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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小孩 (2)

  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向来被我看不起的人,居然会有着如此细腻的心思,如此隐忍的性格,如此冷静的态度,如此坚定的忠诚,如此狠毒的手腕。

  那天,就是他这样一个人,凭着一己之力,改变了所有的一切。

  其实,当吴总他们下车围过来,姓冯的口里狂喊了一声“砍”,险儿转身就跑,周围食客纷纷起身躲避的时候,大海就已经闻声赶到了现场。

  他亲眼目睹了几乎所有一切,但是,他没有动。因为他知道,无论当时的他做出什么事情,除了给险儿父母的身上增添更大的危险之外,都只能是于事无补,没有任何意义。

  一直到险儿被人架起,押向了面包车的时候,张大海扔掉了手中一大把羊肉串、牛蹄筋之类的东西。

  他非常非常冷静地走到一旁,摆着一个小火锅的桌子前面。

  然后,他生怕被烫到一般,很细心地端起了香味四溢正在沸腾的火锅,放到一边。然后再弯下腰,关闭了那个微型液化气罐的气阀,并且抽脱了上面连着炉子的那根橡皮管。

  在车开动的那一刹那,他也同时走了回来,走到了险儿父母与小黑的面前。

  他捡起了险儿跑之前,没有来得及带上,已经掉落在地面的小拎包,甚至还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他没有去扶险儿的父母,只是操着一口奇怪独特的北方口音,边拍包边对瘫在地上小黑说:“小黑,没有事吧?”

  得到了小黑肯定的回答之后,他继续说道:“那好,等下你送干爹干妈回去。”

  接着,他又看向了险儿的父母,“爹妈!你们放心,大哥今天一根毛都不会掉!”

  说完,不待险儿父母回答,他拎着小包和液化气罐,坐上前面一个看热闹的摩的(一种私人营运载客的摩托车,功用类似于的士)司机的摩托车,扬长而去。

  我们这个市的市区面积并不是很大,一条大江隔为南北二城,南城是多年前的商业区,也是如今新兴的开发区,当初小黑、简杰两人办归丸子的地方就在城南。

  二十一世纪后,市区建设规划的重点移到了城北这边,所以城北就成了主城。城北城南之间有一座大桥相连。

  在大桥靠城北这边不远的地方,有个地方叫做战备桥,因在抗日时期屯军备战而得其名。这个地方在二○○○年之前原本是属于比较偏僻老旧的城区,除了一栋栋建国初就已经修建的国有企业老宿舍楼之外,一无所有,甚至公路两旁的街灯都是习惯性地亮一盏灭一盏。

  不过,这样的情况,在二○○○年后得以完全改变过来。

  因为,这是一个娱乐的世界,娱乐可以改变世界。

  一个在当时来说,我们市最大最豪华,设施最齐全,洗脚按摩的技师技术最好,小姐也最漂亮最年轻,当然,消费价格也是最贵的洗浴中心在那里正式落成开业,带动了这一地区的商业经济。

  从此之后,每到入夜时分,这里都是冠盖云集,车流如织,生意之兴隆令人咂舌。

  这家洗浴中心有一个非常梦幻好听的名字——水云天。这个故事最高潮的发生地就在那里。

  大海坐着摩的跟在吴总他们的面包车后面走了十来分钟,车子突然在路旁停了下来。

  大海看见吴总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从车上走出,站在了街边的马路边,姓冯的也跟了出来。远远看去,吴总下车之后,将手机稍稍拿离耳边,对着车里面的人说了两句什么之后,挥了挥手,车子再次远去。

  然后,二人拦了一张的士,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整个过程之中,险儿都待在车上,不曾显身。

  最初的几秒钟,大海有些懵,他不知道是应该跟着险儿,还是应该跟着吴总。不过,很快,这个一直都让我们看不起的外地人,做出了一个在事后,让任何人看来都是极为聪明的选择。

  他放弃了险儿,喝令摩的司机掉头,跟上了吴总。

  至今都很少有人能够想明白,为什么大海在那一晚的九点钟左右会如此准确地出现在水云天。人们只知道,在绑了险儿之后,吴总带着姓冯的小子一起中途离开,去了他亲大哥和尚当时陪朋友桑拿的所在地——水云天。

  然后,大海也就来了。

  那些人不明白,是因为,他们只知道大海的一面:那个形象邋遢,却不求功利,只讲义气的传奇流子,那个外号叫做险儿的黑道大哥身边最亲近的红人。

  他们却不晓得大海悲惨的另外一面:一个贼,一个在成为流子之前,从小就开始在刀棍的逼迫之下做了大半辈子的贼。一个可以悄无声息,极为准确地偷走你荷包里的钱,判断出一户人家有钱没钱,有人没人的人。

  一个天天靠着踩盘子吃饭的人要去跟踪另外一个人,这,还算是件难事吗?

  去过桑拿的人都知道,洗浴中心,要先在大厅领了号牌之后,再去更衣间换衣,中间所花的时间,最多也就是两三分钟而已。

  于是,就在吴总脱下了所有衣物,露出丑陋肥硕的大肚腩站在更衣柜前,还没来得及围上浴袍的时候,他听到一句说话。

  “哎,先生,洗浴要领号牌,不能带这个进来。”

  他抬起头向着门口看去,大海就站在了他的眼前。

  大海看到车子停在了水云天的门口之后,他让那个摩的司机也在街道的另一面停了下来。刚开始,他并没有下车,因为当时的士的车门依旧关闭着,他不知道吴总他们是否要下车。

  然后,在那位早就吓得魂不附体的司机不断低声哀求让他放过自己,另外喊张车的讨饶声中,他看到吴总和姓冯的走了下来。

  大海甚至连钱都没有给那位司机,只是对着他说了一句:“你最好懂事些,少说话,马上走!”就一手拎着包,一只手拎着液化气罐,跟随在二人身后走了进去。

  大海进去的时候,吴总两个人已经领完号码牌,转头走向了男宾区。大海看着两人的背影,并没有马上进去,他甚至都没有搭理大厅里面的任何人。他只是走到大厅中间,那根镀着金色涂层、光可鉴人的圆柱旁,在无数人嘲弄嬉笑的眼神之下做了一件事。

  当初在车站那里见到大海第一面的时候,他很多地方都让我记忆犹新,过目难忘。其中有一样,就是他的发型。

  那满脑袋一缕一缕结为一体,不知道多久没洗,满是头油味道的几乎齐肩的长发。

  后来,在我们共同的斥骂声中,在险儿的喝令之下,大海终于勉强做到了每天洗头。但是无论怎么样,他却一定要留着那头前后长度相同,没有任何美感造型可言的长发,坚决不剃,谁说都不行,包括险儿。

  当时,我们每个人都很奇怪,很不能理解,也感到很讨厌、很丢人。

  直到大海融入我们这个圈子一段时间之后,我们所有人才慢慢开始明白过来其中的原因。

  因为,大海有一个怪癖,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怪癖。

  平时,大海会用一个头箍发带之类的东西将头发束起来,让人稍微显得精神整洁一些。但是每到险儿骂他,或者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感到难堪羞愧,或者是准备办事、打架砍人的时候,他一定会把头箍发带拿掉,让长长的刘海直直垂下来,遮住他的双眼乃至多半个面部,他还会故意用手将头发揉得凌乱不堪,呈鸡窝形状。

  我问过他几次,为什么要这样。

  可每次他眼神都不看我,嘴里嘟嘟哝哝说了半天,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后来,险儿告诉我,大海给他说,这是他当小偷的时候,那个“老爸”从小教他的习惯,说这样人会看起来比较可怜,就算被抓也会比较容易得到别人的同情,让别人心软。

  说老实话,当时,我对这个回答是不满意的,因为我根本就想不通里面的道理,我只是简单认为大海是个怪胎。

  现在,也许我能懂一些了。

  大海的这个习惯不是因为“老爸”的教育,而是因为他的心。

  强奸犯的儿子,被抛弃的小孩,逼迫下的小偷,贫穷的环境,绝望的未来,这一切都让大海变成了如今的大海。

  一个根本就不晓得安全感是什么,在羞愧、在愤怒、在做一切违背着自己心底最深处那点良知的事情的时候,只能靠着头发来遮挡住自己脸面,来让自己感受到些许平静的人。

  可怜而又畸形。

  如同每日洗手百遍的地儿;如同残疾之后,越来越暴戾的武昇;如同游走花丛,却不知酒醒何处的袁伟;如同睡觉一定要在门后抵上一把椅子的险儿;如同整日戴着面具,丝毫不露心底所想的小二爷。

  也如同我,如同每晚噩梦不断、极度自卑却又无比强大的我。

  我们都是那样的畸形而可怜,就像是茅坑里面一只只让人恶心、蠕动不已却又永远爬不上来的白色蛆虫。

  那天,在金碧辉煌的圆柱之前,大海再次拿掉了他的发箍,弄乱了满头的长发。我想,那天的他一定把头发弄得特别乱。

  一位漂亮动人的迎宾小姐走上来忍住笑对着他说:“先生,洗浴还是按摩?”

  他转过头,对着那位小姐说了两个字:“杀人!”

  杀人,一定不是那个在戈壁滩上长大的淳朴的孩子想要做的事情。

  只可惜,曾几何时,这个孩子已经变成了大海。

  一头乱发的大海走向了挂着厚厚两片半透明塑料膜的男宾区大门。刚走进去,一位服务生在刹那的惊讶之后,迎了上来。指着他手上的液化气罐,对他说:“哎,先生,洗浴要领号牌,你不能带这个进来。”

  刚刚说完,话还没有落音,那位服务员就收回了阻挡的手,魂不守舍地站在了一旁。

  因为,他看见大海从小拎包中缓缓抽出了一样东西,一样每个人看见都会害怕的东西。

  那个服务员当然认得,那样东西叫做手枪。

  然后大海走过服务员的身旁,走过了一排遮挡的更衣柜,站在了刚刚脱完衣服的吴总面前。

  吴总是个老江湖。

  就算他没有他亲哥哥和尚那么聪明,也没有手下头马姓冯的那么能打,更比不上皮财鱼的雄才大略和金子军的老谋深算。

  但他确实是个老江湖。

  一个在初中的时候,就靠着哥哥的威名耀武扬威的学生;一个初中毕业之后就开始打流,到如今三四十岁,甚至连所有的身家都全是靠着帮哥哥打流捞偏门而得到的流子。

  他不是老江湖,还是什么?

  不管聪明不聪明,能打不能打,老江湖就是老江湖。老江湖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滑,比放在茶油里面泡了三天的泥鳅还滑。

  一个很滑的老江湖,通常都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够明白别人是什么意思。

  吴总看不见大海的眼神,大海的眼神已经被头发挡住了。但是这么近的距离,他能看清大海整个人,更能看清大海手里的东西。

  那么,他当然就能够明白,大海此来,不是桑拿。

  没有人会拎着液化气罐和手枪来桑拿。

  所以,吴总做出了和不久前的险儿一样的反应——跑。

  一句都没有说,转头就跑。

  那一刻,他相当的清楚,就如同知道自己胯下两颗睾丸遇热会变大,遇冷会缩小一样地清楚,大海是来办他。

  大海从门口进来,朝着门外跑,当然不可能。更衣间墙有两面,分左右;路有两条,在前后。门口跑不了,墙也穿不透。吴总跑路的选择只有一个——浴池。

  他的哥哥和尚正在和朋友泡澡的浴池。

  看着吴总和姓冯的一前一后慌不择路的背影,大海并不急。这个浴场,他来过,来过很多次。他甚至还知道三楼按摩区,有一位挂着88号号码牌的大胸技师来自吉林,而且推油的手法相当不错。

  所以,他知道浴场虽然很大,但是里面有三面墙,一条路。

  一条正好是由他把守的通往门外与楼上的路。

  他把小拎包的腕带系到了手腕上,让右手更加灵活,再将手枪上了膛。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走了进去。

  浴场确实很大。

  这样大的浴场里面当然有很多蒸汽,当然也有很多的顾客。在很多的蒸汽中,想要从几十个同样脱光了衣服,泡在水里,只露出脑袋来的男人里面,很快找出谁是自己的亲哥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当大海踏进去的时候,吴总与姓冯的还在像两只无头苍蝇般左窜右突,不可终日。

  不过,站在旁边一边跑一边找泡在浴池的人不容易,泡在里面的人,想要发现两个飞快奔跑的裸体还是蛮简单的。

  所以,大海听到了很大的一声呼喊,“老弟,你跑个什么跑?在这里。”

  然后,几个人同时从浴场里面的一个按摩池中站了起来,其中一人剃着大光头,身材魁梧,颇有几分大哥的气势。

  正是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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