可以阻止,至少可以及时上报县令,让县令来阻止。但是,既然这正好是一次打击他们狂悖的机会,为什么不好好利用呢?于是他保持沉默。他知道结果会怎样。

  不过这时,他还要假装出一幅难过的样子来劝导王德,他说,明廷万勿急躁,这次举动虽然反应强烈,可是,我们也趁机爬疏了一下本县所有的无业男子这个名册对将来的治理还是有用的。大族们虽然很不满,我想还不至于敢公然反抗,背叛朝廷。我们的举动虽然过了一点,但也在大汉律令的允许范围之内。明廷不必担忧,臣一定竭心尽力,尽快查出真相。

  黄昏的时分,小武回到青云里自己的家中,他的弟弟去疢正在忙忙碌碌地砍竹子,闾里的后山有不少竹林,长得清翠挺拔。小武看见去疢将一根根圆竹剖成细细的竹条,非常细致。你在做什么?小武忍不住问道。去疢屁股对着他,弯着腰忙碌,根本不搭理。小武见他这般傲岸,怒道,你也应该干点正经事,现在正当农忙时节,田里的稻子也该匀去稗草,灌溉捕虫这类活,都是我们年轻人的事,总不能让父母这样老迈的年龄,还去侍候你吧?况且我大汉有律令,不孝顺父母,父母上官府告状者,将在脸上刺字,黥为城旦,服刑六年,严重者甚至可以处死,即便不死,将来刑满放出,也将被人嗤笑,有什么脸面去见乡里长老呢?不孝之罪,人神共愤的,他人不来嗤笑,也是宗族的羞耻。我沈氏家族虽然现在一时不顺,究竟是有历史的世家,周朝以来一直侍奉楚王,以上大夫的职位延续数百年,楚王封在沈丘,亲自赐为族姓,有典可查的。看在祖宗面上,你也该洗心革面,不要每日里只知道斗鸡走狗,游荡乡里了。

  行了行了。去疢很不耐烦地挥挥手,少来这套陈谷子烂芝麻的,凭你这样的窝囊废,有什么资格教训我?难道像你这样每日里小心谨慎,做那小小的亭长,就给祖宗增荣添宠了?你知道大家背地里怎么取笑你的吗?是的,完全不用背地里取笑,你说本县的游侠哪个把你当一回事?就是在青云里这块指甲大的地盘上,又有谁来畏惧你这个小小亭长?说到门风,那真是羞死了。到底是谁将为祖宗增光,现在还不知道呢。

  你他妈的,小武大怒,恨恨地骂出一句脏话来。他这个人在外面平日非常谨慎,口中从不流出粗鄙的言语。但是面对同产胞弟的轻蔑,还是忍不住火冒三丈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小武怒道,这次县廷布置吏员搜捕所有不事产业的浪荡子弟,以及在乡里有劣迹的无赖少年,你本来已经上了搜捕券,就等县吏持券捕人了,倘若不是我这次恰巧调到县廷中,主管卫府家人被刺狱,掾吏们碍于我的面子,你现在已经关在大牢里接受掠治。知道他们怎么对付像你这样的浪荡子吗?我太宗文皇帝摈弃了肉刑,改用鞭笞。可是你知道每年在狱中受鞭笞而死,而罪不当死的人有多少。我们家里根本拿不出赎金赎你,你只有受够五十下鞭笞才能放出来,不管你犯罪与否。这次搜捕声势浩大,我现在也感到疑惑。虽然县令王公已经下令释放所有嫌疑犯,但是在命令发布前的仅仅三日期间,受拷掠而死的人已经不下十个。如果这次你抓进去,恐怕也是这样的下场。你活到这窝囊份上,还敢说我窝囊,还有什么资格顶撞我。

  去疢的脸这时憋得通红,好半天,他才扔出一句话,大丈夫死便死了,又何必像你这样谨小慎微,活得这么卑贱。我不希罕你的恩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许什么时候我救你一命也未可知。如今天下洶洶动荡,谁是英雄又怎么说得定。

  见弟弟已经恬不知耻地说硬话,小武怒极,很想上去给他一个巴掌,但是回味了一他下后面那句话,脸色不由得变得煞白。他本能地伸手抓了抓,想找根竹子做支撑,心中似乎预感到一点什么事情了。

  小武知道弟弟对自己的不满由来已久,自己老早做得这个亭长,可是成绩一向不显著,家里的钱财却消耗了许多。本来前几年还有数十亩薄田,这两年日渐蹙缩。因为朝廷的规定,想走仕途,从底层小吏干起的,要先估算家产,达到一定的数目才能任用。而且每年十月将近年底的时候,就得上报家产数目一次。一旦家产减少到不符合规定,应该立刻自动辞职,不必等到上面发文解除。这大概也是朝廷防止贪污的一种手段,因为家产达到一定数目,做官必定不以搜刮为务,而会以荣誉为第一目标。然而说来可怜,小武家产稀薄,去年的计核数目已接近为吏的底线,若非靠着李顺这个乡里长老的面子,不可能继续留任。父母也已数次提出让小武放弃这个职位,全力回家耕作经营产业。可是小武受了那李顺的流毒,执意不听。要不是因为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恐怕他会北上长安,要求进宫为郎中侍奉皇帝。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有多少殷实人家的子弟,都曾怀过接近皇帝,有朝一日能够飞黄腾达的梦想,而他们最终大多一无所得,老来贫病之后,破帽遮颜地溜回家乡。

  小武的父亲是个忠厚的老头子,面色黝黑,手指粗大,一幅多年劳作的迹像,小武和去疢的争执,他也听到了,起初他默然不语,最后在饭桌上,他还是忍不住了,感慨地对小武说,你这孩子,不为我们两个老人,也得为你的兄弟考虑啊。现今我们都还活着,你们兄弟也不能分家。如果这点田产日复一日地就这样削减下去,到时该怎么过呢?他把手中的筷子重重拍下,显出一幅对进食毫无兴趣的样子。

  母亲也忧心忡忡地放下筷子,沉默不语。她是这样一种人,从不主动发表意见,兴许是因为自卑罢。一个一辈子艰辛劳作,目不识丁的妇女,坚信男人是一切的主宰,她对儿子只有爱。虽然从丈夫嘴里,隐隐觉得儿子或许有些不对,但也拿不准。当小吏固然贫穷,可也并非毫无所得,每当和乡里妇人在一块织布洗衣的时候,她犹能觉察到别人对自己有一丝潜藏的尊敬。毕竟当上小吏就有升迁的可能,而一旦升迁到较高的位置,就能主宰这个里、这个乡、甚至这个县所有人的命运。从心底里,她隐约是支持长子的,她多么希望能像某里有个儿子在外地任官的妇人那样,被全乡尊敬地成为“太夫人”。这样的称呼原先是专门给予公卿夫人的,但民间的百姓早已降格到用来称呼二百石官吏的父母了。那听起来该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死亦无恨啊!

  大人11不要急躁,看见父母沉默,小武惶恐地离席请罪,不过还是温和地辩解道,当年文帝的侍臣张释之,家里是南阳的富户,父母双亡,酷爱读书,只和长兄在一起过活。长兄资助他进京,侍奉文帝为骑郎。可是十年过去,也没一点升迁的机会。当骑郎又没有薪俸,反而要长兄月月给他寄钱花费,他当时也慨叹道:“久在长安,做这不咸不淡的官。把哥哥的家产都耗尽了,不如回家种地吧。”于是愤然写了辞职文书,准备弃官回乡了。可是当时的中郎将爰盎很赏识他的才能,急忙向皇帝请求留下他重用。文帝于是招他见面,问他国家大计,他侃侃而谈,让文帝非常满意,当场给他升官,后来一直做到廷尉,成为九卿重臣。世事变化,怎么说得准的呢?如果张公没有机会去长安,他的才华也将永远埋没了。臣从小遍读群书,未必比那张公差得,只是没有机会施展罢了。臣的老师李公曾经带我见过相士,相士说不出三年,臣也有发迹之望。大人何必如此急躁,不能安忍于一时?只怕三年后,这青云里的里门就要改造加高,以容纳臣的怒马轩车才行呢。

  听这么一说,母亲的脸先展开了,这个老实的妇人,听见儿子引经据典就心里欢喜,虽然她并不全懂儿子的话,但是她知道儿子识了很多字,是有出息的。她知道县廷的狱史,最重要的要求就是识字,别人耕作勤勉,可是要想为吏,还未必有资格呢。她开口道,武儿,你说得也是,你父亲只是担心你没有他们那运气,一辈子被白白耽误了。都怪我们家贫穷,让你连个妻子也娶不起,唉!说到这里,她显得颇为愧疚。

  都是做儿子的不孝,小武道,让母亲这么担心,不过,大丈夫何患无妻,说不定儿子将来娶个公卿世家之女,震动全县,也未可知呢。

  不要异想天开了。父亲不屑地说,你一个小小亭长,说什么娶公卿之女,如果有二百石的官员肯把女儿嫁给你,那就是祖宗之福了……好了,你也别跟我争,你弟弟这个样子,真让我忧心,他交游的朋友,我都很看不惯,但是我又不能做得太偏心。你自己看着办罢。

  小武不大喜欢父亲,特别是不喜欢他嘲讽自己的语气,他知道,父亲看不起自己。但是有时看到父亲风霜露宿地耕作,又觉得很感动歉疚,所有那些对自己的指责都仿佛烟消云散,毕竟他也不容易。他对自己的嘲讽,大概是失望之余产生的愤懑罢。算了,不去理会这些了。小武想起刚才的事,脸上又一阵潮热,他忍住气,严厉但压低声音地说,大人再休提这个竖子——大人可能不知道,最近广陵一带局势不稳,而豫章郡地当兵家要冲,恐怕麻烦不少。本县的几个豪族也蠢蠢欲动,豫章太守陈不害已秘密下达了朝廷文书,要全郡十八个县令、长、丞、尉密切注意本地局势。刚才这个竖子言辞闪烁,只怕有什么奸诈诡秘的事隐瞒着我们。我也知道卫府一向招纳游侠大盗,但太守府已向本县增派甲士,估计他们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只是事情如果真的和去疢有牵连,那我们都逃脱不了干系。朝廷法令说的明白:“知奸不告与同罪,皆弃市12。”除非我们捕捉案犯自首,方能免除。哼,我现在真是心如乱麻呢。

  母亲急道,你一定要好好劝劝他,别再和坏人往来。他从小不爱学书识字,可毕竟是你的同产弟弟。

  唉,小武叹了口气,母亲放心,我会看着办的。

  离县令王德限定的察狱期限已经很近了,小武仍是一筹莫展。这几天他一直在街市私访,却没有任何头绪,也不知道搜寻的目标。那枚竹券看来果真是罪犯布下的迷阵,不可能从那找到什么突破了。然而,任何狱事都会留下蛛丝马迹,再完美的狱事也不例外。至少,就从案犯剽劫的目的来说,不过是为了不劳而获地享受,从时间上来说,贼盗正好挑选全县黔首们去郊外捕蝗的机会作案,不可能是外郡县的流贼所为,最大的可能性是本县无业男子。但是前此狱吏们捕获了那么多无业男子,却没探出一点消息,最后还只得放了。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

  也许我可以开始搜索那些平日穷困,但近来花费奢侈的人。小武想,大多数贼盗一旦抢掠到钱财,都不可能一直藏钱于身而不花费。小武马上招来书吏,叫道,赶快写出公告,并遣人送到个乡、亭、里,要他们举报近数旬来饮食奢靡过当的不法男子,用简册记下他们的姓名年龄状貌,以及他们近来出入郡县的情况,上报县廷决狱曹。快。

  那个书吏懒洋洋地看了小武一眼,嗯了一声,显得好生冷漠。小武的心又被刺了一下,他看出了书吏潜在的轻蔑,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说,时间很紧迫,即便他现在发作,告到县令那里,也无济于事。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哄着他们干练地办事。不过小武知道自己并不是很有亲和力的人,即便他愿意暂时巴结他们,跟他们搞好关系,或者自掏腰包,请他们喝酒吃肉,那也做不到。自卑和愤懑使他始终只能在矛盾中转圈,发出请求还怕人家不赏脸呢。他只能挤出一点笑容,讨好地对那个书吏说,如果这件狱事破获,本县今年的考课一定能为全郡之最,不但县令可以高迁,我们也不会毫无利益。本朝的很多三公九卿可都是从小吏中超擢的呢,难保我们……

  好了好了,沈假令史,还是留着这些好梦床上做罢。书吏刚才一直低着头,这会终于从简书里抬起头来,站起身往外走,他的冷面上稍稍带着讥嘲的神色。他把“假令史”的“假”字说得非常重,好像要故意提醒小武只是个代理长官。离王县令的限期还有不到五天。君又可以回乡里做亭长了,离开自己的亭部13这么多天,可能会很想念的罢?由亭长超迁三公的,可到底多不多呢?——在下还有别的事要办,公文的事,君暂且找别人罢。

  小武心头顿时大怒,他盯着书吏的背影,拳头狠狠地击在案上,由于愤激身子抑制不住有点颤抖。天哪!他难过地想,可有什么其他的真正发现呢?难道我一辈子只能以亭长终老?难道我苦学的文律竟然如此不值一钱?他目光茫然地看着门外,清晨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在决狱曹公房前斑驳的砖地上,砖地上依稀可看见残留的拷掠血迹,使得那金黄色的阳光非但没带来温暖,反而衬出些阴森。他踱出去,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院子的草地上,头上柱后惠文冠上的两个角的影子特别清晰,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耕牛。牛是任劳任怨的动物,他心里说,要忍住一切愤怒,这些小人,等以后再来报复不迟,我必当将他们斩为两段,他气哼哼的想着,情不自禁右手握住左腰处的剑柄,做了一个拔剑斫击的动作,突然他脑子里掠过了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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