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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山东汉子赵明诚(2)

  姑娘家踏雪疾走,哼旋律舞将起来,大红披风衬了遍地雪白。她是乐感极强的人,自幼习得宫商,长大了,谱写曲子词,格外讲求声律。理瑶琴,弹琵琶,吹洞箫,不在那历城罗希亮之下。只可惜二人缘分浅,未及对弹已天各一方,阴阳不能合奏矣……

  李清照身动情动旋律动,气沉丹田,对着雪景啸了一声,震落竹上雪,惊飞巢中鸟。

  却听身后有人赞:好一声清啸!

  魏晋时有浊啸与清啸之分,钟会、山涛之流,五内俱污,其啸也浊。而描康与阮籍,龙章风质,一生清啸。不过,晋唐宋七百余年,女子清啸闻所未闻。

  李清照偶尔一试的啸声,今朝得遇知音否?

  红衣姑娘回头急视之,看见那个赵三。

  令她着恼的是,赵三也穿红装:一件过膝的紫色裘袍,雪地里分外惹眼,端端的面如雪、身如玉树。

  李清照先是一愣,然后才恼。愣啥呢?恼啥呢?这可有些儿蹊跷。潜意识“动作”快,一念盖一念的。

  那赵三,居然有几分龙章凤质的味道!

  李清照回了半截头,丹唇一努:我自清啸,关你何事?

  赵公子不慌不忙地说:姑娘清啸压倒嵇阮,七百年方得一闻,赵三是何方浊物,今日聆听清啸,真是万幸万幸。

  李清照启齿一笑,心想:此人自称赵三哩。

  她收敛了笑容说:你这个人,倒是善于巴结逢迎。

  赵三坦然道:姑娘说的是,我今日确为巴结姑娘而来,带来了一件小礼物。姑娘若喜欢,权且收下;不喜欢,扔掉便是。

  李清照冷冷地说:本姑娘凭什么要收你的礼物?

  赵三说:也不算稀罕物件,我早晨起来,瞅着人冬后这头一场好大雪,就把它请过来了一件映衬雪景的东西,或可配你院中的腊梅、竹子。你若瞧它不顿眼,也不劳自己动手,叫丫环扔掉就罢了。

  李清照仍是一脸冷雪,说:你成天朝我家里跑做什么?

  赵三躬身施一礼,说:太学放了假,我到贵府,只为帮助李选兄弟读一点经学。委实不敢打扰姑娘。

  李清照白眼一翻:你赵三把我家变成气球场了,还说不打扰?

  赵三赔笑:技痒玩一冋,以后不敢了。

  李清照稍露青眼,又说:你穿紫抱也不咋的。

  赵三忙道:早知姑娘着了大红披风,我就改穿绿袍了。赵三一介浊物,怎敢与姑娘争颜色?

  李清照想:此人说话还受听。只缺了山东汉子的脾性儿……

  她接着想:这赵三罗三俱是艮身白面,能诗能琴,会玩耍子。学问嘛,恐以赵三为佳,太学的优等生哩。

  李清照雪地里漫步,把两条山东汉子联在一块儿想。她走过“抱月”草亭,那赵三在后面跟着。她上了“蝴蝶”小桥,赵三止歩于桥头,隔她几步远。她又要翻白眼了,斥责说:你老是跟着我,犯病啊?

  赵三看来有准备,站直了回禀:我那件小礼物,还等着姑娘一句话呢。

  李清照说:好呀,我这会儿就给你一句问话,你答上来了,我随你去看你带来的东西。若答不上,连人带物回家去吧。

  赵三紧张了,说:姑娘清发问。

  李清照指着小桥说:这座桥和刚才走过的亭子,亭名儿桥名儿你都看见了。你不是太学里的优等生吗?想必是学问大见识广。你倒说说,它们典出何处?

  二人说话间,胖媒婆和一个丫头走过来了,恰好把李清照的刁钻问题听了去。媒婆暗暗叫苦:这李家园子里的亭名儿桥名儿,赵家公子如何能说出典故?

  赵三在桥下挠挠脑门子,做寻思状。桥上的李清照笑吟吟抱着双臂。

  他向上偷望她一眼,心想:笑模样怪俊俏哩。

  此间尚能分神,表明他心中已有答案。他立在雪景中,拿眼角去瞟蝴蝶桥上的长身丽人。那红绒披风像雪地里的一团火焰。他的紫色裘袍则是另一团火馅。两团火一起烧该有多好……

  男子兀自走神,女儿粉面含嗔,茫茫银白世界,男人女人小桥。他小心翼翼地答话了:眉山东坡老家祠堂中的五亩园,有草亭名抱月,取《赤壁陚》中“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意境命名。礼部员外郎李大人,乃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亭名抱月,纪念先师矣。这座蝴蝶桥的名儿,想必也是从苏家祠堂得来……

  李清照打断他:好吧,去看你那个啥物件。

  赵三做惊喜状:姑娘通过啦?

  率清照青眼白眼一并翻:你这人恁地啰嗦。

  赵三谨喏:啰嗦事小,犯错事大。

  李清照乐了,仰面一笑:你赵大公子倒像本姑娘的下属!

  赵三赔笑,连声道:巴不得,巴不得。姑娘在上,小可在下。

  那边的胖媒婆对丫头悄声说:拌嘴就有戏,俗话说,言语儿接上嘴,下得聘礼。

  丫头只是呆望赵公子的紫裘袍、自家小姐的红披风,喃喃说:雪里红衣真好看。

  胖媒婆也拿眼去瞧那红衣紫袍,眼珠子转了几圈,忽然一拍腿说:有句老话儿,道是红配紫,爱到死!

  呆丫头脱口电;复:红配紫,爱到死……

  蝴蝶桥那边的男女分明是听见了。男子窃喜,女儿洋喷。

  胖媒婆自掌嘴,大巴掌高高杨起轻轻落下。呆丫头的嘴唇还在动。

  赵三带给李清照的礼物,是一只钧窑花瓶,高一尺三寸许,肚大颈小,瓶上有梅花图案,通体红色,浓淡不一。李清照用过许多花瓶,并不以为稀罕,瞥一眼说:你从府上大老远的带这物件过来,倒是诚意可嘉。

  赵三说:这东两说平常也平常,只烧制难些。姑娘请细看,这瓶上烧出来的弯弯曲曲的纹路,唤做“蚯蚓走泥纹”,据钧窑的掌窑师傅讲,万件瓷器烧不出一件来,所以市上值些银子。这梅花泥纹瓶本是一对儿,原是嘉佑年间的宫中之物,不知是不是太监弄了一只出来卖钱,恰好让我给碰上了。花钱也不多,得个便宜。

  李清照注意到,赵三说起瓷器时,眼中有异样光泽放出来。

  当然,她的眼睛也亮了,小心抱起梅花瓶,看那“蚯蚓走泥纹”有一条泥纹,从瓶底走到瓶颈,线条简洁而富于张力,真好似大书法家的天才笔触。

  媒婆伸了脖子瞧,说:宝贝瓶儿,怕是值三五十贯钱吧。

  赵三含笑不语。

  李清照说:依我看十倍不止。

  赵三说:银子事小,姑娘喜欢事大。姑娘的居室窗明几净,推窗有好景,左边幽篁,右侧梅花,这泥纹瓷瓶儿,权作梅与竹的仆从吧,一仆二主。小礼物还请清照姑娘笑纳。

  李清照说:你这礼物可不小,我就收下啦。

  那赵三喜得拱手作揖,李清照启齿笑了。

  她想:这人憨态可掬,不像装……

  一面想着,一面暗喑涌出几分喜欢来,脸儿略一红,掉头寻弟妹们说话了。那胖媒婆自是端详“瞧科”、侦察女子情态)的好手,思忖大功将告成,白花花的媒钱儿要到于,不禁手舞足蹈,奔王夫人的住处报信去了。

  少顷,媒婆向李府老管家传王夫人的话:设宴款待赵公子。

  有竹堂欢声笑语,嘉宾人座鼓瑟吹笙。大户人家,这“设宴”与吃顿便饭自足不同,有讲究的。李格非在部里值宿,王夫人亲自出面招待贵客,频频举酒下箸,将同一种菜夹给女儿,又布与赵公子。女儿虽未明确表态,那言语情状已有七八分。而这回不是上回,礼部侍郎的三公子可不是那历城通判的三公子,门当户对且不说,更喜男女般配!

  这一天,赵三逗留到黄昏后。而以前他不敢的,总是担心李清照要撵他……

  现在的李清照终于看他顺眼了,本想改口叫他赵公孓,试了两回却叫不出口。埋头一寻思,竟然忘了他的名,只汜得他好像字德南,可是又拿不稳。于是,胡乱称他太学生。这也算个尊称了。国内学子数卜万,能到京师人太学的,已是凤毛麟南。何况他赵公子是太学里的,交者!

  李清照这女孩儿,一旦看谁顺眼了,那青眼就紧翻。不过她的风格,翻婚眼比较困难,青眼儿乎到了极限。苒往下翻,一个不留神就会翻出白眼……

  哦,泉城长大的疯姑娘,火辣辣的性格藏下了百媚女儿身。今生谁来消受?莫非这个姓赵的太学生?

  女孩儿才高情烈容貌好,万般矜持到今朝。为谁闲弄石榴裙?为谁微敞一抹酥临?

  很奇怪的一个现象是:有他二人在一处时,其他人都走开了。倍大的宅子仿佛空空荡荡。

  孤男寡女月黄昏,并扃漫步后花园,雪水滴落,石板路滑。李清照的鹿皮靴走得稳当,未化完的雪在她脚下吱呀有声。她主动朝后花园走,赵公子一路紧跟着,像下属跟着他的上级领导。

  李清照走进了立于池水中的抱月草亭。赵公子也进去了。

  九尺圆亭中,左右更无人。只有月色与姿色,

  李清照静静地站在赵三的身旁,竭力屏住呼吸。酒后芳心枰评眺,

  她使劲按捺住。她可不是等闲女子,她是李清照!

  她给出了最后的一道试题,专看他是不是“赵一手

  若是硬硬的指头搭过来,他就完蛋了,囫阖儿走人,别想再进李家门!摸摸她的纤不也不行。此间露出一点轻薄,将来定是狂蜂浪蝶。京城风气很不好哩,官场更是大染缸,什么宫妓营妓家妓的……清照觅佳偶,第一要他品性端庄!

  他赵三在晚餐桌上喝光了套杯里的美酒,走路都有点歪,月色姿色撩他心魄……

  身边没动静。没有赵一手。

  二十一岁的太学生倒挪开几步,去欣赏亭拄那边的月亮了,遥想东坡故园荷塘中的抱月草早,向注之情溢于言表。

  品貌俱佳的青年学生,毫不经意地过了最后的一道关。

  李清照还不死心,等他双脚挪回来。不过,还是没动静。

  紫袍汉子似乎单单痴迷月中仙子。

  她瞅他的挺直背影,心想:端端的不是京城纨绔……

  于是,芳心一阵狂跳,倒想去捏捏他的汉子手。

  他说起太学里的事情,说起他的两个哥哥,只字不提媒婆重点夸耀的古玩爱好。若不是他先前说了一通钧窑梅花泥纹瓶,李清照几乎忘了他的嗜好。她提起这话头,问他何以如此。他笑笑说:王安石不夸治国,苏东坡不夸豪放,司马光不夸学问,蔡京不夸笔墨功夫……

  李清照乐了,说:你也不提金石收藏,不提你崇拜的、集占一千卷的欧阳修!

  太学生大笑。

  真潇洒。

  潇洒男人拱手告辞。登车时他似乎顺口提到,要离开汴梁几日。李清照颇觉意外,又不便问他。只说:今日相聚很痛快,多谢公子赠我钧窑宝瓶。我几番叫你赵三,你也别在意。我这人记性好忘性大……敢问公子大名?

  太学生微微一笑,谦恭地说:山东诸城赵明诚。明亮的明,诚意的诚。姑娘请回,明诚去也。

  马车载走了赵明诚。宽阔整洁的御街上,裹一身大红披风的高挑女子李清照,怅然俏立。

  紧挨皇城的御街宽约九十米,路中间有一条“杈子”分割,类似后来的行道树。赵府的马车高大而时尚,马蹄踏着青石板,蹄声清脆。

  街边人家灯火,天上星月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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