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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悉心廉疑狱 微伺见真形(2)

  那个狱吏胳膊上缠着麻布,浸润出淡淡的血痕,脸上污秽不堪,似乎本来沾有泥土,又被汗液浸透了,而随手抹出来的样子。他微微欠了欠身,开始了讲述:

  回大人,今晨微明的时候,县廷桓表前发生殴斗。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子持刀追逐一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围着桓表狂奔,大呼救命。正巧这时我等两个巡夜的逐贼吏回县廷交接班,看见这情况,即持剑相救,并欲击捕那个大男子。那个大男子黑布蒙面,身高大约七尺上下,见我们向他逼去,非但不逃跑,而且持刀拒捕。他刀法娴熟,每一击都异常沉猛,我等巡行了大半晚上,十分劳累,体力不支,被其击伤。幸好我们的打斗声惊动了不远处的南浦亭亭长和求盗,二人即持剑过来相助,那大男子见又跑来两个人,只好悻悻地逃跑了。据我们救下的这个中年男子招供,原来他一早来县廷等候官吏坐曹24,准备自首。因为昨天下午听乡正敦告,如果接受了韩孔的衣服、器具、钱财,一定要立即向县吏自首所得状,否则与贼同罪。他的确接受了韩孔的馈赠,想了一晚上,非常恐惧,决定一早跑来自首,不过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有个男子跑来持刀威吓,想将他劫持。他奔跑呼救反抗,那男子即欲将他杀死。幸好我们及时赶到,不然他一定会陈尸县廷门前。前此卫府剽劫案也发生在县廷附近,很丢官府的面子,如果这次再发生血案,可就麻烦了。啧啧。

  这个狱吏边说边晃动他那只带伤的手臂,拘谨之中又显示出自豪而骄傲的神情。特别是他陈述到最后几句,好像自我伐耀为县廷立了大功,洋洋的喜色油然从脸皮里浮了出来。

  小武微笑着,他想拍拍他的肩膀,向他表示祝贺。但是忽然想起自己在这个县廷可说是毫无地位,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借调而非正式官吏,干不了几天就得拍拍屁股滚蛋的那种,自卑又从心底升了出来。他缩回了手臂,客气地对狱吏说,谢谢,君为县廷立了大功,一定会有封赏的。他转向婴齐,说,我们立即讯问那个自首的男子。

  很快,一个中年男子被带上堂来。

  小武说,自述姓名、爵位、居处、年龄以及过去的重要经历。

  那人道,小人姓韩名仆,今年四十三岁,爵位为第二等上造。家住南昌县洪崖里,与韩孔为邻,从辈份上讲,算是他的族叔。一向为良民,更役、徭役从来没有逃避过,元朔三年,曾在陇西郡服役一年,元朔四年,曾服役未央宫,为金马门卫卒,第二年回乡。从无作奸犯科的经历。

  哦,小武皱皱眉头,你的经历的确很丰富,但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这么低的爵位呢?皇帝陛下历年大赦,皆赐百姓爵级,你难道都没赶上?还是有别的隐情?

  回令史君,韩仆道,令史君的确英明,小人原本爵位不低,本来应该是第七级公大夫了,前两年收成不好,家中父母又双亡,办理丧葬事宜花费不少,共欠公家私人钱一万二,就卖给城中富户大族卫氏五级爵位,共得钱一万五千。靠着那剩下的三千钱,才苟延活到了今天。

  又是卫府,小武的心简直要砰砰而跳了。他吸了口气,假装笑道,这就是了。如果你不卖掉爵级,我今天恐怕要向你行礼了。我虽然在县廷任职,可是爵位却还不如你……据说,韩孔送了你一匹绢和一个革制刀鞘?快快呈上来,同时把具体情况述说一遍。

  韩仆道,的确是的,证物已经交给县吏了。

  婴齐吩咐道,把韩仆带来的刀鞘和那匹绢交呈上来。

  一个狱吏双手托着一个木质的漆盘,放在小武面前的案上。那是一匹白绢的细绢,色泽暗淡,缠裹着一个黑色的牛皮刀鞘。小武拿起那刀鞘,仔细琢磨,良久才放下。他清了清嗓子,提问道,韩仆,你的侄子韩孔为什么给你这些物品,他是不是经常给你送些东西?

  回令史君,小人这个侄子不务正业,天天聚赌。他父母留下的家产被他败掉不少,他大兄倒是个本分人,前两年在乡里长老的干涉下,干脆兄弟两个分了家。可是不到一年,他就把自己的份内所得赌光了。只好去给人做雇工,不过他生性懒惰,做了没几天和主人吵了起来。主人家申徒氏是个大族,哪会容忍他,立即就叫家奴将他捆绑,传话给乡正,说要斩下他一条腿。幸得小人和几个族中长老去为他求情,并告诉他们汉家法律严禁私刑,人家才放过他。后来他就失踪了好一阵,上个月才回来,给了小人这个刀鞘和那束绢。其实小人要这个也没什么用,不过他以前几乎从不理会小人这个族叔,这次小人觉得很意外,怕拒绝了他,他会不高兴,就收下了。后来小人也差不多忘了这事。昨天听到乡正挨家挨户宣告,说如果得了韩孔的馈赠,一定要赶快报官坦白,才知道情况不妙。虽然这个也不值几文钱,但官府既然这样郑重其事,小人怎敢藏匿?而且小人不知道韩孔到底犯了什么大罪,昨天跟老婆一商量,她吓得旧病都犯了,哼哼了半晚,要小人赶快一早来自首。小人年轻时卫戍过长安,在军中也习得不少法律条文,如果韩孔犯了死罪,小人不是稀里糊涂地要为他陪葬吗?小人昨晚也一夜没睡,就是被这个吓的。

  小武暗想,这倒是个老实人。他点了点头,对婴齐说,把韩孔押上来和他叔叔对质。并把剽劫案的凶刀案卷一并拿来。

  韩孔上来看见他叔叔,脸色变了一下,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神情。小武冷冷地瞧着这个身坯粗蛮的大汉被狱吏们按倒,跪在自己面前,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他自小就不喜欢这种粗鄙目不识丁的无赖少年,偏生当亭长那么多年,一直要跟这帮人打交道。虽然自己看不惯,却又不能不忍气吞声。一则没有亲眼看到他们犯法,不能随意逮捕;二则这帮游侠无赖大都身体壮大,而且佩戴武器,不到万不得已,自己也不敢去逐捕。他当亭长几年来,似乎除了办过几个蟊贼,对这些粗壮的家伙还真的只是敢怒不敢言。所以三年考核,只落得个“畏懦不力”的评语。倘若自己不管抓人,只管拷掠,那该有多么惬意!唉!人各有能有不能,自己的长处在于廉察拷掠,到底哪个明府会赏识提拔自己呢?

  他脑子里这样浮想联翩,忽听得韩孔的一声大叫,叔叔你怎么能这样冤枉侄儿?虽然我一向对你冷淡,但毕竟你也不是我亲生父母,我不算是犯了“不孝”的大罪罢?我什么时候给过你刀鞘了?这种事怎么能乱编?人命关天,你可不能公报私仇啊。

  小武大怒,把刀鞘往案上一拍,在县廷喧哗,你知道要受什么惩罚吗?还敢狡辩?这刀鞘的鼻纽挂钩和你衣带的铜扣十分吻合。当然,你还可以说这个在街市上都是成套出售的,可是我审视鼻纽,上面的磨损部位和你铜扣的磨损部位也相当一致,这又怎么解释?除此之外,你似乎还可以狡辩这刀鞘和卫府剽劫案无关。但是我刚才也查过了那柄凶刀,你这刀鞘不是那种只包裹刃部的鞘,而是连刀柄全部裹住的那种类型。哼,真是苍天有眼,那凶刀的刀环有不规则的缺口裂纹,致使刀环下端有类似浇注铁范时突出的赘瘤,而与这突起的赘瘤相应的刀鞘部位皮革,正好也有青白色的磨损。如果不是正好相配的刀鞘,怎么会这样?现今证据确凿,你再不招认,依律令可以适当用刑了,来人,给这贼刑徒夹棍侍候。

  两个狱吏走过来,把韩孔按到在地。等待小武的命令。小武咳嗽了一声,道,韩孔,刑罚严酷,你别指望自己能够挺住不招,以便逃脱罪责。汉家的法律是宁可抓错,不可放过。今天你受了刑,就不可能手脚利索着出去么?告诉你罢,就算那些的确有冤的百姓,一旦受刑,肢体亏损,就不可能再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将来有幸平反昭雪,也只能输送到到隐官25,一辈子不见天日。何况你现在人赃俱获,早点招供比受刑爽快。

  韩孔眼中闪过几丝畏惧的光,他沉思了一会,嗫嚅道,那刀鞘的确是小人送给族叔的,但是小人也是在洪崖里赌场门前拣来的。令史君说小人杀人剽劫,小人实在冤枉啊。

  那就用刑罢。小武扔下一枝竹券。很快,韩孔杀猪般的嚎叫响彻了院子,两块手掌鲜血淋漓。你还是不肯招供么?小武冷笑道,按照大汉律令,我有这些证据,立刻可结案具审,上报廷尉。只是案有谋主,实际施行者可以轻判。你如果想活命,现在招供还来得及。另外,前日御史寺文书移送到太守府,这狱事可能和广陵王刘胥的谋反案有关连。倘若查实,那是要全族连坐的。

  令史君,小人已经自首告罪,不应当受这无赖的连坐罢。旁边韩仆突然插了一句,他的脸色清白,好像大病初愈。

  你放心,小武笑了笑,大汉《贼律》上有明文记载,知道贼人而一意包庇的,才与贼人同罪。朝廷制定连坐罪,本意正在于少杀,将谋反消匿于无形。如果是贼人亲属,主动捕斩贼人反而有功。你虽然没有捕斩贼人,但已经首告,也可以除罪了。这个韩孔有没有老婆孩子?他们倒是逃脱不了干系的。

  这无赖倒是有老婆,两个孩子,但是他们并不知情啊。令史君能否宽容呢?韩仆哀求道,他那老婆还是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帮他娶来的,本县山阳里人,他父亲临死时希望我能经常照顾他们一家,但这个无赖对我不理不睬,他老婆可真是个本分人啊,孩子也很听话懂事。

  小武道,这个都得依照朝廷的法令行事,我作不了主的。现在我只能发券,将他们立即收捕。这韩孔既然还如此嘴硬,那么只好动用笞刑了。来人,把他衣服扯下,四肢拉开,按在地下,笞背四十。

  我招,韩孔终于嚎叫了起来,令史君,我招。

  小武道,这样最好,我又何尝想用刑,只是知道你定有奸诈,万不得已。

  韩孔喝了大瓢凉水,喘息了一下,道,小人自被申徒氏斥退以来,穷途末路,欠了很多赌债,债主扬言,再不还钱,就要将小人绑到城北的梅岭去活埋。小人当时就想劫点钱远走他乡。那天下着大雨,旗亭的大门紧闭,小人看见一个女子提着一个麻布的袋子向市场走来,从那袋子的形状来看,应该装着一吊吊的铜钱。那个女子很奇怪,她看见旗亭闭市,却并不离去,只在门口东张西望。好一会儿,显得很失望的样子,终于慢慢的走开了。当时街上阒寂无人,对了,有几个老妪坐在屋檐下傻愣愣呆望,但那么老的人,也几乎算不得人了。小人心里暗喜,就悄悄尾随那个女子,不多时,她拐进一条小巷。小巷里更是寂静无人,两边人家的门窗都紧闭着,只有雨声打在地上嗒嗒作响。我心里砰砰直跳。令史君,小人虽然不事产业,但杀人越货的事却到底没做过啊。

  少废话,继续。旁边有狱吏喝道,只回答沈令史问的内容。

  小人真的不敢杀人啊。韩孔两手据地,凄惨地叫道。

  看来你还是不肯招。小武道,那就只好用笞刑了。你自以为很健壮是罢?你受得了几下?说不定马上就要往外抬你的尸体。

  韩孔终于号哭起来,小人交代就是。小人就马上跟进她,迅疾地跳上去,在她背后刺了一刀。她连一声都没有哼,向前扑倒在泥地上,雨伞扔在一边。我赶忙解下她腕上的钱袋,拔腿就走了。

  你很快就逃走了?还是你另外又做了什么?小武道。

  没有,小人没有。当时小人很慌张,什么也不敢做啊。没有强奸她。

  没说你有强奸。小武忍不住想笑,那,那枚竹券呢?你这贼刑徒,说起来还是挺有心计的,竟然知道伪造一枚竹券扔在现场,引我们上当。其实你虽然贼杀26人,但受害人并未死去,本来也判不了死刑,不过是髡钳为城旦,做六年的苦役罢了。但是你伪造商贾竹券,触犯了大司农新发布的《金布律》,这可是大罪,我立即上奏廷尉府,是死是活,你只能听天由命了。

  啊。韩孔尖叫起来,小人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竹券。刚才小人说的不全是实情,请令史君开恩,让小人补充几句。

  哦,还有什么冤情?小武斜睨着这个健硕的贼盗大呼饶命,心里好不欢喜,但脸上还是不露声色,有话快说,等公文上报到廷尉府可就晚了。

  韩孔道,望令史君容许小人把前因后果一一讲明白,否则小人一停嘴,令史君就喊用刑,小人有一千张嘴都说不明白了。就算含冤莫辨,令史君抓获小人这样一个小小的剽劫犯,也不算立了大功。刚才令史君说这件狱事和朝廷谋发案有关,倒让小人想起了一件事。小人没有杀那女子,虽然当初的确想抢劫她的钱财,可是并没有得逞。

  韩孔说着,面目有点死灰,他用两只鲜血淋漓的手抱着肩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恐惧的事,刹那间浑身发冷。这让小武也有点诧异,寒意隐隐从心底升起。不过他马上又惊疑了,天,难道我果真冤枉了这个贼刑徒么?

  他不禁忆起了前两天和县令王德在密室的谈话。他觉得这件狱事终于要拨开云雾见青天了,可是去见王德,却发现他忧心忡忡,一幅忧惧的表情。

  沈先生,王德竟然这样称呼他了,他从没这么客气过,我刚接到新淦县太守府传发到我们南昌县廷的文书,事情好生奇怪,长安方面怀疑广陵王刘胥要谋反,本县大族卫氏恐怕和刘胥有牵连。

  小武当时问他,卫益寿到底什么来头,敢如此大胆?

  王德说,卫氏家族曾是六国时代的豪族,族人的大部分早就迁居灞陵和阳陵27了。卫益寿这支的祖先曾在击破南越国时有功,被封为下沙侯,食南昌县下沙乡五百户。卫益寿侍奉当今皇帝,一度有宠,拜为左中郎将。后来因为细事不谨免官,诏书命令即日乘邮车离开京城,回自己的封邑。他们带罪回国,本来应该老老实实地灌园治产,加倍谨慎小心才是。可没想到行事倒越发乖戾嚣张,竟跟诸侯王勾结在一起,企图威胁朝廷。我现在忧惧的是,谋反案发生在我的县治,怕脱不了干系。这可如何是好。

  真的?小武心里也一震,同时又喜悦盈胸,这回该着我大大立功了。我做亭长这么多年来,从没有扬眉吐气过,南昌县虽然不是小县,而是豫章郡都尉的治所,但它相比三辅、三河等名郡的诸多名都来说,又似乎不算一回事了。谋反大案如果发生在这里,该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如果这件小小的剽劫案真的牵扯了如此深邃的背景,而又被我沈武给挖了出来,那我完全有资格对那小小的百石卒史一职不感兴趣,就算马上选补县丞,也是应该的。县丞,那可是三百石的长吏啊,腰间可以挂印绶的。要知道印绶是我向往了多少年的东西,我的老师李顺勤恳劳作了一辈子,也只是个有秩啬夫28,秩级不过百石。即便如此,他当年佩戴印信的时候,也是那么趾高气扬。全闾里的人都来拍他的马屁,邻里之间不管有什么事,都来向他咨询。好像他不但断案厉害,还简直是个万事通了,就连闾右的富家子弟见了他也要恭敬地行礼。还是看他腰间配着一方官印。可是,那印算得了什么?连形状都是那么不堪。一般的长吏印一直到天子国玺,都是正方的,而他的印却是长条形,称为“半通”,也就是说,像老师这样的,还不能算是国家的正式官吏,只能一半算官吏,另外一半还是泥腿子。而我沈武,却眨眼之间要当上三百石的长吏了,腰间一串金黄,从印色到印绶都是黄灿灿的。那时我回到青云亭,出入闾里的时候,还有谁敢不向我表示尊敬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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