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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重逢 (1)

  险儿变了。

  我们拥抱在一起,握着双拳疯狂地捶打着彼此的背部,大跳大笑。每个人的眼眶都在泛红,每个人的嘴里都在狂叫。险儿,这个面部被烧伤都不曾哭过半声的男人,居然情不自禁地低声哭泣了起来,脸深深地埋在我、小二爷、地儿三人的怀抱中间,如同孤狼般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刻意压抑的低号。

  在机场门口那张奥迪A6的前面,他笑意吟吟看着我们着说:“老子不在,你们日子过得好啊,享受厅级待遇。”

  小二爷早有预谋地将车钥匙从空中抛给他,故作潇洒说:“从今以后,这个就是你杨厅长的。”

  没有任何的客套,没有任何的意外,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每个人都是面带笑意。

  那一刻,在我的眼中,好像所有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样子,我们还是当年在九镇上一起无忧无虑长大的几个少年。

  但是,终归还是变了。

  险儿,真的变了。

  他更高更瘦更黑,这种黑里却有了以前没有的,高原紫外线才能造就的暗红。他整个人也变得如同一根钢条般,笔直、结实、精干。

  不再像以前整天都是一脸装酷的样子,惜语如金。如今的他,见到任何人都会露出从来没有过的亲和微笑,礼貌问好,温润而微带羞涩。

  只是当我们坐上车,送险儿回九镇家里的路上,我发现,在他不言不语、凝视某处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面不再有以前那种凌厉、闪烁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来未曾见过的奇怪东西。

  如同一条刚刚被剖杀之后,放在砧板上的鱼。眼眶中是完全空洞无物,没有任何情感与灵魂的双眸。

  那是一种带着死气的神态,看不到对于生命和美好的一丝牵挂。

  波澜不惊,无忧无喜。

  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而经历的那些又改变了他什么。

  我只晓得,这是我,第一次清晰感到来自于险儿的恐惧。

  第二天下午,与父母家人聚过之后,险儿开着奥迪回到了市里。

  小二爷一大早就已经在我市最豪华的珍珠酒店顶楼订了一个包间。在那里,我们兄弟四人进行了一次已经暌违两年之久的豪饮。

  这个过程中,我们不仅再次发现了险儿身上那种巨大的改变,而且还真正改变了我们所有兄弟的一生。

  那天酒席开始之后,险儿就显得前所未有的话多。

  除他之外,我们每个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感受着,摸索着他遗失在我们生命中的这两年。

  那些岁月中,他在天山脚下的牧民家里,就着五十二度的呼百王吃过正宗雪线羊;也在东莞的小发廊里,为了四川开县苦命女子的百十块钱和企图跑单的嫖客打架。他感受过内蒙古一所大学的蒙族少女修长有力的双腿,欲仙欲死的滋味;也曾被出生入死的朋友误解出卖,连夜逃窜百里,露宿街头。他在呼和浩特红旗街和入室偷盗的小偷碰了个照面,反倒一起吃了顿烧烤;也在遥远的边境线上,本是要去做生意,却变成刀刀见肉,黑吃黑抢了俄罗斯流子的钱……

  他甚至还去过外蒙古,参观过故宫,走过一段丝绸古道,看过敦煌古窟。

  总之,他就这样时刻绷紧了一根神经,顶着常人完全没有办法忍受的巨大生存压力,走遍大江南北,过了逃亡天涯中难以言表的两年。

  当他絮絮叨叨说着的时候,我们的酒也在不知不觉中,一瓶瓶地减少。我知道,我们每个人拼着老命喝酒,却都一言不发的原因。

  是因为,我们根本就说不出来。

  无论是谁,今天能够舒舒服服坐在这里,都已经欠下了眼前这个人太多太多。这,需要用很久很久去还。

  同时,我们也不约而同地在心底下了一个誓言:别人欠他的,那就要千倍来还!

  这样沉寂的气氛过了很久,不知道何时连险儿都不再发言,只是抽着烟,机械地用手指一下又一下,敲击玻璃杯。

  奢华瑰丽的豪包在沉默中额外地透出了一种让人心底发虚的味道。

  我曾经几次想要张口来改变气氛,却发现说不出任何一句自己觉得恰当的话语。

  最终还是地儿的浪漫情怀改变了这让我感到不适的气氛。

  他猛抽了一口烟,显得刻意放缓语调地说道:“呵呵,听你这么说,那边物价还是不高啦。搭顶帐篷、买匹马,也算是有车有房。呵呵……”

  说完之后,他自己好像有些想笑,却突然强自克制,紧张拘谨、表情奇怪地扫扫我们其他三人。

  “哈哈哈哈……”

  也不知道谁带头,所有的人同时疯狂大笑。

  “妈了个逼!说这些贱话就都是你的狠!下回跑路,你去,老子在那里有熟人,帮你搞车搞房。哈哈哈哈!”

  舒适的气氛在笑声骂语中再次回来。

  我们三人将这几年的所有一切都告诉了险儿。

  与归丸子、金子军之间的仇,小二爷的爱情;去省城那次结识了张总,卷入了那场深不可测的漩涡;三哥与老鼠分别过来找我的说话,以及接下来明哥被办的那场祸事。

  然后,我们就谈到了搬坨子。

  我说了这么一句话:“险儿,你回来哒就好。这段时间,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起来,我们三个实在是有些忙不过来哒。呵呵,搬坨子的事,小二爷说他要去办,刚好,场子里的事,这段时间就你来负责。要不要得?”

  险儿没有回答我,他看着小二爷,问:“场子里面,一直都是你搞,好好的,无缘无故,你搞什么搬坨子呢?胡钦和地儿搞不得?”

  “胡钦要开始准备廖老板那边拆迁的事情哒,文件一批,马上就要开工的。搬坨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就搞完,到时候,他肯定没的这个时间。地儿,九镇发生的这些事,呵呵,不管怎么说,黄皮毕竟还是回来哒,至少也要有个人来盯一下。场子这边是正当生意,而今也上了轨道,我天天盯不盯着,都无所谓。也就老子多吃下亏咯。”

  “你是因为那个什么橙橙和和尚老弟的事,不舒服吧?”

  险儿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随着他的这句话,小二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半晌没有说话。良久之后,他点了点头。

  “小二爷,你搞不得!”

  险儿又说出了一句让我们意外的话来,小二爷飞快将头抬起,盯着险儿,眼光闪闪,默不作声。

  “咳!”

  我轻轻咳嗽了一下,看着所有人的眼光都转移到自己这里之后,我说:“险儿,这个事,我想过。小二爷搞,要得。他本来也确实心里有这个想法,如果和尚调皮,肯定是要翻脸,我们兄弟哪个翻不一样是翻?二爷他要做就做。再说,你搞这个场子,我也有另外一个考虑,万一九镇那边出大事了,你也可以直接出来帮我。搬坨子这个事大意不得,如果你搞的话,到时候抽不出手了,也是麻烦事。”

  我与险儿对视着,我看到他的嘴巴在第一时间张开,斩钉截铁地说:“搬坨子,我们哪个都搞得。小二爷搞不得!”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个什么表情,但是我看到除了险儿之外,其他两个人的表情都变了。

  地儿身体一动,又飞快停下,整个人都显得尴尬紧张;小二爷的脸却突然涨红,一瞬不瞬盯着险儿慢慢说:“险儿,我从来没有争过什么东西。这个事……”

  没有等他说完,险儿笑了起来,顺手抓起面前桌上一颗咀嚼过的槟榔渣,对着小二爷扔了过去。看着小二爷有些狼狈不堪地拍打着散满全身的渣滓,他说:“争你妈个逼啊。你说些什么?老子和你争啊?”

  这个动作让气氛有些缓和,也让小二爷因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尴尬,边笑骂边说:“日你啊。脏得要死,口水臭又臭。那你说,我搞到底怎么了?”

  “嗯。险儿你说说看。你怎么想?”

  险儿看着小二爷拍完,嬉笑的脸色变得有些严肃,说:“我在外头这些年,也跟了几个大哥,见了些世面。光我们这样搞,是不行的。”

  他语气停了一停,看了我们一眼之后,才接着说:“举两个例子。你们看,李杰和廖老板,都是全市的老大哥。为什么李杰被办了,廖老板没的事。当然咯,李杰被办主要是廖老板的问题。但是换个角度,你们想哈看。如果依廖老板今时今日的位置,不管哪一个,可不可能像当初他办李杰一样办了他?还顺顺当当改朝换代,称王称霸?”

  我依稀感觉出了险儿要说的是什么东西,但是却又模模糊糊,摸不到具体。抬眼看去,小二爷与地儿两人也同样都是一副眉头紧蹙、正在沉思的模样。

  “兄弟,时候变哒。九七年跟着三哥,他和派出所的人交个朋友,送点钱,打通下关系,就可以办啤酒机。而今不行哒。”

  “险儿,你的意思是……”

  没等小二爷说完,险儿蓦一抬头,目光闪闪,打断了他,声音变得有些激昂慷慨的味道,双眼炯炯看着我们所有人说:“是的!要学廖老板,要搞正当生意!这个场子就是个好机会!你还搞什么鸡巴搬坨子?我告诉你,江浙、闽粤那边,你没的个场面上的牌子,你算个屁!还大哥?打顶了也就是跟着老板办事的一个马仔!晓得不?而今,我们有人抬啊。这么好的机会,你们心里要明白唦!”

  我恍然大悟起来。

  千百年来,中国的黑帮始终都只是黑帮。甚至权倾一方的“上海皇帝”杜月笙都说:“政府就当我们是夜壶,尿急要用的时候拿来。撒完了,没用了,嫌你臭,一脚踢到床下,恨不得踢个稀巴烂。”

  而日本、美国这些发达国家的黑帮,如山口组、黑手党却早就登堂入室,极难动摇。

  这是为什么?

  因为,中国黑帮从来没有进入过体制内部,从来都没有一块可以挡住夜壶臭味的遮羞布,从来都没有一张场面上认可的免死金牌。

  在一个钱可通神的年代,遮羞布并不难找。

  人,是需要两条腿走路的。

  发财,立品!流氓,绅士!

  这就是险儿说的道理。

  浅显却深远。

  “我们还有这么些年,光靠而今在道上这么搞,吃不开的。胡钦,除非廖老板一辈子平平安安,也和你相安无事,罩你,你给他当一辈子的小弟。要不然,也要帮自己留条后路哒。

  “要混出个名堂,我们几兄弟,就必须要有一个可以拿到台面,和那些场面上的大哥说话的人。你看,为什么庞先生的事是张总来办,不是廖老板直接出面?你说而今我们要当官,那肯定不可能!至少我们要搞个讲出来不丢面子,正正当当的生意人,过得几年可以搞下政协、人大的,像张总那样的自己人出来吧?”

  我感到心中有着某种东西在风起云涌,因为我知道险儿说的话代表了什么,将会改变的又是什么。对面位置上,小二爷一口又一口,毫无意识地往嘴里灌着酒。地儿却是脸色变化不定,胸膛起伏,激动之色形于言表。

  “哐啷!”

  小二爷正在往自己杯里添酒的手一下不稳,酒瓶跌了下来,磕在面前的大理石台面上,发出了清脆响声,酒液喷出,溅湿了他胸前衣裳。

  他一手扶住倾斜的酒杯,看着险儿说:“胡钦也可以做啊。”

  我的心随着小二爷的话语,“扑通”一下,莫名其妙地悬了起来。我正了正身体,尽量掩饰着这种让我有些发慌的感觉。险儿慢慢转过了头,看着我,眼中射出了一种极为奇怪的神色。我努力地辨识着这种神色背后的含义。

  然后,我突然就意识到了。

  同情!

  险儿眼里面居然是一种巨大的同情。

  我感到身体里面某种东西在那一刻碎成了千百片。在这种痛苦中,我听到险儿刻意显出柔和的声音传来:“胡钦,搞不了。一世都搞不了了。”

  我再也无法克制,拿起面前酒杯,一口饮下。

  是的,我再也搞不了。

  不知何时开始,我已经是九镇六帅名副其实的老大,我已经是九镇十三鹰追随左右的大哥。

  我,已经永远地背离了父母、外婆、家人,以及自己曾经给予过自己的重重期望,种种未来。变成了一个从头到尾的流子。一个永远也洗不白的黑道大哥。

  那个被欺负的懦弱少年,那个想要好好读书考大学的学生,那个一心想着和一位女孩厮守终身的情人,那个因为太调皮被外婆绑在家门口电线杆的孩子……

  这一切一切都永远也找不回来。

  隐隐中,我听到险儿继续说着,残酷而真实地说着。

  “而今之所以廖老板也好,张总也好,都这么抬我们。说白了就是因为胡钦唦,他们抬胡钦是为什么?胡钦可以办事啊!胡钦不能办事了,还抬个什么卵。手底下,这些人服哪个?胡钦是大哥啊!胡钦都不当大哥哒,我们还有什么?他又还有什么?还凭什么搞个人去做生意?”

  没有人说话,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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