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61章 有诏公卿议 中廷折众蝇(1)

  三天后一大早,甘泉宫的使者入京兆尹府宣读诏书:

  制诏丞相御史:水衡都尉江充劾奏京兆尹沈武率吏卒阑入上林苑豫章观椒唐殿,射中殿门,大不敬。沈武劾奏江充纵容同产弟江之推私假卫尉军旗,羞辱朝廷印绶,又多为不法,贼杀百姓,剽劫县廷,斫伤县卒,摧辱长吏。两造异词,朕甚惑焉,未知孰是。书下丞相,丞相其召御史及两府掾史、中二千石、侍中、诸吏议。

  使者道,沈君,现在公卿大会丞相府,听你和江都尉两造的曲直,赶快奉诏罢。

  沈武道,臣遵旨,待臣进去换件衣服。

  使者点了点头,坐在门槛上等候。他知道小武的意思,换衣服只是借口,更可能的是入内和家人诀别,这是很多大吏被逮捕前的惯常行径。刘丽都在后室听见了使者宣诏,见小武进来,见了她,强笑道,妹妹,我现在去丞相府对状,很快就会回来的。刘丽都抱住他的身躯,面对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夫君哥哥,我等你回来。我相信我的夫君辩才无碍,一定能应付这场诘问的。小武笑道,妹妹,放心罢,日中时我就能回来。他紧紧地搂了搂她,颇为不舍,然而终于只能松开,决然回头,大踏步出去了。

  他率领数名侍从来到丞相府,摘剑免冠,走进大殿,坐于西边。江充的席位正和他相对,看见他,冷笑了一声,扭过头去。东边正中坐着丞相刘屈氂、御史大夫暴胜之。左边是中二千石九卿、二千石,右边是诸吏、侍中等内廷官员。

  刘屈氂斜了小武一眼,咳嗽一声,大声道,本府奉天子诏书,与诸君杂治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门狱事。诸君可依照律令杂问,本府再和暴大夫参考诸君意见,附所比律令条奏于皇帝,让皇帝亲自判决。好,现在开始廷议。执法御史振辅殿内,有敢喧哗者斩之。

  众大臣沉默了,都不敢率先开口,明摆着,两造都是皇帝的宠臣,从诏书看不出皇帝的意思,贸然开口,如果有违圣意,岂非自找麻烦?不如暂且观望一下。

  刘屈氂看群臣都不说话,注目了一下丞相长史章赣,章赣点了点头,首先发难道,京兆尹沈武,君号称精通律令,却非法阑入上林,射中禁苑殿门,冀图以残贼敢任邀宠,博能吏之名,罔上不道。律令:吏知法故为者,加罪一等。京兆尹沈武应判大逆不道罪腰斩,妻子没入为奴。臣谨问沈武,知射中殿门者死,不自杀引决以谢,乃反制作文书上讼天子,文过饰非,意欲侥幸脱罪,何解?

  小武道,长史君过奖,臣不敢妄称熟知律令,即便和长史君相比,亦颇有不如。即臣坐罪当腰斩,然臣妻乃宗室之女,按之律令,宗室之女毋用没入县官为奴,最多迁徙边郡。臣所以羞惭敢说臣律令不如长史精熟,就是希望长史君能将宗室子女没入为奴的故事告知。如若不能,则臣敢怀疑长史君妄自改易天子律令,以便因缘为奸。臣未知二者孰是,望长史君发蒙,明示于臣。

  章赣脸上微微发红。他没想到一时不慎,被小武抓住把柄。的确,按照律令,宗室之女有罪一般只流放边郡,从未有没入为奴之说,自己首先发难,反被他诘问,扣上“改易天子律令”的罪名,那可是要判腰斩的重罪,自己哪里担当得起,于是一时甚为尴尬。他转眼瞧着刘屈氂,不知怎么办好。

  刘屈氂心里暗怒,自己这个长史真是没用,当场出丑,比沈武的确远远不如。他心里也暗暗可惜,本来小武也做过他的长史,他对小武毫无恶感,反颇为欣赏,只是拗不过江充的要求,才答应一起对付。现在章赣出师不利,只有自己亲自出马,暂且利用丞相威权压制一下了。

  于是刘屈氂道,沈君,现在是你受天子长吏诘问,却反过来诘问长吏,是不是太嚣张了?况且长史君主要诘问你为何射中殿门,你无法辩解,只抓住长史措辞方面的小节不放,岂不是意欲转移目标,侥幸脱罪。

  沈武道,丞相君,臣岂敢诘问长史,不过是依照杂问程序辩解罢了。况且事关天子律令,人命关天,哪有大节小节之分。臣尝为县廷小吏多年,深知律令当一丝不苟,稍有疏忽,就会导致冤狱。臣岂敢恃口舌之利避斧钺之诛?只是犹记得孝文皇帝当年下旨,天下各郡、国、县、道罪囚,如果对长吏的判决心有不服,认为有欠公正,都应当上谳廷尉。现在臣在这里接受鞫问,心里不服而不上谳辩驳,岂不是亏损圣天子恩,让天下百姓怀疑天子伪施恩惠,而实不能行,乃至众心失望,那不是更有损于朝廷威望吗?

  刘屈氂默然不语,“亏损君恩”是一项重罪,凡是天子有诏对百姓赦免、赏赐或者其他恩惠等事,而主事官吏阳奉阴违甚至故意违背的,皆判弃市。刘屈氂知道厉害,不敢接嘴,望了一眼大鸿臚商丘成。商丘成会意,道,沈君既然身为国家长吏,当熟知案例。岂不闻当年右扶风减宣率吏卒阑入上林,射中蚕室门,天子下吏簿责,减宣于是自杀以谢。今沈君官拜中二千石,自知有罪而腆颜求生,不是太无廉耻了吗?

  这商丘成胡子都白了,看上去倒是容貌伟壮,可是这样当众迎合丞相的谄媚样子实在和他形貌不相称。沈武轻蔑地望了他一眼,道,当年减宣阑入上林,是想捕杀掾属成信,起事缘由和臣截然不同。成信因为怀疑减宣想加害自己,乃亡逃入上林苑,意欲找机会告发减宣的奸事。减宣大恐,为杀人灭口,下令郿县县令率吏卒务必捕杀,和臣的意图完全相左。臣和江之推素不相识,只因为吏民上书,告发他众多不法行径,臣在灞陵遇见他时,也曾好言劝慰他归家,只是捕系了他属下两个侵辱县廷的宾客以为薄惩。而江之推怙恶不悛,竟携带刀兵弓弩,率领宾客家奴三百余人夤夜攻击县廷,篡取罪囚,大逆不道,臣身为京兆长吏,有捕奸之责。大鸿臚如此责怪臣不当击杀江之推,难道是讽劝臣应当“见知故纵”吗?

  这句话让商丘成张口结舌,“见知故纵”同样是很重的罪名,凡是知道贼盗而故意纵放,让其逃走,主事官吏全部腰斩。当年张汤和赵禹两人制定出这个律令,曾得到皇帝大大的嘉奖,而反对它的官吏多被弃市。小武说商丘成讽劝自己“见知故纵”,自然是把他牵扯进去了。商丘成年老昏聩,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辩驳,望着小武,哼了几声,说不出话来了。

  殿上沉默了一会,突然宦者令苏文尖着嗓子开口了,素闻沈君口齿便给,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孔子云:“恶利口之覆家邦。”“友便佞,损矣。”不管沈君如何巧辩,射中殿门却是证据确凿,沈君一意饰非,难道如此贪恋微命么?

  这苏文和江充是一伙的,江充任用的胡巫就是苏文所推荐,几个人狼狈为奸,借着治理巫蛊狱兴风作浪。小武一向对他们鄙视至极,于是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口齿便给,有好处,也有坏处。倘若用来谗毁忠良,那自然是损之又损,有倾覆家邦之危险。但是奉辞应对,出使外国,口辞便给又有何害?故古之诸侯谦称“不佞”,孔子亦云:“不有祝鮀之佞106。”可见口才之重要。现在大鸿胪府有不少精通数国语言之人,口齿也算得便给了,而国家常依仗他们晓谕蛮邦,使闻圣天子德化。苏君所言射中殿门,臣以为与劫质同。江之推躲藏椒唐殿,意欲逃避罪责,已是犯了死罪。臣不胜其忿,令吏卒将他射死,乃是正当执法,算不上什么过错。只不过误射中殿门,违背了禁令,但事出有因,罪不至诛。至于贪恋微命,只怕苏君比臣更甚。律令:“诸犯殊死而愿下蚕室107者,许之。”苏君如果不是贪生畏死,当初又何必宁愿下蚕室,即便羞辱先人,也一定要苟延残喘呢?

  苏文脸色煞白,他张口结舌地说,你你你……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早年官为郎中,的确曾坐法而判死罪。但宫中宦者一向奇缺,皇帝曾下诏书,诸犯死罪而愿意处宫刑者,都可以上书请求批准,并赐钱五万。苏文就是这样免死处以宫刑为阉宦的。因为宫刑是极为耻辱的刑罚,所以当时的士大夫官吏都宁愿就死,也不肯答应。小武突然揭到他的痛楚,自然让他尴尬而怒不可遏了。

  刘屈氂道,沈君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苏君诘问你射中殿门一事,何解?

  小武道,诚知此有罪,希望能上书皇帝,具体陈述,以求宽贷。

  刘屈氂道,皇帝制诏,让我招集公卿杂议,君应该当廷有所辩白,至于君欲单独上书辩解,可以附在杂议条奏中,一起呈报皇帝。

  好。小武这时心里已经不很害怕,因为皇帝没有直接将此事下诏狱拷掠,而是专门制诏让丞相招集群吏会议廷中,这就说明皇帝有意赦免自己。他清了清嗓子,缓缓道,臣少习律令,至今已有十多年。知道律令规定,射中禁苑殿门者,大逆不道,腰斩。此令源于贾谊上疏,贾谊当年不忍见公卿下狱受到摧辱,认为是有伤朝廷体面,也使公卿逐渐无廉耻之心,混同小吏。所以在上书中再三恳请,凡是天子所亲信任用的长吏都不应该摧辱,而应该有小罪则免职,有大罪则自杀。因为天子亲信的长吏,都有高爵,爵位只有天子才有权力颁赐。如果有高爵的大臣下狱,反而受低贱狱吏的侵辱,则相当于摧辱朝廷爵位,以后犯上作乱的事也就纷至沓来了。贾谊把这比喻为“投鼠忌器”。天子当时很是赞赏,于是下公卿议,凡天子驾幸过的宫殿,等同亲信高爵大臣,无诏书有敢以刀兵加之者皆斩。臣以为此议甚迂,若有贼盗挟持天子亲近臣,难道不当击吗?难道江之推一个无爵士伍,三辅无赖,只因为闯进了天子宫殿,就应当听之任之吗?养恶遗患,故臣虽然明知一时不忿将遭公卿诘问,也毅然下令击贼,都是为大汉江山计。苏君光知死背律令,不知律令所由来,岂不荒谬。

  江充忍不住怪叫起来,太大胆了,竟敢非议天子诏书,罪加一等。

  小武冷笑道,江君和臣一样,也在此一同接受诘问,有什么资格来诘问臣?

  刘屈氂打圆场说,虽然江君不当诘问,但所说的话是不错的,沈君非议天子诏书,实在太狂妄了。

  小武道,虽天子下诏,也有不当用的时候。要不然天子何必设立丞相一职?丞者,辅也;相者,视也。丞相的职责就是辅弼君上,为君上分忧。倘若君上诏书有不当,丞相府当封还诏书,并条列封还之理由。倘若任丞相只知道希旨逢迎,那不是尸位素餐吗?县官赐丞相以重俸,乃是为了家国社稷,百姓安康,不是养奴仆的。今君侯以“天子诏书”的理由驳斥臣,而无任何律令比附,臣不敢服罪。

  刘屈氂此刻方心中大怒,这竖子说话好生刻薄,但是细思一下,又觉得他所说合情合理,一时间还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辩驳。他望着自己府中章赣等一帮掾吏,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像大旱下的瓜秧,毫无生气,于是心中更是气恼。场面正是尴尬的时候,御史大夫暴胜之说话了,我以为沈君言之有理,只是当时不先条奏皇帝再击杀贼盗,还是稍微有点不当。不如请廷尉断决。

  刘屈氂道,暴大夫怎么忘了?沈武官京兆尹,乃廷尉严延年举荐,现在沈武遭诘问,廷尉自当回避。丞相、御史两府尽多文法精熟之士,由他们补议罢。

  于是两府掾吏纷纷发言,书佐记录。丞相府的人大约都揣测到了刘屈氂的意思,一般都赞同判沈武腰斩;御史大夫寺的掾吏也迎合暴胜之的看法,虽不敢断言沈武无罪,但皆认为当轻判。最后刘屈氂宣告道,根据廷议奏报如下:

  征和二年十月癸亥朔乙丑,有诏丞相大会廷中,杂议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门狱事。奏议如左:江之推,水衡都尉江充之同产弟,常游荡三辅,颇有不法,最108贼杀三辅无辜百姓五人,杀伤二十七人;又勒索县廷,斫伤县吏,当腰斩,今已见诛;未央卫尉鱼长孙私假仪仗于人,罔上不道,腰斩;京兆尹沈武,射中天子殿门,大逆无道,腰斩;茂陵令、灞陵令曲意逢迎江之推,髡钳为城旦,终身禁锢……诸犯者咸先下若卢诏狱,俟天子最后明诏决断。

  小武脑子轰了一声,他明白了,不管他律令如何精熟,辩驳如何有力,他的命运并不会因此改变。当然谁都可以说,正是因为律令的公正无私,才导致他这种结果,他不当有任何不平。但他仍觉得委屈,既然有些律令不合理,就应当及时变更。他怀着一丝侥幸的心情,希望能在廷议中说服众吏,将他的意见奏禀皇帝。那样,正可显示他并非一个单纯的文法之吏,而且还知道律令的由来和其中蕴涵的深刻道理,而这正是公卿所具备的气象。现在他失望了,和心爱妻子的承诺再也不能兑现,他能想见她的痛苦,因为这痛苦正像虫子一样啮咬着他悔恨的心,他一生中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绝望,即便是当年被公孙贺追杀之时。他看见江充坐在对面冷笑,真想冲上去打烂他的脸。刘屈氂手一挥,两个丞相府卫卒上来解脱他的京兆尹印绶,道,请沈君诣若卢诏狱。

  若卢诏狱隶属少府,专门囚禁二千石以上大官。刘屈氂不按惯例让小武下廷尉狱,自然是防备严延年徇私了。小武失魂落魄地抬起胳膊,老老实实地让卫卒解去他的印绶,事到如今,任何辩解都毫无意义。他能看出,刚才提议判决自己腰斩的基本上是丞相府掾吏,而御史大夫寺的掾吏虽然表示疑义,却并不坚决,显然他们忌惮刘屈氂和江充等人的势力。一帮没有操守的小吏,小武心里暗骂。不过意外的是靳不疑,虽然自己以前当廷拒婚,让他很没面子,可他并没有幸灾乐祸,反而一直帮自己说话,提议判自己减死一等,夺爵为庶人。

  其实靳不疑心里也很烦躁,严延年举荐小武,是希望他牵制江充的势力,可没料到小武做得过了头,竟明目张胆干犯禁令。如果廷议中硬要说小武无罪,那是没理由的,万一惹得皇帝发怒,自己还要牵连进去。他觉得小武能保住一条命就算不错,最后刘屈氂依据丞相府掾吏和中朝官员的意见,判决小武大逆不道罪腰斩,他也只能默然不语。

  他怏怏地回到家,一会儿,严延年就来拜访了。这个人同样很忧急,如果皇帝制诏认可丞相府杂议的判决,他也随即会被召诣尚书讯问,按照《置吏律》,将会以“举荐不实”罪免职。这可太倒霉了,好不容易当上中二千石,爵位高至左庶长,却因为这个缘故被褫夺,实在得不偿失。况且江充因为他的举荐沈武,更会对他恨之入骨,他心里怎么能不忧急?

  中丞君可有什么好办法?严延年急道,如果沈武腰斩,江充可就更加猖狂,我们在朝中的日子也会更加难过。

  靳不疑叹道,难啊。沈武果然辩才无碍,刚才廷议中,根本没有任何人的诘问将他折服,最后不过是刘屈氂强行判决。暴大夫身为御史大夫,却也不敢坚执异议。我想只有一个可能了,刘屈氂将奏文呈禀皇帝,皇帝也许不会制可。现在只能再等等看。

  严延年默然。这时,靳莫如突然从屏障后闪了出来,看见严延年,脸色有点不自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靳不疑也有些尴尬,廷尉君,这就是舍妹靳莫如。

  严延年更是尴尬,上次他向靳不疑提议,将靳莫如嫁给自己儿子,靳不疑回家喜滋滋地对妹妹一说,却遭到断然拒绝。靳不疑当时很是尴尬,这不是热脸贴到冷屁股吗,他恼羞成怒说,你大概还在想着沈武那竖子罢,可是他已经有妻子了。论门第状貌,人家严孺卿比沈武强上百倍,现在虽然仅仅是未央宫执戟郎,但容貌伟壮,才华卓绝,前程不可限量,为什么你这么死心眼呢?

w w w/xiao shu Otx 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这个历史挺靠谱 芙蓉锦 光荣与梦想 清十二帝疑案 不辞冰雪为卿热 宫女谈往录 风起陇西 中国人史纲 三国 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