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倾城香扇坠，国色三绝女—一李香君评传(2)

　　“圆老也有难言苦衷啊。圆老与我辈本为同门，魏党起祸，圆老本不愿趋附，但见东林受害比比，心有不忍。他与魏党周旋，也是为救东林，不料阉党败，东林反戈一击。近日复社诸生，不察其苦衷，倡论攻击，大肆殴辱，岂非同室操戈吗？圆老故交虽多，然因形迹可疑，也无人为其辩护。每日对天大哭叹道：‘同类相残，令人心寒，非河南侯君，不能救我啊！’今日之事，圆老实出于一片真心。”

　　侯方域听罢，方知原来如此。他被杨文骢的话打动，竟也同情起阮大铖来了：“我看阮圆海求交心切，也觉得可怜。就便他是阉党，悔过来归，也不可绝之太甚，况且罪有可悯。定生、次尾皆我至交好友，明日相见，即为分辩，以求和解。”杨文骢听到侯方域应允，十分高兴。

　　站在一旁静听的李香君，根本不相信杨文骢的话。当她听侯方域的话后，竟气得脸色铁青，她对侯方域嚷道：“官人是何说法，阮大铖趋附阉党权奸，廉耻丧尽，连妇人女子无不唾骂。难道官人还不明白，还去求情吗？他人攻之，官人求之，官人自处何地呢？”

　　香君一边说一边扯下头上的珠簪玉钗摔到了地上。至此，侯方域才如梦初醒，便与香君把杨文骢送来的礼物一一抬出洞房，对杨文骢说：“这些东西，既然香君不用，那就请杨大人带回去吧！”杨文骢自讨个没趣，气愤地走了。

　　正在家中静待佳音的阮大铖，没有得到侯方域相助的消息，却看到了那二百余金换来的妆奁，不免有一点绝望。杨文骢见此事办得太糟，也想挽回面子，他左思右想，又给阮大铖出了一个主意。阮大铖说道：“只要能解我困扼，花点钱算什么？”

　　近日来，常来光顾旧院李家的是一个陌生人。他来此地不是为了香君，而是找侯公子。此人甚为憨厚，人称王将军。他也是来为阮大铖当说客的。因家中较贫，阮大铖常予以资助。王将军感大铖之恩，表示愿效犬马之劳。

　　且说那侯方域本来就是个好客之人，况且来上门的王将军很是豪爽大方，几日的吃酒玩乐，他们二人倒成了“朋友”。此后，他们携手出游，其交情已不下吴次尾、陈贞慧了。

　　王将军的举动引起了李香君的疑心。她想：从衣着看，王将军似乎并非富豪，却为何如此花钱无度呢？后来她又从姊妹朋友那里证实王将军家中清贫，这就更引起她的警觉。一日当王将军再次临门时，李香君对侯方域说道：“妾闻王将军家贫，非以资结客之流，公子应弄清其中因由。”

　　侯方域点了点头，径直与王将军再摆宴席，酒过半，侯方域巧妙地试探王将军的真意。王将军经不住侯方域的攻心术，也就把实情说了。正在窥伺的李香君从王将军的话中，再次感到阮大铖的可恶，她走到侯方域身边劝道：

　　“妾少从母亲识阳羡君（陈贞慧），其人有高义，闻吴君（次尾）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公子岂能为阮大铖而负至交？且以公子世望，怎能屈事阮大铖？公子读万卷书，所见难道不如贱妾吗？”

　　侯方域听罢香君之言，点头称是。

　　那王将军见事已至此，只得匆匆起身告辞，自此再未登门。

　　阮大铖苦心设下的两个计策，均因李香君而破产。这位老奸巨滑的家伙，竟然败在一个妓女的手下，他心中很不愉快，暗暗发誓：一旦有机会，定报一箭之仇。

　　四、含泪别知己，宫掖传情书

　　有情人难久长。李香君与侯方域在甜蜜中生活了不到一个月，就要分离了。侯方域将离南京回河南。这并非因为他又另有花柳吸引，也不是他与香君有什么不睦之处。本来侯公子此次来南京主要是为了协商复社的事情，复社的事务既已处理完毕，本当返回河南去执行复社的新任务。再者，侯方域还得参加科举大考，获取功名。时问一天天逼近，侯方域心中很是矛盾，告诉李香君，害怕她一时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不告诉，总不能不辞而别。侯方域最后下决心把他要离开南京的打算讲了出来。李香君听罢，心中一阵酸楚，不觉泪下如雨。她怎能舍得侯公子离她远去！可是，当听到侯公子那接二连三的叹息声，知道他也有苦衷。她理解他，她支持他，她强忍住内心悲伤，对侯公子道：“公子重任在肩，前途有望，怎能因妾身而误两件大事，如果公子在此久留不去，是加重妾之罪啊。”

　　听到如此识大体的话，侯方域心中的阴影顿时消失了。他没想到香君想得那么远，从心眼里感激李香君。

　　自从侯公子决定回河南后，李香君便着手为侯公子准备行囊。在公子起程的那一天，李香君特在桃叶渡为侯公子摆宴饯行。被邀参加的有复社几位要好的朋友与香君的姊妹们。大家开怀痛饮，畅叙别情。宴席临毕，李香君起身郑重地对侯方域说道：

　　公子才名文藻，雅不减蔡中郎。中郎学不补行，尝昵董卓，此妾亦为中郎恨。然妾雅好中郎所传《琵琶词》，特为公子一唱壮行。今公子豪迈不羁，虽失意，犹能奋志，。只是公子此一去何时再见，难以预料，愿终自爱，无忘妾今日所歌《琵琶词》。自今以后，妾终生不再唱《琵琶词》。

　　言罢就唱了起来。那如泣如诉的歌声，那晶莹的泪花，使在场的人无不心酸。她强装笑颜、故作镇静地将侯公子送走后，再也克制不住了，她索性大哭起来。母亲李贞丽知道女儿的心情，婉言相劝，以解其愁。可是香君仍然茶饭不思。卞玉京、郑妥娘等人知道香君伤心，也常常过来相陪，劝她保重身体，耐心等待侯公子。香君只是点头应允。可是当她们一走，香君的脸上又挂满了泪水。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农民军攻克北京，明朝宣告灭亡。明朝宗室的王子王孙们，见北方已基本被农民军控制，纷纷南下，以图苟延残喘。南京是明朝的留都，又是明王朝残余势力比较集中的地方，所以那些逃难的王子王孙们纷纷向这里涌来。在南京的明朝文臣武将们，认为当务之急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应该赶快拥立新帝。

　　五月十五日，福王朱由崧在故明遗臣们的拥护中，在南京登极即位，改元弘光，史称南明弘光政权。

　　弘光政权建立后，马士英被拜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留都辅政。朝中事情皆由马士英一手操办。为了增强势力，马士英极力保荐阮大铖。对马士英言听计从的弘光帝，竟然命阮大铖为兵部侍郎。马、阮结党，无耻之辈趋奉，一时间党羽四布，势倾朝野。阮大铖上台后，念念不忘东林党及其“小东林”复社对他的攻击。他觉得不出口气，于心不甘。于是，他与马士英奏请弘光帝，将崇祯所定的逆案翻了过来，接着又大肆迫害复社人士，南京城内乌烟瘴气，一片嗟叹之声。

　　弘光皇帝置朝政于不顾，整日沉浸在声色犬马中。后宫里嫔妃充斥掖庭，他还不满足，令人四处搜寻美女进御。南京刮完，又扩大到江浙福建。一月之内，几次下诏，大规模地选美女。

　　在王朝刚刚建立不久，弘光就下令建立一支宫廷乐队与戏班。颁旨无论何人，只要选中必须立即人宫。于是旧院便成了选拔重点。李香君、卞玉京、郑妥娘等人第一批被选中，很快被召人宫中。排练弘光帝感兴趣的《燕子笺》，时人有诗叹道：

　　长板桥边第几楼，溪声淮水尽西流。

　　将军白马沈瓜步，义士黄冠哭石头。

　　当日寡人能好色，祗今天子惯无愁。

　　中原三百年陵寝，只下孱王一酒筹。

　　彩云仙队化为尘，一曲清歌一美人。

　　燕子演成亡国恨，桃花唱尽过江春。

　　中兴战鼓留名士，南京烟花葬主臣。

　　终古繁华旧明月，照谁哀怨向谁论？

　　身居宫掖的李香君除为宫中皇帝与大臣们唱歌跳舞外，每日只能在暇思中度日。当她在得知北京陷落、战乱纷起、中原逐鹿的情况后，她不能不为侯公子担心受怕，无日不在思念着她的心上人。千思百虑终于汇于一纸，她给侯方域写了这样一封情书：

　　落花无主，妾所深悲；飞絮依人，妾所深耻。自君远赴汴梁，屈指流光，梅开张二度矣。日与母氏相依，未下胡梯一步。方冀重来崔护，人面相逢，前度刘郎，天台再到，而乃音乘黄犬，卜残灯畔金钱。信沓青鸾，盼断天边明月。已焉哉！悲莫悲于生别离。妾之处境，亦如李后主所云，终日以眼泪洗面而已。此闻燕京戒严，君后下殿，龙友（即杨文骢）偶过来访，妾探询音耗，渠惟望北涕零，哽无一语。呜呼！花残月缺，望夫方深化石之嗟；地坼天崩，神州忽抱陆、沈之痛。由甲申迄乙酉，此数月中，烽烟蔽日，鼙鼓震空。南都君臣遭此奇变，意必存包胥哭楚之心，子房复韩之志，卧薪尝胆，敌忾同仇。不谓正位以后，马入阁，阮巡江，虎狼杂进，猫鼠同眠，翻三朝之旧案，党祸重兴，投一网于诸贤，蔓抄殆遍。而妾以却奁夙恨，几蹈飞灾。所幸龙友一力斡旋，方免钦提勘问，然犹逼充乐部，供奉掖庭。奏新声于玉树春风，歌燕子之笺；叶雅调于红牙夜月，谱春灯之曲。嗟！嗟！天子无愁，相臣有度。此妾言之而伤心，公子闻之而疾首者也，虽然，我躬不阅，遑恤其他。睹星河之耿耿，永巷如年；听钟鼓之迟迟，良宵未曙。花真独活，何时再斗芳菲？草是寄生，惟有相依形影。乃有苏髯（即崑生）幼弟，柳老（即敬亭）疏宗，同为菊部之俦，共隶梨园之队。哀妾无告，悯妾可怜，愿传红叶之书，慨作黄衫之客。噫！佳人虽属沙吒利，义士今逢古押衙，患难知己，妾真感激涕零矣。远望中州，神飞左右，未裁素纸，若有千言，及拂红笺，竟无一字回转。柔肠寸寸欲折，附寄素扇香囊，并玉块金钿各一。吁！桃花艳褪，血痕岂化？胭脂豆蔻，香销云泽，尚含兰麝。妾之志固如玉块，未卜公子之志能似金钿否也？宏光二月，香君手缄。（陈其年《妇人集》）

　　李香君将写毕的书信托人带出宫中送向河南。此后她整日祈祷着侯公子安然无恙，冀其能收到书信，知她一片痴心，也不枉昔日缠绵一场。可是，当持信人千里迢迢到达归德（商丘）侯府后，却大失所望，得到的答复是：侯公子久出门外，不在。那么侯公子现在何方呢？其实他正在南方。

　　侯方域自南京归豫后，农民军已打进河南，战火连绵，闹得人心惶惶，哪还有什么心思学习备考呢？况且，尚未大考，明朝的京都便被端了底。不久，侯方域决定再次南渡。他经历千辛万苦来到南京，想会一会他所思念的李香君。可是，当他步入南京时，香君已被迫入宫充掖庭，而阮大铖又四处派锦衣卫抓复社人士。侯方域在南京无法藏身，得朋友相荐，投到兵部尚书史可法门下做谋士去了。明朝灭亡，侯方域按捺不住寂寞，终于在顺治年间考中进士，做了在清朝的新官。李香君早被他忘掉了。

　　回头再说李香君。她在宫廷掖门中生活，望眼欲穿盼侯方域的信息，盼来盼去，却是清兵南下，国将不保。她在痛苦、绝望中，气竭力衰，终于带着忧伤离开了那个魍魉横行的污浊世界。

　　李香君的故事结束了。一个青楼女子在思悠悠、恨悠悠中殉了故国；而一代名士却做了贰臣。须眉男子不及粉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