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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长安聚疑氛 广陵多纷争(2)

  公孙贺仍是不停地叩头,不厌其烦地请求,望陛下开恩,臣贺实在没有做丞相的才干啊。他的额头都磕破了,老泪纵横,血和眼泪混杂着流在他皱纹密布的脸上,有点哀感顽艳。殿上侍从看着这位年过五十的老人涕泗交流的可怜样,被感动得泪光莹莹。皇帝也有些不忍心了,他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毕竟,眼前这个老人跟了他四十多年。从他做太子的时候,就一直在跟前侍候,那时他们还是少年,曾经在一起嬉闹。现在都已经是黑发少,白发多了。可是,做皇帝是不能太有感情的,一时的仁慈,会带来不可弥补的错误。于是他擦了擦眼睛,命令道,扶丞相起来。然后果断地站起身,说,朕今天很累,进内寝休息了,你们帮丞相结好印绶罢。

  公孙贺叩头不起,然而皇帝已经不在跟前。他知道木已成舟,再哭泣也没有用了。心里的不安更是隐隐萌起,看来皇后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皇帝如此强迫拜我为相,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侍者扶起公孙贺,抬起他的胳膊,帮他将丞相之印和葛绎侯印两枚银印结在腰间,然后拱手施礼,祝贺道,恭喜丞相,新得两颗银印,现在是万石君侯了。

  公孙贺木然地站着,许久,嘘了口气,不发一言,蜷缩着腰,退出未央宫宣室。

  卫皇后听到皇帝陛下强拜公孙贺为相,筷子掉在案上,发了半天的呆。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再次告诫公孙贺,把“谨慎”两个字时刻挂在心头,不要向皇帝提出任何不同的意见,碰到任何事都不要自作主张。公孙贺也严格遵从指示,皇帝无论说什么,他都不假思索地赞同。对皇帝身边的宠臣,他也从不摆丞相的架子,而且还立刻下令将丞相府旁边的宾客馆改建成马厩。那客馆是元朔三年公孙弘初为丞相时下令建造的,为的是招徕四方贤士,当时无数豪杰智慧之士奔赴长安,被公孙贺接纳在这客馆里,一起高论天下大事,为国家出谋划策。但公孙弘一死,继任的丞相李蔡、庄青翟、赵周等个个小心谨慎,没有一个有这胸襟,客馆的贤士渐渐减少了。公孙贺知道皇帝日渐不喜朝臣私自招徕宾客,干脆让马住进客馆,以投皇帝的欢心。皇帝听了果然面有喜色,于是接下来太平了几年,没出任何问题。皇后的一颗心也就慢慢放下了,感觉当初是自己多心,皇帝拜公孙贺为相真的没有别的用意。但是没想到太始四年,终于成了一个很麻烦的年份,麻烦到往常很少主动来未央宫求见皇后的公孙贺,这次竟然如此着急,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径自跑来了。

  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叫人传达吗?卫皇后不满地说,朝内有多少人看着我们,有多少人觊觎我们的位置。上次连太子也被奸贼诬陷,要不是皇帝相信太子本性仁厚,斩了那个散播谣言的宦者常融,我们早就遭灭顶之灾了。看来我有必要取消你入宫的名籍,待会就吩咐未央卫尉,让公车司马令划掉你的名字,收回你的入宫符节。

  公孙贺叩头道,请皇后赦罪,不是碰到了特别麻烦的事,臣贺怎么敢随便进宫给人口实。朱安世已经被臣派人杀了,南昌县令王德也死了,可是跑了一个名叫沈武的县丞。

  卫皇后不屑地说,这叫什么麻烦事。朱安世都死了,一个小小的县丞跑了有什么关系。

  可是上次南昌县传达的文书说有朱安世的拷掠记录。我这次派人去,找遍了整个县廷,也没找到那份记录。公孙贺道。

  什么?卫皇后惊讶道,你的意思就是,那个沈武可能带走了那份审讯记录?

  公孙贺话音也颤抖了,是啊,那记录很可能有朱安世的亲笔供状。

  卫皇后低声怒道,你位居丞相,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处理不了。现在找我,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到底干了多少奸事,被朱安世知道了。她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我早就告诉过你,要你管教好自己的儿子,偏偏不听,交结上朱安世这种匪类。她顿了顿,嗯,那个沈武也果真狡猾。你现在只有封锁一切道路,不要让他有机会乘邮传,跑来长安伏阙上书。司马门四面的门阙也安排可靠的亡命之徒日夜守候,碰到有可疑之人上书,立即矫装成游侠将他斩杀。这法子已经非常危险,最好是斩杀之后,割下首级去。如果被人认出是南昌县丞沈武,恐怕会有麻烦了。江充那个奸贼只恨找不出事来呢。还有,你要赶快尽一切可能找到朱安世留下的所有笔迹,将之烧毁,这样即使沈武拿着朱安世的亲笔供状,我们也可以诬陷他是伪造的。唉,这可是最下下策了。一旦让皇帝有所怀疑,我们就都完蛋了。

  公孙贺咚咚咚连叩了几个头,喜道,皇后圣明,这三个法子臣马上去办。一定不让沈武有机会来到长安。

  离新年到来的时间不远了,皇帝终于作别了他喜爱的甘泉宫,带着宠妃钩弋夫人回到长安,不过他并不愿意回未央宫就住,长安城外西边的建章宫才是他的乐园。建章宫有复道天桥,横跨长安西城墙,和未央宫沧池的渐台相连,非常壮观。以前皇帝有时就从这复道进入长安城,回到未央宫前殿接见群臣。不过这次他好像没什么兴致,也许他御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连召见百官的举动都没有。也许他的回来,只是在等待冬至的日子,因为这时照例要举行大规模祭祀太庙的典礼,身为大汉帝国的皇帝,是不能不亲自主持的。

  像往年一样,新岁将至的时候,长安各郡邸和诸侯官邸都开始热闹了起来,各地的诸侯王、列侯和郡上计官吏都云集长安,要向皇帝上报今年他们所收到的租税情况。按照人口租税的比例,丞相府主管诸侯王事宜的官吏严格计算各诸侯该在祭祀时奉献多少分量的黄金,作为助祭。很多诸侯王都想隐瞒自己所得的租税数量,所献黄金不是成色不好,就是份量不足,一旦被查出,那这个爵位就保不住了,甚至还有性命之忧。虽然在这种事上栽跟头得不偿失,可是每年总有那么几个人因此削去爵位。今年的情况会是怎样,谁也不清楚。

  丞相府位于未央宫司马门外,是个四面敞开着门的院子,面积很大,四面的门上也都挂着一块梓木的牌子,素色的底子,边缘没有花纹为装饰,上面勾勒着五个隶书的小字:大汉丞相府。木牌看上去很朴素寒酸,可是谁敢不对之敬畏?这可是领管天下官员的中枢机构,普天下所有的文书都从这里发出,里面每天有上千名掾吏在忙碌地工作。它的斜对面不远处,司马门内未央宫里,就是同样名震天下的御史大夫寺。虽然全国的文书都由丞相府发出,可是之前还要送达皇帝,而御史大夫才是皇帝传统意义上的亲近侍从之臣,文书都要经过御史大夫寺转达,它的地位自然也不可小觑。

  丞相公孙贺还在睡午觉,听见外面的侍从在敲閤门,叫道,皇帝召见丞相。他以最快的速度爬起,匆忙洗沐完毕,马上驰奔宣城门,渡过渭河,穿过建章宫东门巨大宏伟的凤阙,止车在复道下等待传见。宫门令将他带到骀荡殿,皇帝远远看到他,马上站了起来,旁边的黄门侍者高呼,皇帝为丞相起立,问丞相无恙。汉代的规矩,即便贵为皇帝,见到三公级别的高官,比如丞相和御史大夫,也要起立,以示对重臣的尊崇。公孙贺赶忙疾走上前,伏地稽首,臣贺拜见皇帝陛下无恙。皇帝坐下来,笑道,丞相免礼。

  臣贺已经将朱安世的首级带回长安了。寒暄了一阵,公孙贺说起正事。

  皇帝直起身来,奇怪地问,上次看到豫章郡转达文书,是活捉了这个人,怎么现在只献上首级?

  公孙贺隐隐有些不安,忙应道,臣贺担心一路有失,派人将他就地正法了。朱安世是天下有名的滑贼大侠,从豫章到长安,沿途经过数十个郡县,很多不法恶少年都久闻其名。尤其是河南郡的无赖恶少年,放出风声,要劫掠槛车。臣怕万一有失,反而给陛下增添忧虑,故斗胆便宜行事,干脆将他首级带来。

  哦,皇帝愣了一下,又问,那南昌县令王德又是为何被杀?他似乎有点不高兴了。

  公孙贺心里的恐惧像火苗一样窜了起来,额头上又沁出汗珠,声音打颤,王德和县丞沈武两人,伪造陛下诏书,擅发郡兵,按律令当腰斩。臣派人去逮捕,王德自恃有功,非但武力拒捕,且口出怨言,辱骂朝廷,主事者不得已,将他格杀;沈武听到消息,意欲逃亡。臣派去的使者将他截住,沈武竟然伙同群盗拒捕,用弓弩射杀围捕吏三人,且用乌头毒箭。按照高皇后《二年律令》,当论弃市之刑。因为当时群盗众多,围捕吏又害怕他的毒箭,让他得以逃脱。臣贺奉职不谨,死罪死罪。公孙贺将帽子一摘,像个蛤蟆似的伏在席上,叩头请罪。

  皇帝哦了一声,没说话。他内心也在活动,对公孙贺擅自击杀朱安世,他确实有些不满,因为公孙贺的理由并不是很充分。路上不太平,这是什么话?难道不可征发沿途郡兵护送吗?身居丞相之位,本来就该辅佐君上,和合阴阳,使天下得致太平。盗贼既然这么多,你这个丞相是怎么当的?但是说到王德、沈武伪造诏书,虽然斩捕群盗有功,却毕竟违反了律令。而且这个沈武最后竟使用毒箭射杀围捕吏,的确是罪不容诛。但是皇帝自己也有点奇怪,本来还想指责公孙贺派出的士卒“逗桡不进”,但听到沈武逃亡,心里竟然有一丝快意:我难道这么不喜欢眼前这个老头子吗?这个老头子做丞相已经九年了,的确够小心谨慎的。如果不是他那个儿子犯法,我还真不好谴责他。毕竟是他从小侍奉自己,伴着自己长大。我早知道朱安世和公孙敬声勾结不法了,而且大概他们一直在盼望我死罢。不过要把这些事搞个真相大白,只有引得他们互相撕咬。所以公孙敬声上次贪污北军军饷一千九百万,我就派人穷治,果然一些证据表明,公孙敬声和京辅许多所谓的大侠有勾结,很多不法狱事都是他们一起干的。元封三年劫持水衡都尉阎奉,要求赎金千金;天汉三年云阳县甘泉里绑架成安侯韩延年,要求赎金三百万……,都有公孙敬声的参与。这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是个机会。我一生最讨厌的就是受臣下的蒙骗,当我下诏逮捕公孙敬声时,就暗示公孙贺,我并不想怎么惩罚公孙敬声,只要他能抓到朱安世,我就赦免他儿子。这也不会让他怀疑,汉家律令本就写明可以纳粟、纳钱赎罪,捕获一个大盗,免去了很多逐捕费用,用来赎罪,也不是不可以的。这个老头果然向我旦旦发誓,一定会抓住朱安世。其实朱安世哪里又是这个老头抓住的……不过,现在责备他也没有用处,反而打草惊蛇,不如再作计虑,等待时机。

  于是皇帝沉默了一会,道,卿无罪,下去罢。然后吩咐郎中令,持朕的节信,去水衡都尉狱,赦免公孙敬声。

  公孙贺大喜叩头,谢陛下隆恩,臣贺告退。他往后趋退,转身,渐渐消失在冬日下午的阳光之下。皇帝凝视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过头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县丞,竟然有如此的胆魄,岂不可畏?你的妹夫高辟兵都尉就死在他的手里。

  他所问的人是御史中丞靳不疑,这人近年来是皇帝的宠臣,一直随侍在皇帝左右,从甘泉宫到建章宫,几乎寸步不离。靳不疑见皇帝跟他说话,赶忙离席道,臣有一言,昧死敢陈。

  皇帝奇怪地说,卿不必拘礼。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朕不会怪罪你的。

  靳不疑道,臣少学律令,曾见高皇后《二年律令》记载:“矫制,害者,弃市;不害,罚金四两而已。”67陛下即位以来,虽律令变更,重治矫制之罪。然臣以为非常年岁,宜有非常之刑。往年陛下派遣直指绣衣使者出境,发各郡县兵击斩群盗,也是非常之举,不见于前朝故事68。现今天下群盗众多,南昌县一时之间竟达五六百之众,此皆为丞相和郡太守之过失。一个小县县令,能有什么作为?如果想凭借区区二百县吏,平息群盗,未免过于苛责。南昌县令王德、县丞沈武矫制发郡兵击斩群盗,将之全部翦灭,也属非常之功,不可以常法计虑。臣妹夫高都尉被盗贼挟为人质,终于不幸身死,固然可痛,但国家律法,亦不可因为他一人之安危而让群盗逃脱。否则,天下郡县的群盗将尽劫持他们的二千石长官作为人质,而围捕吏不敢进击,贼势将愈加猖狂。因此,臣愚以为应当赦免王德和沈武,虽然臣妹夫高辟兵都尉为国殉职,陛下却因此获得了良县令和良县丞,臣不敢因私废公。臣以为丞相不经上奏,擅自击捕王德和沈武,虽然并未违反律令,但实在有点见事不明,不可为后世法。臣以为,当今之计,陛下应当派使者随新县令一起去南昌县,抚恤王德家属,并即下诏赦免沈武。臣不知道所言当否,愿领死罪。

  皇帝脸上掠过一阵喜色,赞道,难得靳中丞如此公私分明。朕也觉得此法甚好。不过公孙贺自小侍奉朕,也算尽心尽责,他妻子又是皇后的姊姊。所以朕时常容忍,不愿谴责。还有一个多月就到新年了,朕决定明年改元征和,并下诏书大赦。如果那个沈武命相不薄,应该能活到大赦的日子。王德的抚恤和沈武家里的事,你就发文书,用驷马邮传送往豫章,便宜办理就是了。

  离直城门北阙最近的一个闾里,集中居住着跟皇室有亲戚关系的达官贵族,所以百姓都称之为“戚里”。这个里的房子都高大精致。虽然有戚里的名称,但实际上并不像普通的里那样有里门,有里长和里监门看官,寻常的闾里,里门边所有房子的门都朝内开,只有进了里门,经过里长和监门的盘查,才有可能回到自己的家。而这个里的很多房子却都直接把门朝向北阙的大街,不需要里长和监门管制,这是它大大优于东面“尚冠里”之处。尚冠里也是高官大族的房宅,这从“尚冠”的名称就可以看得出来。戚里的西边是桂宫,东边是北宫,都是皇帝妃嫔或者太后的离宫所在。戚里在两座宫殿的夹辅之下,显得威风赫赫,与长安东北角嘈杂拥挤的民宅形成鲜明的对比。公孙贺宅第的南门离未央宫的北阙不远,北阙巍巍高耸,阙下是吏民上书的司马门,有专门的官吏接待上书。现在,公孙贺一家就在自己院子里的飞云阁上庆祝,因为公孙敬声刚从水衡狱赦回,并重新任命为太仆,一家都喜之如狂。他的身边,坐着卫皇后的女儿阳石公主69。在戚里,公孙贺的楼阁豪华壮丽,是在他拜相后皇帝特意赏赐的甲第,很早的时候,曾是梁孝王的郡邸。梁孝王谋反,宅第又赐给淮南王,淮南王后来又因谋反自杀,皇帝命令将作大匠鸠工修治,焕然一新后,赐给公孙贺。号称是戚里的第一豪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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