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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红锦万萼双飞蝴蝶影 谓我何求情铸姝女心(2)

  高仲祺点着了烟,将洋火扔到桌上,看贺兰一言不发地托着腮,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胡乱地划着,只是那嘴却是嘟起来了,便笑着逗她道:“今儿晚上咱们点错了一道菜,不该给你吃冻鱼,倒让他们给你送一道醋鱼上来才好。”她本来是要做出生气的样子,然而听他这一句,忍不住一笑,又嘴硬地驳道:“你想得美,谁要吃你的醋?”

  高仲祺笑道:“在这里唱评弹的是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先生,姓齐,若是你要听听,我让店老板把你叫来。”贺兰听他说完了,便“切”了一声,道:“我干什么要听评弹?一点意思都没有。”她说完这句,那嘴角却禁不住露出微微的笑意。

  高仲祺道:“明天我要到岳州去办些事情,恐怕要忙一阵子了。”

  贺兰看他面色郑重,“不是有什么大事吧?”

  高仲祺却摇摇头,“不用担心,没什么事儿。”贺兰对于政治上的事情,向来都是很少过问的,便也就不往下说了,两人又说了别的话,没多久就上了冻鱼,这冻鱼乃百膳堂一绝,既是将洗剖干净的鲤鱼切成小块,用盐腌过后再放在酱汤里煮,再用鱼鳞同荆芥煎汁,澄渣煎汁,再把鱼放进去搅拌,待到调和出味,用锡器密盛,悬挂到井里冻起来,吃时用浓姜醋一浇,放在暗云龙纹磁盘上端上来,又拿了两双镶绿松石羊脂白玉筷子,其它菜肴也就陆陆续续地上来了。

  高仲祺先夹了一筷子鱼肉,贺兰便把自己的碟子递了过去,高仲祺原本是向她这边送的,见她这样,便住了手,笑道:“你怎知是给你的?”贺兰调皮笑道:“不给么?那我可要抢了。”便把碟子一放,拿着自己的筷子将他筷子上的那块鱼肉抢过来,用筷子挑了鱼刺,慢慢地吃,高仲祺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微笑道:“你想吃冻鱼也吃到了,还想吃些什么?”

  贺兰认真地想一想,道:“我还想吃八埠口的麦芽糯米麻糖。”

  高仲祺便喝了面前那一盏酒,起身道:“走吧,我们现在开车去买。”贺兰见他如此认真,笑道:“那样远的地方,等买回来天都亮了,我可不去,不过是顺口跟你开一个玩笑,你就当真了。”

  高仲祺笑道:“我倒想你现在跟我去,这样我们就能整晚都在一块儿。”

  贺兰斜了他一眼,唇角扬着笑,“我才不呢。”高仲祺微微一笑,才重新坐下来,自用锡壶烫常州兰陵酒,倒在青玉杯里,这酒是十几年的陈旧,在玉杯里泛出醇厚的琥珀色来,他连喝了几大杯,又要斟酒,手背上就是一热,是她伸手过来按住了他的手背,莞尔笑道:“你可不要再喝了,万一喝多了怎么办?”

  他却眸中带笑地看了她一眼,握住了她的手,“喝多了又能怎么样?你是怕我借酒向你装疯?”贺兰就抽回自己的手来,嗔道:“你那脑子里只会打坏主意。”他却紧跟着一笑,轻声反问道:“你说,我打什么坏主意了?”她那脸一红,眼眸里波光一闪,便仿佛是倒映着月色的湖水一般,敛着极温柔的光,他凝望着她,笑道:“等我忙完这一阵,我亲自去拜会你姨妈,把我们的事情公开,好不好?”

  贺兰有些惊讶,“你不是一直说公开了怕我有危险?”

  高仲祺却很是轻松地一笑,乌黑的双眸熠熠生光,“我公开之时就是与你登报结婚之日,有我在,还有谁能伤得了你。”贺兰在心中算计着时间,小声道:“可是我还有一个学期才会毕业呢。”

  她知道班上有好几个女生都是决定要一毕业就结婚的,尤其是凤妮,家里都开始筹备婚礼了,然而她到底还存了一份念大学的心,姨妈也说要送她去国外念书,高仲祺看她这样,便笑道:“你跟了我照样可以念书,我不会拦着你。”

  贺兰听到这话,才把那颗心放定了,便笑一笑,拈了碟子里的红皮花生慢慢地吃,又看那一壶兰陵酒已经下去了半壶,便道:“仲祺,你小心喝醉了。”高仲祺便道:“这点酒算什么,其实我倒巴不得自己醉一回儿呢。”他果然又喝了一杯,轻薄的玉杯在他的手之间发出莹莹的光彩,他淡淡笑道:“可惜我总是很清醒。”

  他们一起吃完了饭,因时间还早,便一起沿着街道慢慢地走,这条街极是僻静,静悄悄的好似与世隔绝,许重智领着侍从跟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天上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那街道两侧种着许多银杏树,如小扇子般的叶片在夜风中摇晃着,地上亦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如在棉花上一般,贺兰低头捡了一粒完好无损的白果,见前面还有一颗,便快步跑过去捡,正在玩着,却听得他轻声道:“贺兰,你等一下。”

  她回过头来望他,眸子里似乎永远蕴着甜美的笑意,眸子澄澈如秋水,耳垂下带着一对珍珠坠子,来回摇曳着,散发着莹润的光芒,她笑道:“干什么?”周围的银杏叶子仿佛是散碎的金子,从他们的面前飘飘扬扬地落下,他摇摇头,柔声笑道:“不干什么,就是怕你走远了,我找不到你。”

  她心里却仿佛是被蜜浸了一般,一丝丝甜意涌上来,他伸手过来,将一片落在她头发上的银杏叶子摘下来,贺兰走了几步,却“咦”了一声,指着前面笑道:“你看,过了这条胡同,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我的芭蕾舞老师家了呢。”

  高仲祺笑道:“你的芭蕾舞,不是已经半途而废了么?”

  贺兰倒有点赧颜,说道:“那时候姨妈每次让我去学芭蕾舞,我就捂着脸装哭,后来姨妈没办法,就再也不为难我了。”她语气一顿,却又盈盈一笑道:“其实我学得可好了呢,我就是不喜欢。”

  高仲祺笑道:“我不信。”

  贺兰生性好强,见他这样说,便道:“我说的是真的。”高仲祺微微一笑,“你若是跳得好为什么就不学了,一定是跳得不好,觉得丢面子,所以才罢手的。”贺兰急起来,把嘴一噘,弯下身就把脚下的一双小黑皮鞋给脱了,穿着棉纱袜子站在了铺着厚厚银杏叶的街面上,朝着高仲祺道:“你看好了。”

  她一抬手做了几个动作幅度较小的“阿拉贝斯”,动作轻盈如行云流水一般,漂亮极了,很是到位,她转过头来,眸子里是亮晶晶的,得意地一扬头,高仲祺伸手给她鼓了鼓掌,眸子里蕴着深深的笑意,贺兰莞尔一笑,过来扶着他的手臂,蹦蹦跳跳地把鞋穿上,高仲祺笑道:“怎么不跳了?”

  贺兰眨眨眼睛,扬起头来“哼”了一声,“你刚才明明是激我,当我不知道么?”高仲祺笑道:“那你还要上当?”贺兰的目光清清亮亮,眸子里漾着甜甜的笑意,“我就是有点傻气呗,总是喜欢听你的话。”说罢却就转过身,顺着铺着银杏叶子的街道慢慢朝前走,那银杏叶子随着风飘飞四散,暖风吹过整条街道,他追上来握住了她的手,微笑道:“如果按你这样的说法,那我比你还要傻气。”那声音暖暖的拂在她的耳边,她低着头一笑,柔软的面颊边上显出两个浅浅的梨窝,仿佛盛着香醇的美酒,别有一番娇媚动人之态,让他只是这样看着她,仿佛都可以情不自禁地醉了。

  那秋日的阳光透过黄槲树,筛金子一般地洒下来,花坛里的秋芍药开了一丛又一丛,修女又跑进来说,外面的闹事游行,本校的学生是不许参加的,若是谁参与进去,就直接送给校长处理。

  但学校里的教授都罢课了,留下的学生只能自习,当然也不全都是自习,也有女学生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玩闹的,凤妮就坐在贺兰身边,不停地翻着书,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道:“就要大考了,什么都背不住,我的头发都急白了。”

  贺兰本来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秋芍药发呆,想着放学的时候一定要去偷摘一枝,但被修女看见了可是要挨骂的,闻听这话就回头笑道:“呀,你还当你是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呢,你再过一个月就要嫁人了,不要白发红颜吓坏人家何先生。”凤妮听了这话,登时把脸一红,过来不依不饶地拧贺兰的脸,嘴里还道:“没看人家都急成什么样了,还来打趣我。”

  贺兰怕疼,嘻嘻哈哈地躲着她的手,绕着桌子跑,嘴里不住地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凤妮追着道:“我拧得就是你这个油嘴滑舌的伪君子。”两人这样嬉笑着吵闹了半天,忽听得铁兰师太道:“安静下,安静下,这位是新来的算学老师,从今天开始给你们上算学课。”

  贺兰忙拉着凤妮的手坐回到位置上,果然就看到讲台上站着一个俊雅的年轻男子,贺兰抬头那么一瞬间,正巧他的视线投过来,四目相对之下,贺兰捂着嘴一笑,明亮的眼瞳里透出很顽皮的光芒,他也是一怔,望见贺兰在笑,他竟不太好意思起来,只是那双眸里含着的目光,依然是玉一般的温润。

  贺兰小声道:“凤妮,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凤妮道:“什么人?”贺兰莞尔一笑,“他是秦巡阅使的大公子呢,才到我们清平没多久。”凤妮便“啊”了一声,满面惊讶之色,“巡阅使的公子要给我们当算学老师么?”贺兰悄悄地笑道:“凤妮你更要小心了,万一算学不及格,就把你抓到监狱里关起来。”

  凤妮道:“你少吓唬我,我又不是革命党。”她说到这里,又道:“贺兰,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在码头遇到的那个人吗?就是那个……赵钱孙李。”

  贺兰知道凤妮说的是谁,便道:“都过去快一个月了,我现在连那个人长什么模样都记不住了。”她说完又仔细想了一想,道:“但愿他不要被抓住就好了,我也算是做了大善事呢,是吧?”

  凤妮笑道:“那么你就等着他来报答你吧。”

  上课的时候秦承煜在黑板上写着算术题,贺兰抄完一题抬起头来的时候正赶上他一面讲解一面转身,不知为何竟四目相对上了,贺兰笑了笑,又低下头去继续写,他的语气却一顿,瞬间便忘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有点无措地站在讲台上,半晌却把头低了下去看着教科书,自我解嘲般地一笑,“你们先把这道题做出来吧。”

  凤妮用胳膊肘捅了捅贺兰,贺兰小声道:“干什么呀?”

  凤妮却摇摇头,只是那一双眼睛里蕴着笑意,朝着讲台上扬了扬下巴,贺兰奇怪地抬起头,就见秦承煜站在讲台前,低着头,将手里的书胡乱地翻来翻去,竟是完全没有了章法的样子。

  转眼就到了傍晚,晚霞铺了半个天际,天边一片绛色,学校里满是芍药的花香,又有一枝秋海棠,摇摇曳曳地开在花坛里,学校的礼堂里传来齐声朗诵《圣经》的声音,摇铃的看门老伯把学校的大铁门打开,放上完课的学生出去。

  秦承煜才从职员办公室里走出来,就听到有人清脆地喊道:“秦承煜。”他听到那个声音,心却猛然一跳,疑心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听,然而回头果然看到贺兰拉着一个女孩子,站在走廊的一侧,笑盈盈地向他招手。

  贺兰活泼地拉着凤妮朝他跑过去,脚下的圆头黑皮鞋踩在地上噔噔作响,秦承煜赶紧给她指了指贴在墙上的“安静”字条,贺兰忙就站住了,点点头,接着莞尔一笑,轻手轻脚走过来,把右手笼在嘴边,眼眸里透出顽皮的光彩来,很是压低了声音道:“你看我今天就没有忘记你的名字,不过以后我要改口叫秦老师了呢。”

  秦承煜见她那个得意的样子,禁不住就要笑,却也压低着了声音道:“谢谢你记住我的名字了,不过这里要安静是没错,但你也不用这样像做贼一样跟我说话。”

  贺兰根本就是存着玩心,这会儿早就忍不住笑起来,秦承煜也笑道:“我接这个学校聘书的时候还想会不会是你的学校,本来准备问问你,没想到这样巧,居然还真的做了你的算学老师。”

  贺兰便很开心地道:“那更好,我以后就不怕考算学了。”

  秦承煜道:“你不要妄想我给你手下留情。”他一笑起来双眸清亮如星辰,熠熠生光,很是俊朗,贺兰吐吐舌头,拉着凤妮道:“凤妮你看,国外回来的人都这样严厉,你可要小心你的何先生。”凤妮没想到贺兰竟一下子把矛头转到自己身上来了,当即羞恼道:“贺兰,你再胡说?!我就三天不与你说话了。”

  贺兰见凤妮急了,忙摆手笑道:“我发誓我再不说了,我本来话多,你三天不理我,是要憋死我么?”凤妮抿唇一笑,贺兰接着又转向了秦承煜,“你既然到学校来任职,那么就是已经搬出督军府了么?”

  秦承煜便叹了一口气,不免有些惆怅,“搬倒是搬出来了,不过是住在学校的职工宿舍里,没想到我竟在清平赁不到房子,想来大概都是嫌我是独身一人,没有人作保,疑心我是骗子吧。”

  贺兰闻听此言,便笑道:“没错,你这样一个外地人,没家没业的,又有谁敢把房子赁给你,万一你把人家的东西来一个卷包会,人家都没处找你去,那岂不是糟糕。”她很仔细地想了想,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道:“我倒知道一处正在出赁的空房,独门独户的小院落,很适合你住。”

  秦承煜高兴道:“你告诉我地址,等晚上我就去看看。”

  贺兰道:“告诉你地址也没用的,你这样一个人去,肯定还是要吃闭门羹的,你这里的工作要什么时候结束呢?”

  秦承煜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道:“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吧。”

  贺兰便很慷慨道:“那我和凤妮就到医院旁边的小咖啡馆里等你,等你结束了工作来找我们,我带你去看房子。”

  秦承煜自然是感激不尽,贺兰带着凤妮才出了医院,两人携手到医院街边一家外国人开的咖啡馆去吃点心,没多久就等到了秦承煜,三人这才去了贺兰说的那家小院子,原来这间空房原是一个教贺兰钢琴的家庭教师住过的,后来老师去了金陵,也就一直没人住了,闲置了很久,正是两间厢房,一重院落,院子里种着一棵大槐树,还有一口盛满了水的大水缸,里面竟还养了几条墨龙睛狮头和别的种类金鱼,因房东认识贺兰,就很爽快地答应出赁了,两下很快便谈好了价钱。

  秦承煜回转身来看贺兰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块玫瑰糕,挑了上面的青红丝,正站在水缸前全神贯注地逗弄着金鱼玩,他走过去笑道:“多谢你了。”

  贺兰被金鱼吸引住了,一面喂鱼一面道:“这没什么,我也是顺手罢了。”

  那缸水深幽幽的,把他二人的影子平平整整地映到水面上,微风徐来,一波一漾,几缕绛色的晚霞铺在了院落的粉墙上,好似给着墙面上涂了一层金粉,闪烁着温煦的微芒,弄堂里远远近近地传来些嬉闹的孩童之声,秦承煜默不作声地看着那水面,贺兰忽地笑道:“咦,你看,他们多像是一家人。”秦承煜心中突地一跳,却见贺兰指着水缸里的一条鸳鸯水泡和一条喜鹊花龙睛,笑着道:“它们总在一起游,我看了半天了。”承煜的嘴角微微一动,半晌轻轻笑道:“是啊,我也这样想。”

  凤妮从空屋子里钻出来,道:“贺兰,你来一下。”贺兰便把玫瑰糕放下,跟着凤妮进了屋子,秦承煜看着她走了,又转头朝着水缸里看了一眼,就见那水面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影子,然而那条鸳鸯水泡和喜鹊花龙睛却依然悠然自得地游在一起,他不由地叹了一口气,站在那里发了半天呆,忽然听到贺兰在屋里笑着道:“秦老师,秦老师。”

  秦承煜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走进屋里去,却见贺兰和凤妮正帮着他打扫房子里的灰尘,这会儿已经收拾了大半,秦承煜倒没想到她们动作这样快,忙道:“这些我自己来就好,怎么好麻烦你们两个。”

  凤妮低着头没说话,还是贺兰笑道:“不过是打扫房间,没什么的,你看这里的窗格子样式古朴,又朝着阳光,顶好在这里摆上一盆花,也好看些。”秦承煜忙翻出自己的黑色皮夹子,道:“我这就去花店里买一盆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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