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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竹林深处

  离洛阳不远,有地日河内。这河内也住着两个贤士:向秀与山涛。

  向秀字子期,雅好老庄之学。但与有同好的何晏等人不同,他之所以穷究老庄并非是要用来作夸谈的谈资,而是注重其中的学理。数年精研,向秀注得《庄子》一部,十分高妙,还在不断作修改完善。

  山涛字巨源,其人厚道稳重,家中很清贫,有时上山砍柴为生。其人以儒家自许,韬光养晦四十年,心中的理想是做天子宰辅,帝王之师,那样才不枉一生所学。

  还没有发迹的时候,妻子韩氏有时耐不住清贫,山涛就安慰她说:

  “忍着些,待我日后做了王公大人,我们就可以尽享荣华了。”

  韩氏对此深表怀疑。山涛见老婆居然不识自己的通天大才,大为恼火:凡夫俗子,不识我辈高人;将来发迹了,休了这婆娘!

  向秀无妻,每天就只是读书悟道,孑孑一身。家里有两亩薄田也租了出去,每年秋收随便收点粮食。他哪里在意这些?

  二人谈起当今之世,谁是真君子?

  向秀对那些为官作宰的一概全盘否定:“那只不过是些硕鼠而已!”山涛则不以为然:“朝中大臣里面,自有君子。吾国社稷,

  实赖有德者维之。”

  向秀不想反驳他,见山涛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暗自摇头。

  山涛怕露出狂态来,忍住了心中的万丈豪情,问向秀道:“君可知仲尼之志?”

  向秀:“否,我只知道楚狂之志。‘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邱,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山涛大笑:“楚狂者,楚囚也!”

  向秀也大笑:“我宁愿作楚囚。”

  二人终于狂笑不已。韩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听笑声有异,赶忙从屋里跑出来,见山涛又在发疯了,口中悻悻地骂道:

  “这天杀的!”

  中午的饭菜很少,山涛过意不去,连连呵叱老婆再去弄一些来。

  “哪里还有什么吃的?”韩氏冷笑着问他。

  山涛为之气噎。

  向秀连忙说:“够了够了。嫂夫人持家不易,巨源勿怒,勿怒。”

  山涛心中狂躁难平,冷眼逼视韩氏。韩氏哪里怕他,夫妻二人僵在了哪里。

  向秀又劝解了半天,山涛这才平息了怒气,心想:我怒什么怒?将来我必是富贵之身,千万不可因为这婆娘坏了我的修为。于是反而向韩氏陪不是。

  韩氏实在是厌烦他这一套,端着碗出门喂鸡去了。

  晚上山涛向秀一人秉烛夜谈,按着白天的话讲。山涛说:“过去水镜先生称诸葛孔明是当今卧龙,此言不虚。若无孔明,汉亡久矣!当今天下,唯有司马仲达可以克之。”

  向秀道:“司马仲达未必能克之。司马氏不仁,残暴之极,巨源何必羡慕他们?”

  山涛大红其脸:“不然,不然,司马大将军也是当世英雄……”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向秀打断了山涛的话道:“阮公此语,深得我心。他们哪里是什么英雄?屠夫耳!”

  山涛怕引起争论,把话就此打住,问向秀可知阮公其人?

  那时阮籍已经名满天下,九州君子,无不向往之。

  向秀道:“阮公昔日曾游武牢山,观楚汉战处,乃有彼叹。阮公之叹,盖叹天下人也,并不只是叹那些所谓的英雄。”

  山涛默然。

  第二年,向秀去了趟洛阳,与太学中主讲《春秋经》的博士们辩论了一场,又会了会王弼,返程回河内。

  这王弼也是一代玄学领袖,为人孤傲,不尚浮华。何晏曾在曹爽面前推荐王弼为官,遭王弼当场谢绝,弄得何晏好没面子,曹爽也十分不喜。

  王弼见何晏时,也才二十来岁。当时朝中名臣与学界诸大师共坐一堂,王弼忽然连发高论,四座皆惊。

  王弼与向秀一样,喜欢注书。三年之中,连注了《老子》与《周易》,实在是天才。

  两人相见甚欢。

  几年后王弼死了,向秀悲恸不已。此事连同后来嵇康的被杀,成为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可的伤痛。

  从洛阳回河内,要经过山阳郡。路是很好走的,只要黄河不发大水,沿着河岸的大路一直往东走就是了。

  滔滔黄河,从巍巍昆仑咆哮而来,横贯神州,东注入海。自龙门以下,那水势如空中走马,十分惊人。

  每一次经过黄河,向秀都有新的感受。望着身下这片滚滚浊流,他一时心摇神荡,仿佛正骑着一条苍龙,欲上不上,起伏在乱山群中。那远处的冰川雪岭,在太阳的照耀下,折射出了万千道破碎的光芒。

  这是大地的残壳?还是天空中飘下的片片龙鳞凤羽?“凤兮凤兮,何德之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向秀闭了眼睛,直直地站在黄河岸上。耳畔的风声涛声变得沉闷起来,好像是旋转在一个巨瓮中发出来的。那些漩涡旋得真快啊,黄河到底有多深?

  向秀猛地睁开了眼,注目河心。他看到了在黄河底下有一道深深的裂缝,这滔滔河水就是从里面冒出来的,像一朵大花里面飞快地开出无数朵小花;又像一块大绸布分成了无数条彩带,漫天飘扬……

  向秀为眼前的壮景所眩,一时之间茫然若失,任那河中溅起的浪花淋湿了他的衣襟。

  河两旁的山不高,土质干燥,山上山下都是砂石。向秀有些渴了,走到一座小山上,四下望了望,没有人烟,也不见清泉,只得往前走。弯弯曲曲地沿山路走了约十来里路,地势越来越高,转过一块大石头,眼睛忽然一亮——

  好一片碧绿的大竹林!

  这竹林郁郁葱葱,上上下下随风轻轻摇曳着。林中有山花盛开,清香四溢。

  向秀呆住了。从河内去洛阳,从洛阳回河内,这条路他走过好几遍了,没想到离黄河这么近的地方竟然有这么一片幽雅的竹林,而且这么大!

  望去只见满眼都是绿,山顶上、山腰上、山坡上、平地上,山山岭岭无不是竹,沟沟壑壑无不是竹,一望无际,方圆数十里。林荫茂密,秀色青春。那远处的几株长得十分粗壮,如古松般挺拔,翠枝纷披。

  向秀欣喜之极,急步跑进竹林中。呀,竹林中真干净,全是清泥,没有一点沙尘。林中有流泉数脉,汇入清潭,声如珠鸣玉滴。

  美美地捧起泉水喝了个够,向秀从林中采来了几枝山花,编成一个花冠戴在头上,逍遥复逍遥,随意而行。

  此为林中之竹也,吾为林中之人也。向秀意甚自得,心里非常畅快。

  林中之竹,有稀有密,向秀走到一个开阔处,正想坐下,不经意间抬起头来,忽然发现前面绿竹掩映下,有一座高高的石岩。

  令他惊讶的是,那上面坐着一个人。

  远远望去,那人意态优雅,恍如神仙中人。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袍,正凝视远方。

  从向秀的角度看到的是这人的侧面,那身姿是豪爽、是飘逸、是潇洒、是温柔、是粗犷、是落花时节的一颗流星,其风度真是太美了!

  向秀心中怦怦跳动:莫非此人正是阮籍?

  摘下了花冠,沿竹径而上,他走到了那人的身旁。

  那人已经站起。见向秀走来,缓缓地回过了身。

  向秀见他没有留胡须,看起来最多三十岁,双目朗朗,面容甚美,气宇轩昂,若古之高人。

  莫非他是何晏?也不像。何晏阮籍两人向秀都没见过,但显然此人既不是阮籍,更不是何晏。阮、何二人没这么年轻,更重要的是,阮何二人应该没有此人的风度。

  恐怕当今之世,无人有此风度。

  向秀知道自己遇上了高人,心中一喜,当下施礼道:

  “君,居于此乎?”

  那人见向秀亦谦谦君子,还礼含笑道:

  “此地甚美,我居于此久矣。君亦爱之乎?”

  向秀道:“恐俗身有污净地。”

  那人大笑,往北一指道:“你看,那一道发亮的就是黄河。黄河之水从古至今都是浊的,但我若以清河视之,亦无不可。”

  向秀点了点头。

  远方的黄河正蜿蜒东去,在群山中忽隐忽现,极为壮观。

  “所谓清与浊,名也。秦始皇时,名此水日‘德水’,然而秦始皇有何德?今天的那些帝王将相,又有何德?黄河之水无穷,人世之争有限。昔年我曾游西岳华山,在莲花顶上窥视人寰,但见烟云弥漫,不见山石草木,心中甚悲之。须弥又见日出如丸,从河中冉冉升起,水气萧森,却也禁不住那轮红日的奕奕光华。烟云散去,我升于古松之上,看见下面的草木房舍,一一历现。更可喜者,华山五峰,都聚在了我的身旁,如莲花五瓣。我居于其中,乃知自然之功,非人所及也。我辈当清静无为,如此方可以获得真修,与道同化。”

  向秀很是同感,也道:“君言甚合我心。庄子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正此谓也。”

  两人相视微笑,彼此神契。

  向秀自我介绍道:“在下河内向秀,请问君之高名?”

  “在下嵇康,谯郡人也。”

  嵇康与向秀并肩立于岩上,眺望远方。天渐黄昏,人渐寂寞。日落黄河后,满空彩霞飞舞。两人赏足了风景,携手而下。

  原来嵇康还在竹林中筑了一个草庐,又在草庐旁边开了几块菜地,看样子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了。

  向秀很喜欢这里,嵇康知其意,便留下他盘桓了好几日。

  走时,向秀向嵇康说起了山涛,意思是下次带山涛来拜访。谁知嵇康却深知像山涛这种人,其实是最粗鄙不过的,当下婉言谢绝了。

  向秀也不在意,携《庄子》一卷,飘然离去。

  嵇康当初来这儿,也是偶然。此地属山阳郡,西距洛阳不过三十里,骑马再渡河,半天可到。嵇康那次就是因为马骑得太快,误人岔道,意外地发现了这片绝佳的栖身之所。

  那时他下马入林,发现有一眼泉水旁边的石头上刻着“竹泉”二字,知道这儿原来就有人来过。

  嵇康放马自去,结庐而居。

  这次遇见了向秀,嵇康也很高兴。春秋之时,有一贤士叫钟子期,如今又有人叫向子期,真是巧。“子期子期,子何所期?”想到了古时钟子期与俞伯牙的那段知音往事,高山流水,真令人神往。

  我辈不输于古人,大凡学问、词章、言行、交游等种种风流之处,皆足以自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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